第九章 死亡之地

1

9号重症病房的公告栏里贴着一张告示:

不遵守规定,就等着挨揍!看守喊“抽烟!”时,患者可以离开房间到所谓的“吸烟室”去,但必须坐好,双脚放在地板上。想要上厕所、阅读或是提什么问题,必须先举手。获得准许才可以回自己的房间。

由警卫组成的病人监管小组掌控一切。他们对待所谓的危险人物和疯子,就好像如临大敌。

2

比利在9号重症病房的隔离室里睁开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发现双手和双脚都被绑在床上。有人给他服了可乐静(Thorazine),然后把他扔到这个阴冷的房间里,而且还敞开了窗户。

他身体里的其他人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混乱时期”再度来临。

当偌大的房门终于被打开时,透进来的光线让肖恩感到刺眼。虚弱、饥饿再加上口渴,令肖恩根本说不出话来。一个模糊的人影从外面走进来给他打了最后一针。肖恩感到一阵刺痛。有人在说话,但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们没有关门,但肖恩却无法起身走到门口。门是不会自己到他面前来的。那好!那就待在这儿,让门开着去吧!他才不在乎呢……就永远这么坐着,一言不发。

这里不像以前住的房间那么黑暗,他是怎么来到这个新地方的?算了,随他去吧……他的肩上披着一条毛毯,在这个肮脏灰暗的房间里还挤着很多人。他谁都不看,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该看。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听不见,可那又怎样?没有人会在乎的。黄色的塑胶椅子很大,他想站起来,但一个手拿钥匙的人把他推了回去。

时钟、书籍和号角。逃跑。这是“老师”的命令。谁是“老师”?现在是谁在思考?管他呢,随便吧。时钟提醒你该出发了……该睡觉了。不拥有时间,也就不会失落时间。逃离了时间,才能摆脱当下。时间会把你转移到另一个空间。

“出了什么事?是谁在思考?”

“这有什么关系。”

“我想知道你是谁。”

“好吧,可以说我是这个家族的一个朋友。”

“我讨厌你。”

“我知道,我就是你。”

肖恩使劲敲打着金属镜子,想让心中的相机镜头聚焦。然后,他又从唇间发出嗡嗡声,以便感觉到脑中的震动。这样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但他依然听不见声音。

拿着钥匙的人离开后,杰森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以缓解背部的疼痛。他挠着头,决定查看一下这个新的房间。

然而,当他站起来将全身重量压到地板上时,却发现自己正往下滑。他惊慌地认为整栋大楼正在塌陷,因而想抓住什么东西来稳住自己,但是什么也抓不着。

他尖叫起来。

这不会是真的。但他确实看到、闻到,而且感觉到了。

他触到地下室的地板,双脚感到一阵刺痛。但是这栋大楼并没有什么地下室。当他摔倒在地,双踝因为突如其来的震动而感到疼痛时,才明白这不是想象出来的情景。

他身处一个四方形的通道里。

在维修通道里?不对。

他身后的通道似乎看不到头,前方则是一扇巨大的、半掩着的橡木门。

杰森觉得自己没有失落时间,他仍然站在光圈下。难道他“正在”失落时间?难道这只是记忆?不对,这就是现时发生的。也许——仅仅是也许——他获得自由,出狱了?没有栅栏和上锁的门,这到底是哪儿?

他走过那扇半掩的大门,强烈的好奇心让他忘记了恐惧。

这里看起来像个巨大的八边形殡仪馆,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红色毛毯,空气中回荡着柔和的哀乐声。房间里摆着书架,他们所有的画作都被倒挂在墙上,此外还有许多时钟,全都没有指针,有的连数字都没有,他的生命时钟全部被毁了……

他彻底僵住了。

房间里令人毛骨悚然地摆着一圈棺材,他数了数,一共是24个。在棺材中央有一道光束。

这是光圈。

每个棺材都是独一无二的,上面挂着名字牌子。他看到了自己的棺材,上面写着“杰森”。直至看到一个小棺材,他才潸然泪下。小棺材里铺着粉红色的丝绒,里面摆着一个镶边的粉红缎子枕头,上面绣着克丽丝汀的名字。

杰森使劲地敲打着墙,直至拳头被弄得伤痕累累,但仍然没有一点声响。“我在哪里?”他大叫着,“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回答他,于是他离开了。

史蒂夫走过来,看到几个邻居睡在各自的棺材里:克里斯朵夫、阿达拉娜、阿普里尔和塞缪尔。史蒂夫知道他们没有死,因为他们还在呼吸。他想摇醒利伊和瓦尔特,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他们都沉睡不醒。

他突然觉得有人在拍他的肩膀。原来是戴维。

“这是什么地方?”史蒂夫问道。

“我们得走出去站到光圈下才能讨论这个问题。”

史蒂夫摇摇头:“我们怎么出去?那个四方形的通道根本就没有尽头。”

戴维径自穿过墙去,没有回答。史蒂夫跟着他走出去,却发现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你在哪儿,戴维?”

史蒂夫听到他在脑海里说:“我在这儿。”

“那是什么地方?”

“那个地方是……”戴维说道。

“是哪儿?”

戴维叹了口气:“我只有8岁,还不到9岁。”

“可是你知道那个地方。你知道的比说出来的要多。”

“那是我创造出来的。”

史蒂夫迅速地旋转着身体,仿佛这样就能用眼睛的余光瞥见戴维。“你说是‘你’创造的?什么时候创造的?”

“就在我们被送到这个可恶的医院的时候。”

“为谁创造的?为什么阿普里尔、瓦尔特还有其他人都睡在棺材里?”

“因为他们放弃了。他们不想进棺材,但是也不想抗争。”

“他们能离开那个地方吗?”

“他们来去自如,”戴维说,“但是,如果‘大家’都放弃了,而最后一个人也心甘情愿地踏进自己的棺材,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什么叫作‘结束了’?”

“我也不确定……”

“那你怎么知道‘结束了’?”

“我能感觉到,”戴维说,“就是这样。”

“我一定是产生幻觉了,”史蒂夫说,“我才不相信什么多重人格的鬼话!”

戴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怎么创造的?”史蒂夫问。

“当我不再感到恐惧的时候,它就出现了。”

史蒂夫感到一股寒气向自己的心脏、喉咙和大脑袭去。他麻木了。

“那里叫什么名字?”

“我把它叫作‘死亡之地’。”

这几个字就像一把大锤重重砸在冰雕上一样砸向了他。

史蒂夫疑惑地离开了。

3

阳光透过隔离室的铁窗缓缓地照射进来。尽管他的关节仍然僵硬、疼痛,但他知道汤姆已经设法关上了窗户,房间里不那么冷了。

门哐当一声被打开,地板上滑过来一个餐盘,溅出了一些燕麦粥。他看了一眼,便动手用塑料勺把食物扒进嘴里。勺子断了,他就改用手扒。吃饱了,他感觉全身暖和起来。他活过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跳起来,盯着肮脏的镜子。他大吃一惊,因为他从未想到在这个被上帝遗忘的角落里能看到自己。

他找到了自己。

“老师”回来挽救了他的生命。

在冒险和其他人沟通之前,他必须理清思路并找回记忆。这是一个最为艰难的时期。那23个代罪羔羊暂时隐退了,但这次融合就好像给他注射了一剂强心针。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就好像那些都是自己一个人的经历。他决不会走进戴维创造出来的那个“死亡之地”。他已经足够坚强,一定能生存下去。

他要摧毁这个地狱,不仅为自己,也为了其他患者。

但必须有耐心,凡事都要慢慢来。他记得不久前自己曾尝试过融合体内的人格,但电击治疗令他的精神分裂了。

上帝啊,他真的非常想念阿森斯心理健康中心和考尔医生。那里的工作人员让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让他明白只要保持融合状态,生活就可以变得非常美好。他们是他生命中的贵人,但他如今面对的却是些截然不同的家伙。

考尔医生刚开始告诉他如何区分“好人”和“坏人”,还有什么样的混蛋必须留意提防。“千万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比利,”考尔医生说,“对每个好人来说,总会有某个混蛋想毁了你。提防这种人,一定要留意头号人物。你很善良,所以坏人就会集中对付你,随时设法打击你。”

“那我该怎么做?”

“生存下去,”考尔医生答道,“你会找到融合的办法,重获自由。”

所以,他不会让这个鬼地方毁了他,或是把他和那些行尸走肉般的患者一起埋葬在9号重症病房。

他会抗争到底,不论是作为已经融合的自己,还是那23个仍在寻找“老师”,尚未融合的失落灵魂。

他恢复了记忆。往事纷纷呈现,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一连很多天,他没有开口说话,体内的其他人格也未发出一点声响。医院看守确实控制了他的身体,但是无法左右他的思想。

当获准走出隔离室时,他明白自己必须像病房里的那些语无伦次的患者一样行事。他下定决心让医护人员相信他们已经征服了自己,已经把他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们不是已经见识过他人格中的那个“僵尸”马克了吗,那么他们现在就会像对待一件破家具一样地对待自己。这样他们就会放松警惕,不会对他严加防范。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好让自己更舒服地坐在为吸烟者指定的凳子上。“老师”尽力让自己的双眼茫然地盯着对面的墙。他必须不动声色、面无表情,用一张死气沉沉的脸面对那些看守,让他们相信自己已经如其所愿变成了一个没有感觉的植物人。装成马克实在很困难,得让下巴显得松松垮垮,行为举止必须迟缓,还要表现得性格孤僻。不过,通过看守的对话,他知道这些人认为自己已经变成了他们这片不毛之地中一个又聋又哑的废物,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通过倾听、观察和吸收,他在一片混乱中收集着各种信息。他不知道这些看守的名字(如果去问会暴露自己),于是就给他们编了号,取了名字,并牢牢地记在心里。

在活动时间结束后回到自己房间时,他已经完全记住了他们:

一号大个子:金发、奇丑;嚼烟草、爱打垒球。他说重症病房新的主管可能是凯利——头号敌人;还说他正和一个电话接线员搞在一起。

二号红萝卜:又傻又胖,红发,身高大约1.67米,任由其他看守嘲笑,显得很愚蠢。他提供的唯一信息就是他的保龄球记录,以及三号看守的名字叫杰克。

三号杰克:只有一个耳朵,左手臂刺着一条黑色的蛇。从他那里得知医疗小组每两周在楼下开一次会,林德纳是医疗小组组长,格伦迪太太是护士长。此外还有,小组成员不断地相互攻击。这个信息倒是很有趣,而且很有用……

四号胖子:大胖子,戴一副可乐瓶底状的眼镜,经常坐在大厅中央的办公桌前吃垃圾食品。据他说,联邦法院修订了法规,新法规将张贴在病房里。这条法规与利玛医院有关,但这里的医护人员认为那是个笑话。“他们能证明什么?”他笑着说,“他们难道想听疯子的意见?嘿,搞不好他们还想听听那个比利怎么说呢!”“那些药和电击把他制服了,”杰克说,“谁都知道他完全傻了,根本用不着担心他。”

哼,他们真是大错特错……

“老师”觉得自己的情绪现在调整得不错,然而这种感觉又让他有些担心。他为理查德感到痛心,更令他气愤的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理查德会上吊自杀。丹尼遭到工作人员的毒打和汤姆被电击的事也同样令他感到愤怒。

在他心目中,林德纳医生取代比利令人生畏的继父卡尔莫,已经成为自己最痛恨的人。

“老师”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因为医院和管理当局都相信他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从此他们就会掉以轻心,就会出错。他决不会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会默默地观察,暗地里制订和实施计划。他知道,能这样想就意味着自己还没有放弃;开始计划,就说明他已经准备爬出深渊。他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残存着生命力,把它们结合在一起,他就能获取力量。

他的生命不会在这里结束。他还有未来,还有由他自己创造的未来。

他突然想起了即将在1980年4月14日举行的下一次听证会。那时,如果他们无法证明他对自己或他人构成威胁,就不得不依法将他送往治疗人格分裂而且管制不严的医疗机构,或将他释放。

他知道有人会竭力反对,不允许他离开利玛医院。

正因为如此,他现在才会待在这个人间地狱里,任人摧残他的生命力。

他一定会让他们震惊的。

但他必须小心谨慎。要想保护好自己,对这个强大的机构形成有效的致命打击,他就必须理性地思考,并控制愤怒和复仇的欲望。他要对付的不仅仅是这些看守,还有管理当局、整个医院和狡猾的政客。他是一个政治囚犯,只要活下去,就能成为俄亥俄州心理健康局最大的肉中刺。一根带毒的刺。

《比利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