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义与狭义智力之争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有些人将智力(至少是部分地)定义为环境适应能力[1]。但是,根据目标做出明智决策无疑是适应环境的一部分,因此我们再次遇到了前后不一致的问题。如果我们考虑到聪明人做出荒谬决策(不能达成目标的决策)的案例,而智力又被认为是为了达成目标做出明智决策的能力,前后未免自相矛盾——聪明人不可能有做出荒谬决策的行为倾向[2]。

此处所遇到的问题是认知能力研究领域中一个长期存在争议的话题——智力的广义与狭义理论之分。智力的广义理论囊括了日常用语中智力一词所包含的各个方面(适应环境、具有智慧与创造力等),而不管已有的智力测验能否测量这些能力。狭义理论则正好相反,把智力的概念限制在已有智力测验所能测量的心理能力内,其定义源于心理测量研究、使用脑成像技术的神经生理学研究以及大脑功能障碍研究对智力一词的操作化。该定义也包括对人们在完成已有测验时的表现和认知能力指标的统计分析。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igence)这一科学概念正是从狭义理论衍生而来,通常用符号G来表示。而在谈论流体/晶体理论的时候,则称为流体智力(fluid intelligence,Gf)和晶体智力(crystallized intelligence,Gc)。为了与当前智力研究领域所达成的共识保持一致,在这里将其称为卡特尔-霍恩-卡罗尔智力理论(简称CHC智力理论,Cattell/Horn/Carroll theory of intelligence)。这个理论之所以有时会被称作流体/晶体智力理论,是因为该理论认为智力测验只触及全部心智因素中的一小部分,其中又只有两种较为突出[3]。流体智力(Gf)指在不同领域(尤其是新异领域)运用推理的能力。这种能力可以通过抽象推理任务来测量,比如图像分类、瑞文测验、数列推理(比如,数列1、4、5、8、9、12、__下一个数字是什么?)。晶体智力(Gc)则指通过学习积累得来的陈述性知识,可以通过词汇任务、阅读理解和一般知识测验来测量。长久以来,人们一直认为智力包括过程(Gf)与知识(Gc)两个不同的方面,而流体/晶体理论中的两种关键因素正是这种观点的具化表现。

狭义理论所采纳的操作化概念(G、Gf、Gc)在脑损伤、教育成就、认知神经科学、发展趋势和信息加工等多个领域的研究中都得到了验证,而这些概念都植根于传统智力测验所测量的心理能力。

为了方便讨论,我们把上述能力简称为MAMBIT,即智力测验所测量的心理能力(the mental abilities measured by intelligence tests)的首字母缩写。狭义理论认为智力只是MAMBIT,这种看法区别于广义理论的地方在于,它明确排除掉了许多广义理论所包含的内容:适应环境的能力、现实生活中的决策能力、智慧和创造力等。请注意,如果我们采用智力的狭义观点,前面讨论过的“聪明但做事笨拙”或“聪明却做事荒谬”现象就不再难以理解了,而这些现象在广义理论框架中却依然是前后矛盾的。一旦我们采纳狭义智力理论的观点,“聪明却做事荒谬”这种现象可能就会变得更为常见。为什么?很好理解。在狭义智力理论中,聪明和荒谬所指向的是不同的对象。聪明所指的是智力测验明确测量的心理机能(MAMBIT,主要是Gf)。MAMBIT不包括那些使我们的行为显得笨拙、愚蠢或荒谬的特质,无法反映出我们的决策是否明智、行为是否符合规范、目标排序是否合理、思考是否全面以及能否对证据进行适当的校正。如果聪明只指向MAMBIT,而笨拙则指向MAMBIT所没有包含的特质,那么与“聪明却行事笨拙”类似的表述所指的仅仅是两种相异的心理机能不协调罢了(一高一低)。

相比之下,广义智力理论在解释这一现象时遇到的问题多多。且不说如何解释这种现象,仅仅是说明白“聪明却行事笨拙”现象是什么,广义智力理论也很难做到。广义智力理论把聪明(智力)定义为适应环境的能力或做出明智决策的能力,使得聪明人不断做出荒谬行为(适应不良、判断不当或行事轻率)这样的现象无法得到解释,我们也会因此认为那些不断做出荒谬行为的聪明人其实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聪明。

为什么人们会拒绝接受这个结论呢?为什么民间心理学不干脆抛弃“聪明人做蠢事”这种观念,单纯认为做蠢事的人不聪明就好?我猜,这是因为这些人确实在智力测试上表现优异,拥有智力测验评估的优秀特质,而民间心理学对这些心理特质非常重视。

这里要指出的是,民间心理学对智力的看法存在前后不一的地方。对民众智力观念的研究表明,人们倾向于接受广义智力理论的观点[4]。然而,人们在分析“聪明人做蠢事”现象时,也能隐约觉察到似乎有不对劲的地方。依我看,大众之所以认为这种现象值得关注,正是因为他们能够识别出MAMBIT。当这种特质(MAMBIT)与适应性行为不协调时,人们会为此而感到惊讶,这说明非专业民众脑海中的智力理论包含所谓的G模型(G model),该模型认为心智机能的方方面面应该步调一致地发生变化(如果一种强,其他方面也应该强)。

一言概之,当MAMBIT与其他重要心智特质优劣不一致的案例出现时,民众会因此而感到惊讶,这种现象足以说明民间智力理论高估了MAMBIT的重要性。民间智力理论把MAMBIT放到头等重要的地位,贬低了其他心理机能的重要性。一些心理学家对广义智力理论的支持,在一定程度上鼓励了这种民间智力理论的错误倾向,阻碍了其他心理机能得到应有的关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广义智力理论支持者的初衷,其实是想弱化“智力测验所测量部分”的重要性。然而,结果与初衷南辕北辙,他们的努力助长了MAMBIT的影响力,巩固了“智力”概念在心智领域中的霸权地位。从科研角度来说,这种策略算不上妙,与此同时,它还带来了很多负面的社会影响。

[1] 很多研究讨论了智力的适应机制(Matthews,Zeidner,and Roberts,2002;Neisser et al.,1996;Sternberg,2000b;Sternberg and Detterman,1986)。围绕着广义智力理论和狭义智力理论两者之间的区别,学者展开了一系列讨论(Baron,1985;Gardner,1983,1999;2006a,2006b;Perkins,1995,2002;Sternberg,1997a,1997b,2000b,2003b;Sternberg and Detterman,1986;Sternberg and Kaufman,1998;Visser,Ashton,and Vernon,2006)。

[2] 那些令通俗心理学瞠目结舌的愚蠢行为,其实并非孤立发生的个案,看起来聪明机智的人其实在不断做傻事。

[3] 大量研究对流体智力和晶体智力进行了讨论(Carroll,1993;Cattell,1963,1998;Daniel,2000;Geary,2005;Horn and Cattell,1967;Horn and Noll,1997;Kaufman,2001;McGrew,1997;McGrew and Woodcock,2001;Taub and McGrew,2004)。关于流体智力,可参见Kane和Engle(2002)以及Unsworth和Engle(2005)的研究。基于流体智力与晶体智力之间的相关并不为零,有学者从中提取出了一个一般因素(G因素)(Carroll,1993)。这个因素也许源自获取知识时投入的流体智力,详见Cattell的投资理论(Cattell,1971;Ackerman&Kanfer,2004;Hambrick,2003)。关于程序智力和知识智力,详见艾克曼的研究(Ackerman,1996)。

[4] 斯滕伯格做过很多智力的民间心理研究(Sternberg,2000b;Sternberg,Conway,Ketron,and Bernstein,1981;Sternberg and Grigorenko,2004;Cornelius,Kenny,and Caspi,1989)。

《超越智商:为什么聪明人也会做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