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所说的爱,更多的是一种控制和操纵

雪莉在对我坦白她的固定行为模式后不久,便开始向我表达强烈的爱意。

起初,我对她的表现倒不是感到太吃惊,因为这种现象,在患者身上经常发生。雪莉作为患者,每次都如约前来,并按时付费,她肯定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心灵获得成长;我作为心理医生关怀雪莉,认真地倾听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关注发生在她身上的每一件事,为她投入心血,迫切地希望她的心灵早日获得成长。在这种情况下,心理医生又是异性,患者对医生表现出好感甚至是爱意,是很正常的事,也是人之常情。尤其是对于那些在童年时期,未能圆满顺利克服“恋亲冲突”的患者,面对这种情况,往往会表现得更为突出。

恋亲冲突,是指所有健康的儿童在某一特定时期,都会在潜意识中对异性父母产生一种性欲念,一般在儿童四五岁时,他们这种性欲念会达到高潮。而实际上,由于自己的弱小,也由于伦理的束缚,儿童不可能真正与自己的父母发生性关系。因此在儿童的心里会产生强烈的冲突。这种冲突使他们陷入痛苦和恐惧中。正常情况下,父母会以爱的方式引导孩子认识到自己的弱小,认识到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恐惧其实是心灵成长过程中所必须接受的历练。只有勇敢地面对这种痛苦和恐惧,才能真正获得心灵的成长,也才能真正长大。在爱的力量推动下,他们渐渐战胜了心底的痛苦和恐惧,并且坦然地接受自己弱小的事实,并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长大。这样,当他们成年之后,就能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爱恋,开始正常的两性生活。而那些在童年时期没能顺利解决恋亲冲突的患者,必须有机会重演恋亲冲突解决的过程,才能继续成长。在心理治疗领域就专门有一种治疗方法是重演恋亲冲突解决的过程:患者必须先将自己视为心理医生的孩子,然后像儿童一样,学着放弃将心理医生视为性爱对象,从而慢慢解决恋亲冲突。整个过程若进展顺利,患者可以在此过程中得到情绪疏解,享受心理医生提供的父母般的关怀,并顺畅地将医生的正确价值观变为自己的行为规则。

然而,这种治疗方式在雪莉身上却行不通。

我隐约察觉到,我对雪莉的辅导之所以进展不顺,是因为我已经开始对她产生了反感。反感是我的一种自我防卫,目的是避免被伪善和邪恶的人所伤害。对我而言,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从前,当一位有魅力的女性对我表达爱慕时,我想的往往是如何予以回馈。我不否认自己也会对她产生性方面的欲望及幻想,但这绝对不会影响我的判断,也不会使我忘记自己作为心理医生的职责。正确地对待那些对我付出爱的病人,对我而言,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

但与雪莉的相处,使我产生了不同以往的感受。我不但对她毫无性欲望,而且相反,只要一想起和她发生性关系,我就想作呕。甚至连碰她一下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时,我都会产生反感,感到恶心。情况愈来愈糟,我想要与她保持距离的念头与日俱增。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意识到,也许我的这种反感,并不来自于性欲反应,因为反感雪莉的不止我一人。有一位极具洞察力的女病人,在一次会诊刚开始时就问我:“在我之前见你的那个女士也是你的患者吗?”

她指的是雪莉,我点了点头。

“这个人让我毛骨悚然。虽然我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每次她只不过是进入候诊室、拿起她的外套就离开了,但不知为什么,她让我浑身发毛,感到害怕,只想躲着她。”

我暗示道:“也许是因为她不够友善吧!”

“不是的……其实我也不愿意贸然和其他病人攀谈,但说不好,她好像有一股邪恶之气。”

我吓了一大跳,问道:“她外表看起来并不怪异,对吧?”

“不怪,她与一般的正常人没两样!穿着讲究,甚至看起来像是一位专业人士。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让我害怕。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问我邪恶的人是什么样,我第一个就会想到她!”

起初,我之所以认为我的反感来自于性欲反应,是因为雪莉在会诊期间格外大胆、开放地表露了她的性需求。通常对我有意思的女病人一开始总会羞羞答答,甚至躲躲藏藏,雪莉却截然不同。雪莉经常对我隐瞒事实,其实,她的企图昭然若揭——不过是想借此引起我注意!

“你真冷漠,”她一开始便用兴师问罪的语气责怪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抱我!”

“如果你需要安慰,那么也许我可以抱抱你,”我回答,“但是我感觉你的这种要求带有性企图。”

“你也太较真、太死板了吧!”雪莉大声叫道,“我到底是想得到性方面的安慰,还是其他方面的安慰,有那么重要吗?不管是哪一方面的安慰,我都需要。”

我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如果你想得到性安慰,可以找其他人,大可不必专盯上我。你向我付费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更专业的关心和帮助。”

“我感觉不出你的关心。你又别扭又冷淡,一点也不热情。你这么冷冰冰的,怎么能帮我呢?”

我也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雪莉让我很不自信:我到底适不适合担任她的心理医生呢?

雪莉经常鬼鬼祟祟,她对我的爱欲,甚至带有侵扰的意味。夏季时,她总会提早来到诊所,坐在花园里候诊。当然,如果事先经过我的同意,我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因为我和妻子也都很喜欢亲近自然,亲近花花草草。可是她经常不经过我同意,就擅自前来。有好几个夜晚,我都透过窗子发现,雪莉在与我没有约定的情况下,将车子停在我家门前,她坐在漆黑一片的车内聆听轻音乐。真让人不寒而栗!每次我问她时,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你很清楚我爱你,想要接近自己所爱的人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

这种“不期而至”还不止发生在诊所花园和我家门前。某日,我走进办公室,赫然发现雪莉正坐在那里看我的书。我问她怎么待在这里?她回答:“这是候诊室,不是吗?”

我说:“当你与医生有约时,这里是候诊室,在我不出诊时,这儿属于我的私人处所。”

雪莉泰然自若地说:“对我而言,这里就是候诊室,既然你把家当作办公室,就要做好丧失一些个人隐私的心理准备。”

在我确定她来找我并无适当的理由后,我不得不对她下逐客令。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被别人猛献殷勤,却感觉自己像个处于强暴阴影之下、充满恐惧的弱女子。事实上还有比这更过分的,雪莉曾有两次在会诊后紧紧地抓住我,若非我及时将她推开,她还想要抱住我!

经过一番判断,我又有了新的看法。我认为雪莉最根本的问题还不在于恋亲冲突未得到正常解决。因为解决恋亲冲突宛如建造大厦的底层,而在底层之下还有地基。如果地基不牢固,底层自然也会随之出现问题。所以,我们应该先找到儿童无法解除恋亲冲突的原因。这个原因应追溯到儿童四岁以前,即所谓的前恋母期(口欲期)。那时他们若得不到双亲足够的爱及关心,就无法顺利地解除恋亲冲突。雪莉的母亲没有对自己的孩子付出足够的爱。雪莉从小到大都没有过父母将她抱入怀抱的记忆,由此可以断定,她的早期情绪的发展就是不健全的。这一点从许多迹象中都能看出来,比如,她经常梦见乳房;在饮食方面,她总是喜欢吃一些奇特的食物;与他人共餐时,她往往会选择与众不同的食物。从精神分析的观点来看,雪莉的问题不是出在恋亲阶段,而是出在前恋亲阶段,她的症状很可能是“前恋母期口欲滞留症”(pre-oedipaloralfixation),也就是说,虽然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成人,但是心理特征还停留在婴儿期。

雪莉渴望抚摸我和被我抚摸,这其实是一种渴望母爱的表现,因为她在脱离母亲的脐带后,一直没有享受到温馨的搂抱。但我对于她期待被抚摸的欲望倍加反感,甚至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个威胁。面对她的殷殷期盼,我应该怎么做呢?应该为了治疗,克服我的反感,在这件事上满足她吗?应该让雪莉坐在我的膝上,搂着她、爱抚她、亲吻她、抚摸她,一直到她心中不再有此欲望为止吗?

应该?还是不应该?我经过仔细斟酌,最后想通了一些事。我悟出,即使我愿意将雪莉当作生病、饥渴待哺的婴儿来照顾,她也不愿意接受这种爱。她不愿意被我视为儿童,更不用说婴儿了!换言之,她从来就不愿面对自己的问题,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饥渴的儿童,而是一直把自己当作思春的成年人。我不断尝试各种不同的方法,包括让她躺在沙发上,引导她像小孩子一样,以较为被动、充满信任的姿势对着我,但是我的努力全部白费。整整四年的疗程,雪莉始终坚持以“主控全局”的姿态面对我。我希望雪莉能像一名稚龄儿童一样,享受我父母般的照顾,而不是性欲上的满足,但是她不愿意,因为那意味着她得将控制权交给我,而她必须分分秒秒紧握住控制权。

在心理治疗的过程中,我们会要求病人在适当的时候退化到某种程度。这是一个高难度的任务,因为对病人来说,这样的要求令他们害怕。想要让一个自认为独立自主、心理成熟的成年人回到童年,行为举止呈现出依赖、敏感、脆弱的状态,绝非易事。一个人童年时期的饥渴、痛苦及受创感越深,在治疗过程中,就越难回到童年阶段。然而,回到童年阶段却是解决这种心理疾病的唯一办法。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有回到童年,才有可能痊愈,否则,病人便如同没能重新打好地基的危楼。道理就这么简单——不退化就无法成长。

雪莉之所以接受了很长时间的辅导,却丝毫未见好转,我所能找出的唯一原因就是这个——她无法退化到童年时期。通常成功退化的病人,与治疗之前相比,行为举止会表现出180度的大转变。处在退化状态时,他们会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散发出一种令人毫无戒备心理的纯真气质。但并不是在退化治疗的过程中,始终只会呈现出这一种状态,这种气质是可以收放自如的。这时,病人与心理医生之间的互动不仅流畅顺利,而且充满了欢快与愉悦,这就是一种臻于完美的充满爱的母女关系。倘若雪莉能退化到这种状态,如果她有需要,那么毫无疑问,我同意并且很愿意让她坐在我的膝上,满足她的一切需要。但我在她身上丝毫找不到这种境界的影子。虽然她的内心状态与婴儿没什么两样,但是她一点也不纯真无邪,也不能让人真正放下戒备。在接受治疗的三年中,她始终固执地坚持病态的自我,虽然前后也有变化,但最后的表现像个思春的成年人。三年后的某一天,雪莉突然对我说:“我还是想不通。”

我问:“想不通什么?”

“为什么孩子不能与父母发生性关系?”

我再次不厌其烦地对她解释,父母的职责是协助孩子独立,但乱伦关系会阻碍孩子脱离父母、健康成长、获得独立。

雪莉说:“但你并不是我父亲呀,所以我和你发生性关系不算乱伦。”

我回答:“我虽然不是你父亲,但我扮演了你父亲的角色,作为心理医生,我的责任是帮助你成长,而不是满足你的性要求,这种要求你可以从其他同辈人身上获得满足。”

“我和你不就是同辈吗?”她高声反问道。

“雪莉,你是我的病人,你身上有许多毛病,如果不改掉,你会面临大麻烦。你需要帮助,我就是在帮助你摆脱这些困境,而不是跟你上床。”

“我是你的病人,可我们也是同辈呀。”

“雪莉,从心理上看,你不是我的同辈。就连最简单的工作,你都干不了几个月,到现在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你的心理简直与婴儿无异。这可能与你父母的不称职有关。总之,你现在的各种表现都说明了你还处在婴儿阶段。不要再声称你是我的同辈了!我希望你能尽量放松心情,尽情享受我对你付出的父母般的关爱。我真诚地希望用这种方式来爱你,不要再想着与我发生性关系了。雪莉,放弃你原来的想法吧。”

“不,我不会放弃的,我就是打算拥有你。”

雪莉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她想要拥有我的想法,但是我始终认为雪莉的爱并不真诚,这只是一种虚伪的表现。她所渴望的性欲只是为了填补她幼儿时期缺失的哺育经历,也就是说,她是假借性欲来满足她得到婴儿般呵护的愿望。其实,雪莉的这种现象也很常见,只不过她费尽心机地掩饰,把这种转移现象隐藏得更深、更不易识破了。我无数次苦口婆心地对她说:“其实你内心深处渴望的是一种母亲般的爱,这才是你所需要的,我也愿意给你这种爱。我认为,你应该得到这种母亲般的照顾。过去,你一直不明白真相,现在你明白了,应该尽早地把曾经缺失的母爱补回来,快把‘性’忘了吧。这方面的事,你还没准备好,你还太年轻。放轻松躺好,尽情沉浸在我的温情中,让我呵护、照顾你吧。”

但是雪莉根本不理会我的建议,她把这视为欺骗。我猜想是不是因为在童年时,她得到的母爱中就夹杂着欺骗。如果她的抗拒只是由于恐惧,那么我可以帮她克服。但我觉得,她之所以不接受我的建议,完全是她的控制欲在作祟。她不只是害怕让我扮演她母亲的角色后,会被我驾驭,更不愿意在治疗的过程中失去和放弃她身上病态的东西。这无疑是在强求我:“来救我,但是不要改变我。”她不仅希望得到他人的呵护,还希望控制呵护他的人。

雪莉在严厉指责我缺乏拥抱她的热情和欲望时,反复表示:“我只是要你肯定我一下,如果心理医生连这一步都做不到,怎么能治好病人呢?”她的话说到了重点。母亲对婴儿所付出的爱,就是以肯定为基础的。一位正常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所付出的爱是无条件的,她爱这个婴儿,只是因为这是她的孩子,而婴儿也不需要做出任何努力,便能够赢得母爱,所以母爱是一种出于天性的爱。这份爱本身就是充满肯定的声明:“孩子,你是我的无价之宝,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价值。”

婴儿二三岁时,母亲开始把自己的期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从这阶段起,母爱的爱便不再是毫无条件的了。这时候,有的母亲会说:“你要是再撕书本,我就不喜欢你了!”“你要是再将台灯扯到地下,我就不爱你了!”“乖,到厕所去尿尿,不然妈妈又要给你洗衣裤了!”孩子在学会说“好”与“坏”的同时,也了解到只有当个好孩子,才会继续受到父母百分之百的肯定。无条件的肯定仅限于婴儿期。于是,孩子开始学着去赢得别人的肯定。一般人成长到成年时,就都已经知道这样一个道理了——要想赢得别人的爱,就必须先让自己变得可爱。

然而,雪莉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她强求别人爱她。她不是通过改变自己的行为来赢得我的肯定,而是强求我肯定她现有的病态。她要求我满足她的那种爱,在本质上,是一种唯有人在婴儿期才能享受到的无条件的母爱。这可能是由于雪莉在婴儿时期没有获得母亲无条件的肯定和爱造成的。她在婴儿时期被剥夺了这项理应具有的权利,所以她强求我给予她这位心理不健全的成年人以无条件的爱。但我可能弥补不了她的这种缺憾,因为她既要求我如母亲爱婴儿般爱她,又要求我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平起平坐地对待她,这种要求反映出她的病态。布伯认为,伪善之人总是提出脱离事实的要求,并坚持自己的主张。若无例外,她的要求是无法实现的。

雪莉其实根本就不想获救,因为她只希望被人爱,却不希望被别人改变。虽然雪莉不动声色地继续接受着治疗,但是她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向我索爱的企图,对我的建议则充耳不闻,丝毫不愿做出改变。换句话说,她既想拥有我的爱,又想继续姑息她的神经官能症——打算维持病态的自我,又获得他人的肯定。

《少有人走的路2:勇敢地面对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