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一年的扫帚星

1577年,袁了凡再次进京赶考,遇见朋友冯梦祯,他们住在同一家快捷旅馆里。

袁了凡惊讶地发现,冯梦祯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以前,冯梦祯脾气秉性跟自己差不多,小肚鸡肠,怨天尤人,动不动发火,听不得半点批评意见,而今天的冯梦祯,虚心自谦,面容和顺。

住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名叫李霁岩的同学,这个哥们人如其名,俨然一岩石,说起话来硬邦邦的,磕得别人心直流血。

李霁岩时常批评冯梦祯,当面指责他,一点面子都不讲。如果换作别人,一定下不了台,肯定会恼羞成怒。但冯梦祯一点儿也不生气,平心静气接受他的责备,从不反驳一句。

袁了凡是精通读心术的,他暗暗观察冯梦祯的一言一行,以及肢体语言,对他说道:“冯兄今年一定能够进士及第!”

冯梦祯早就听说袁了凡的预言很准,忙问道:“袁兄何出此言?”

袁了凡说:“福有福的根苗,祸有祸的预兆。冯兄这么虚心谦卑,一定会得到天助,考上进士指日可待。”

等到发榜那天,冯梦祯果真榜上有名。

袁了凡的读心术实在厉害,每次都很准,还不神秘,他是这样总结的:凡是贫寒之人将要兴旺发达之际,身上都会先散发出一股谦逊的光芒,这光芒环绕着他们,远远就能看见,仿佛可以用手掬捧住一般。

袁了凡还举了一个反面例子,有一个秀才,名叫张畏岩(又是一块岩石),文章写得很好,在朋友圈中小有名声。南京乡试时,借住在一家道观里,等到放榜那天,居然名落孙山,很不服气,大骂考官有眼无珠,看不出他的文章好来。

这时,一位道士在旁边微笑,张畏岩马上就把怒火转移到道士身上。

道士说:“你的文章一定不好。”

张畏岩更加愤怒,吼道:“你又没看我的文章,怎知写得不好?”

道士说:“我常听人说,写文章最要紧的是平心静气,现在听你大骂考官,表示你的心不宁,气太暴,文如其人,你的文章怎么会好呢?”

张畏岩听了道士的话,恍然大悟,最后慢慢改掉自己的毛病,做什么事情再也不抱怨,不怨天尤人,只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结果终于考上了进士。

在总结自己的读心术时,袁了凡说了一段超牛的话,这段话完全可以与孟子那段话媲美:

“凡天将发斯人也,未发其福,先发其慧。此慧一发,则浮者自实,肆者自敛……温良若此,天启之矣。”

上天要让某个人兴旺发达,并不是让他上街去捡一个大钱包,抑或买彩票中个大奖,这些都是狗屎运,无法长久。走狗屎运的人常常钱包鼓鼓囊囊,大脑空空荡荡。上天的做法是“未发其福,先发其慧”。意思是上天要帮你,最先给你的一定不是财富,而是智慧。因为只有智慧充盈起来,你才能发现哪些是机会,哪些是陷阱,并获得相应的财富,让干瘪的钱包丰满起来。

事实上,也只有智慧被开启的人,才有能力承接即将到来的财富、名誉和地位。

那么,智慧被开启的人有什么特征呢?

智慧被开启的人,不再浮华,会变得诚实;不再放肆,会主动收敛自己的个性。如果你看见一个过去狂妄嚣张的人,变得谦虚谨慎起来,这就说明他的智慧已经被开启,福离他已经不远了。

相反,如果没有先发其智,草包一个,却得到了财富、名誉和地位,对于他们来说,这些东西未必是福,很可能是祸。就如同美国一个调查所揭示的:那些中了大奖的人,若干年后,不是吸毒进了监狱,就是又嫖又赌,花光了钱,流浪街头,一贫如洗。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的智慧没有开启,没有能力守住那些突然降临的东西。

……

当然,袁了凡毕竟是凡人,虽然他能用读心术读出冯梦祯进士及第,却读不出冯梦祯居然能在会试中考第一名。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因为变数实在太多。

其实,冯梦祯本来应该是第二名,第一名另有其人,可最后第一名出了问题,他就排在了第一。(真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什么原因呢?

原因是第一名的作文有违主考官的意愿,被撸了下去。

什么叫有违主考官的意愿?

说穿了就是主考官不喜欢他的观点,说他的三观不正。

事情是这样的,一位考官读到一篇策论时,拍案叫绝:奇文,真是天下奇文!

他将这篇文章拿给另一位考官看,另一位考官看后,也惊叹:观点新颖,针砭时弊,击中要害。并提议将这名考生录取为第一名。

这篇文章纷纷在考官中传阅,绝大多数考官都认为现在国家正需要这样的人才,第一名非他莫属。

似乎这名考生被录取为第一名已然稳操胜券。

但是,下面人的意见永远只是意见,真正拍板的是上面的大官。

当下面的考官兴奋地把这份试卷送给主考官时,主考官却眉头紧锁,似乎这篇文章触及了他的隐私和痛处,他非常不喜欢其中的言辞,对众考官说:“这篇文章好是好,但是三观尽毁,我看就算了吧,把第二名换成第一名!”

就这样第一名出了局。

第一名是谁呢?

正是袁了凡。

袁了凡又一次名落孙山。

冯梦祯正如袁了凡预言的那样考上进士,还顶替自己,成了会试中的第一名。

一个能预言别人的人却不能预言自己。

这的确有些奇怪。

不过,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

1577年,高考结束(会试殿试)几个月后,天空出现了彗星。

彗星,俗称扫帚星。

它就像一把巨大的扫帚,拖着长长的尾巴,闪着诡异的光芒,盘桓在天空中,令人胆战心惊。

人们不知道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将如何影响人间。

人们相信扫帚星的出现不是一件好事情,预示着不祥、厄运、战争和天灾。

根据丹麦天文学家第谷·布拉赫的观察,1577年11月12日的这颗彗星是非常接近地球的大彗星。

如果说万历皇帝继位那年天空中的超新星是一个暗示,那么,这时出现的彗星就是一个明示。

它究竟预示着什么样的灾难呢?

人们惶恐不安地煎熬着、等待着,那种心情就像一头待宰的肥猪,看见明晃晃的杀猪刀,却不知道刀将从何处捅进身体,是从脖子呢,还是屁股?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真难受,一些人开始希望灾难早一点降临,赶紧过去。

人们等呀等!

终于等到一个人的爹死了。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开个追悼会,寄托一下哀思就可以了。

但是,这回不同,因为死爹的这个人不是一般人,是比皇帝还牛的张居正。

按理说,首辅张居正的爹死了,皇帝代表朝廷发一封唁电,送一个花圈即可,何况张居正本人似乎对自己的爹也就那么回事,十九年都没回去看他。

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在以道德代替法律的时代,祖制规定:凡是死了爹或妈的官员都要辞职回家守孝,名叫丁忧。谁都不能违背,因为这是立国的根本。以孝治理天下,在明朝尤其突出,还将其写进法律。

不过,有法律并不意味着就要按照法律来办事。在人治的封建制度下,法律是用来约束老百姓的,不是用来限制官员的,尤其是大官,刑不上大夫。

对于很多大官来说,是法律就有一个例外。

在丁忧这件事情上,也有一个例外——夺情。

丁忧,原始意思是说,人遇到忧伤的事情,后来特指父母去世。

一个真正的孝子在爹妈去世之后,一定难受得要命,痛不欲生,神志恍惚,很难集中精力做事情。前面我们讲过,接受一件难以接受的事实,一般要经历五个心理阶段。根据经验,人需要经过长达三年的时间才能走出痛失亲人的阴影。所以,明朝规定丁忧的时间是三年。

夺情,意思是说人家本来是孝子,爹妈死后,肝肠寸断,神志不清,无法继续工作,要回去守孝,无奈皇帝需要他,国家需要他,他走不开。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怎么办呢?

这时皇上会下一道圣旨,剥夺他守孝的权利,不许他伤心欲绝。

这叫夺情。

说好听一点,是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坚持工作。

说得不好听,是死乞白赖待着不走,害怕别人夺了位置。

所以,夺情的实质不是剥夺情感,是暗中的夺权夺利。

你想呀,张居正好不容易赶走前任高拱坐上这个位置,屁股还没焐热,就要离开。

人走茶凉,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更知道没有人是不可以被替代的,包括自己。他心里明白背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泛着绿光盯着这个位置,就像五年前自己盯着高拱的位置一样。

他不想丁忧,想夺情。

这一年是万历五年,儿童朱翊钧在张居正和皇太后内外夹击的管教下已经成为少年。

平心而论,国家在张居正的治理下,兼具前面高拱的努力,逐渐有了一些好转。尤其是“考成法”的推行,实行目标管理,大大提高了官员的办事效率。

但由于制度的陈旧,所谓的万历新政,并没有什么新东西,就像是在肚脐眼上贴了一块小小的创可贴,怎能治好心脏病。

或许,可以这样说,这时明朝的封建制度宛如一条漏洞百出的破裤子,张居正只能根据自己的能力打一两个补丁而已。

关起门,你可以说张居正的改革多么具有意义。

打开门,看一看这时西方资本主义从萌芽到兴起,以及后来资本主义制度的形成,这种改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封建制度在资本主义制度面前,显得是那么腐朽,那么压抑人性,缺乏生气与活力,区区一个张居正岂能改变这偌大的格局!

黄仁宇说,张居正在政治上找不到出路,类似于李贽在哲学上找不到出路。

但是,这时的张居正似乎还懵懵懂懂的,他不知道巨大的阻力已然形成,很多人都会拖他的后腿,而拖后腿最卖力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爹——张文明,他死的真不是时候啊!

张文明死的这一年,只有十五岁的少年皇帝朱翊钧,就像在慈云寺卖何首乌和枸杞的袁学海一样,还未成年,心中充满了幻想。

他幻想超能力,幻想神仙,如果那时有电影《霍比特人》,他一定是超级粉丝,看上四五遍都不过瘾。

虽然朱翊钧贵为天子,但在他心目中张居正才是神一样的存在:那威风凛凛的身材,那气吞山河的胸襟,那铿锵有力的声音,活脱脱一个二郎神,让少年仰慕之情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从小没爹的孩子都这样,他们无法把自己的爹当成崇拜的偶像,就会顶礼膜拜身边其他强壮的男人。

在少年朱翊钧的周围都有哪些男人呢?

冯保自然是一个厉害的角色,一点不逊色于张居正,可惜是个太监,说起话来阴阳怪气,没有一点男人味,朱翊钧不会崇拜他。

自己的亲叔叔、亲伯伯原本是可以崇拜的,不过,他们都在外地,很少进京。因为明朝规定他们不许住在京城,怕出现朱棣那样的亲戚,朱翊钧无法目睹他们的风姿。

比较来,比较去,只有张居正才算真正的男人,不卑不亢,有时很凶,自己还有些畏惧。

越是自己畏惧的,自己越崇拜,越依赖,就如同人们畏惧神,也崇拜和依赖神。

这时的朱翊钧未成年,还没有行为能力,需要一个崇拜和依赖的人。

但是,现在,这个自己崇拜和依赖的人要丁忧回家,离开自己,这无异于天塌地陷一般。

所以,那时的朱翊钧是真心不想让张居正走。

在这件事情上,朱翊钧守寡的娘又是什么态度呢?

在慈圣皇太后看来,稳定压倒一切,她不想让张居正走,也害怕张居正走后,朝廷动荡不安,张居正是他们孤儿寡母的保护神。

那么,张居正自己呢?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每个春夏秋冬。

皇帝、皇太后都不想让张居正走,张居正自己也不想走,又与冯保暗通款曲,就这样,一道夺情的圣旨下来了。

张居正不想走,皇帝同意,皇太后同意,冯保同意,但是百官却不同意:凭什么你张居正就这么跩,就这么特殊?

走,还是不走?

在今天看来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在那时竟然引起整个朝野动荡,连新科进士冯梦祯都卷了进去。

也许,袁了凡应该庆幸自己没有进士及第,否则,他将死得很难看。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要按照一定的规则运行,这个规则叫道。

妇女要守妇道。

官员要守孝道。

天上的星星要守自己的轨道。

如果星星不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到处乱跑,就像一把扫帚东扫一下,西扫一下,成了扫帚星,很快就会玩儿完。

官员死了爹回家守孝,这是孝道。

别人都要按照这条道走,张居正却不按照这条道走,这不是脱离轨道的扫帚星是什么呢?

当然,他也可以说皇上和国家离不开自己。

但是,一个四川人却像一座大山一样,横亘在张居正的面前,阻挡着他,不让夺情,不让他脱离轨道。(蜀道难呀,难于上青天)

这个人出生于1459年……

什么?1459年?

到现在已经一百一十八岁了!

能活这么久吗?

不能!

他早就死了。

死人挡活人的道并不稀奇。

这个人名叫杨廷和,刚当上内阁首辅两年,他的父亲就死了。正德皇帝真心留他:“杨先生,你就别守孝了,我离不开你呀!”

这个四川人很倔,非要回去不可。

皇帝好说歹说,杨廷和油盐不进。

大家都知道正德皇帝是一个喜欢玩、会玩的皇帝,尤为有本事的是,这位仁兄居然能够搬出紫禁城,跳出三界外,不受宫廷内部规矩的束缚,住进自己新建的豪宅——豹房。

“豹房”,一听这个名字就很猛,比现在很多豪宅的名字霸道。关键是还名副其实,不像今天的开发商取个名字叫花园,结果小区连草都没一棵。

豹房中有宦官、乐师、倡优、道士,居然还有一名葡萄牙人,名叫火者亚三,一个怪名字。

如果你认为这些很怪,更怪的还在后面。

豪宅中有一个大型动物园,名叫猎房。

猎房中有虎豹豺狼,张牙舞爪,整天嚎叫,很是恐怖,但正德皇帝却很喜欢,还亲自当驯兽员。有一次,正德皇帝亲自训练老虎,还被老虎所伤。

正德皇帝想玩,内阁首辅自然是要找个能干的,才可以腾出时间来玩。

杨廷和不仅能干,人品也好,皇帝一百个放心。

所以,正德皇帝说什么也不让杨廷和回家守孝;而杨廷和呢,说什么也要回去。

一个下旨,一个抗旨,你来我往,较上了劲儿。

最后,杨廷和居然赢了,回家守了三年的孝。

杨廷和为什么能赢呢?因为他站在了道德的高峰上。

这个四川人就像秦岭一样矗立在那里,成为夺情的分界线,以前官员可以夺情,以后官员夺情首先就要过他这一关。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一关不好过啊!

过了这一关,意味着你在道德上输了,人格矮了一截不说,还会被别人理解成贪恋权力,是伪君子(其实绝大多数人也是如此)。

张居正要夺情,注定在道德上是一个输家。

虽然这时朝廷穿獬豸服的人集体失语,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他们都是张居正的人,屁股不仅决定脑袋,也决定嘴巴),但在道德问题上,从来就不缺乏敢于出头露面的人。

首先是翰林院的人不干了,他们簇拥着组织人事部部长(吏部尚书)张翰来到张居正的私邸,温和地劝说,张大人,你还是丁忧算了,首辅不起表率作用,下面和以后的工作不好做呀,毕竟咱们是以孝治理天下啊!

你应该向杨廷和同志学习,咱们万历朝的人可不能输给正德朝的人呀!

在这一大群劝阻的人中,有一名新科进士,他就是冯梦祯。

原来冯梦祯进士及第不久,就进入翰林院,入选庶吉士。

这时冯梦祯也说,首辅张大人,您一直是我们心中的偶像,您的名字如雷贯耳,我们一直敬仰您,觉得您人如其名,站得直,行得正。

冯梦祯这话看似温和,却绵里藏针,弦外之音是,如果张居正不走正道,就与自己的名字不符。

这是名不正。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冯梦祯是在暗示首辅,如果不丁忧,无疑会动摇以孝治国的根基,这样一来,老百姓就不知道如何行事了,整个国家会乱套。

……

张翰是张居正破格提拔上来的,与张居正私交很好,一直与张居正穿同一条裤子,而今,穿同一条裤子的人与自己分道扬镳,一扯一撕之间,自己的私处不就容易暴露出来吗?

一直睁只眼闭只眼的獬豸们这回看得很清楚,眼看张居正的私处要暴露了,他们再也不能沉默不语,终于发出了声音,不是冲张居正,是冲张翰。

这次私人会晤没几天,就有獬豸参奏张翰,只字不提与首辅的那次冲突,而是假借别的事情,诸如一年前,张翰与某某女歌星关系暧昧,半年前张翰搞假发票报销什么的。

这哪里是公正的獬豸,简直就是张居正养的看家狗嘛,主人让咬谁,他们就冲谁汪汪乱叫。(监督权与行政权分离多么重要呀)

这一叫不要紧,惹怒了翰林院的人。

翰林院的两个人率先站出来,一个是编修吴中行,一个是检讨(官名)赵用贤,他们弹劾张居正,说他是伪君子。

按理说,弹劾这项工作不属于他们,这是超范围经营,但御史和给事中都不作为,变成了狗,他们就要做正直的独角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他们还不是匹夫。

明朝的弹劾很讲究,就像是贝多芬的交响曲,先是由下级官员发起,声音低沉婉转,若隐若现,接着大一点的官员跟进,声音逐渐加大,最后,弹劾的人越来越多,官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高,似乎天要崩溃,地要陷裂一般,让交响乐达到高潮。

交响音乐会开始了。

翰林院的芝麻官吴中行和赵用贤最先奏响了低音,余音袅袅。

张居正一听,不对,这是要发起攻击了——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

果然不出所料,张居正还没想出对策(估计刚死了爹,神智恍惚,智力明显下降了),紧接着,刑部两个司局级干部又奏响了更响亮的声音。

……

停,停!

慌乱之中,张居正举起大棒冲了上来,厉声喝止,并以皇上的名义准备“廷杖”这四个人。

听到这一消息后,后面的大人物坐不住了,礼部尚书马自强出面向张居正求情。张居正自知理屈,竟然不顾首辅的风度,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在马自强面前跪下,口中喊道:“公饶我,公饶我!”

这还能叫张居正吗!叫张居邪,或张无奈,抑或张无赖,才名副其实嘛。(我真搞不清楚,平时那么有本事的首辅张先生,怎么这时却像一摊烂泥,太怂了吧,一点儿危机公关的能力都没有)

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就是劝丁敬宇读韩柳欧苏的那位兄台,与组织人事部副部长申时行(这两个人后来都当了首辅),带领数十名官员,又去张居正的私邸请愿,结果吃了闭门羹。

王锡爵不仅有胆量,也很机灵,他径直闯进张居正的寝室,为上述四人求情。

张居正铁青着脸,拒绝王锡爵的请求,说:“廷杖这四个人,是皇上的意思,圣怒不可测。”

王锡爵是何许人也,岂能够轻易被糊弄,一针见血地指出:“即使是皇上发怒,那也是因为你。”这是在暗指,皇帝也是在你张大人的操控中。

张居正无言以对,突然下跪,举起身边的一把刀,不是对准王锡爵,是对准自己的脖子,说:“皇上要留我,你们要赶我。我留,你们要我死,我走,违抗圣旨也是死,王大人,你今天就把我杀死算了。”

说完连声喊道:“你来杀我,你来杀我!”

王锡爵做梦也没有想到平素仪表堂堂的首辅,居然如此无赖,这样的人你还能与他讲道理吗?只有赶忙逃跑。

盛大的交响乐没有听成,被张居正阻止了,不要紧,我们马上可以欣赏到一场难得的行为艺术——廷杖。

廷杖,就是在紫禁城的午门广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用大棒猛打触怒龙颜的官员的屁股。

之所以选在午门广场,估计是因为这个地方宽敞,耍得开,距离后宫也远,太后皇后妃子们听不见那震天动地的动静。

廷杖,在精神层面,是对官员人格的羞辱;在生理层面,是难以承受的肉体摧残。许多官员当场被杖毙,打不死的官员,也多会留下残疾。

廷杖,在明朝尤为突出。

如果论廷杖的规模恐怕排在第一名的应该是正德皇帝。

这之前每次被廷杖的人数一般是一两位,但正德皇帝却大胆地创造了一次同时廷杖一百零七人的纪录。

1519年,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从西班牙出发向西开始环球航行,这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不知道是不是在豹房中听那个葡萄牙人说起,反正这时明朝的正德皇帝也坐不住了,想挪动一下屁股,由于一直禁海,正德皇帝坚信紫禁城就是世界的中心,他并不想到大洋彼岸去看一看,只是想从紫禁城这个中心出发,到江南去旅游一趟。

他心里想,人家麦哲伦都可以周游世界了,我在自己的领土上旅游一下,总该可以吧。

谁知大臣们提出异议。

这些大臣们很有学问,居然找出了皇帝不能旅游的九个理由,比如,盘缠不够、南方有水灾危险、皇上身体太弱不适合旅游什么的。

其实这些都是拐弯抹角的理由,最根本的理由不好意思说出口,那就是他们觉得正德皇帝不正经,会搞出一些游龙戏凤的事情。

正德皇帝本来就喜欢玩,你不让他玩,当然会龙颜大怒。

盛怒之下,他咆哮道:“我想挪动一下屁股你们这些文官都不同意,那我就只好把你们的屁股打开花!”

于是,在午门广场,一百零七名下跪进谏的文官同时被锦衣卫的彪形大汉扒光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一个接一个,趴下。

周围是黑压压的一圈观众。

只听一声令下。

打,着实打,用心打!

一百零七根大棒同时举起,同时落下,顿时,惨叫声、惊叫声、哭声、骂声,伴随着棍棒击打人肉的声音响成一片,那家伙,惊天动地,血肉横飞。

同时打一百零七个人的屁股,应该能登上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很难被打破。

不过,正德皇帝多少有些遗憾,这个人数比梁山好汉的人数还少一位。

怎么办?

继续打!

文官不够,就拿武官来充数。

后来又增添了锦衣卫中的三十九人,总共一百四十六人受廷杖,杖死十一人。

廷杖一两个人很正常,廷杖一群人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皇帝与整个官僚集团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

廷杖那么多人,意味着皇帝想向整个官僚集团宣战。官僚集团由文官组成,从内阁首辅到七品县令,一共两万多人,负责国家的运转。与之宣战,无疑会使国家机器停摆,这需要极大的勇气,还要承受暴君的骂名。

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去想,一个皇帝想去旅游一趟有什么大不了的,文官们不依不饶,还跪在午门外不走,非要皇帝把买好的车票退掉。

站在文官的立场上去想,皇帝就应该勤政,为国家的事情日夜操劳,否则,就是庸君、昏君,如果再打屁股就成了庸君、昏君,外加暴君。他们是真心实意为朱家的天下着想,也冒了掉脑袋的风险。

那么,皇帝的责权利到底应该如何划分呢?

文官们的责权利又该如何划分呢?

还是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吧!

这时世界上两个富得流油的皇帝,一个西班牙皇帝,一个葡萄牙皇帝,他们正凭借一张合同,使得全世界的财富源源不断地流进皇宫。因为那份合同明确规定了皇帝的权利、责任和义务,以及经营者的权利、责任和义务。

这样一来,经营者(哥伦布、达·伽马)乖乖地把利润的25%上交给投资方(皇室)之后,各自的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想到哪里去旅游就到哪里去旅游,谁也管不着谁,彼此其乐融融。

为什么经营者与投资方能够如此和谐呢?

因为责权利规定得清清楚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享受什么,不该享受什么,都心知肚明。

再看明朝的责权利,简直乱成一锅粥,一件事似乎谁都可以管,谁都可以不管,对国家大事,似乎谁都可以做主,谁都做不了主。

皇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意思皇帝主宰天下。

大臣们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意思是人民放在第一位,国家其次,君最后。

皇帝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做臣子的要听君主的话,不得违背君主的旨意。

大臣们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家是人民的国家。

国家到底谁说了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谁也说不清。

说不清怎么办?

文官就死谏,皇帝就暴怒,开打。

当明朝的皇帝们正在愤怒地狂打文官们的屁股的时候,你们知道葡萄牙和西班牙的两个皇帝在干什么吗?

他们正在签订另一份合同,一份哥俩瓜分世界的合同——《萨拉戈萨条约》。

条约中明确规定,葡萄牙这个当时人口仅一百五十万的蕞尔小国,囊括东大西洋、西太平洋、整个印度洋及其沿岸地区的贸易和殖民权利。

制度的创新靠打屁股是打不出来的。

打屁股没有一方是赢家,都是输家。

正德皇帝廷杖了一百四十六人之后,不得不暂时放弃旅游计划,毕竟官僚集团的势力太强大。

被廷杖的文官们呢?不是留下残疾,就是身体从此一蹶不振。

更令人不安的是,制度的缺陷依然存在,并没有解决。不解决制度的问题,打屁股的事情就还会不断发生,最后整个民族都会挨别人的打。

……

如果说正德皇帝的廷杖在规模上获得了第一,那么,张居正的廷杖就是在行为艺术上获得了第一。

首先,是廷杖的发起人。

按道理,廷杖的发起人只能是皇帝,但是万历皇帝还未成年,没有行为能力,所以,这次廷杖真正的始作俑者是张居正。

张居正口口声声称,廷杖是皇帝的怒气,这就是一种表演。

不过,这种表演有点疯狂,失去了理智。

当时,张居正确实气疯了,因为这四个人中,吴中行、赵用贤都是他的学生。

还记得刘台吗?就是张居正想派丁敬宇去查的那个人,他也是张居正的学生,与吴中行、赵用贤是同班同学,这里面的关系就深了去(学生恨老师并不是今天才有)。

学生恨老师还情有可原,最让张居正恼羞成怒的是,刑部的那个哥们还是自己的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张居正愤怒地说,当年,严嵩被弹劾时,他的老乡都没有参与,还力挺,难道我的人品还不如严嵩?!

所以,这次廷杖的发起方表现得相当疯狂,不过,疯狂令行为艺术更具震撼力。

另一方呢?却很冷静,那些受廷杖的人,他们知道自己虽然脱裤子受辱,挨板子受苦,但只要自己熬过这一关,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拥有雄厚的政治资本,并名垂青史。

尼采说,凡不能毁灭我的,必将使我强大。

打不死的这四个人,又活在了人间。

这四个人虽然挨了打,屁股开了花,却成为了当时的道德楷模,一夜成名,举国皆知。而冯梦祯却惨了,不仅没捞着什么名,还得罪了张居正,好不容易考上进士,成为编修,结果一抹到底。

不过,这倒是与他的名字很相符。

祯,是吉祥的意思,但江湖险恶,想吉祥并不容易。

怎么办呢?

只有在梦中去寻找吉祥——梦祯。

人的心理往往就是这样,当现实越残酷的时候,梦想就越美丽,这就如同越是饥饿的时候,想起的食物越好吃一样。

……

不知道袁了凡听说冯梦祯的下场后,会有怎样的感受?

虽然袁了凡在努力改变自己的臭脾气,但那时还没修成正果,按照他的性格推断,如果他没有被主考官刷下来,如果他换成冯梦祯,一定会第一个冲上前去,站在吴中行、赵用贤的前面,挨打也是挨得最厉害的,说不定会被打死,因为他本来身体就虚弱,如何扛得住那虎狼一样的大棍子。

也许,这时的袁了凡应该庆幸自己没当那个第一名,否则,出了名,却没了命。

好悬呀!

这种情形很有点像余华的小说《活着》中沦落为佃户的前地主徐富贵,看到新地主土改被枪毙时的感受:他是替我去死的!

《袁了凡的不凡事儿:《了凡四训》的另类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