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身不由己的攻击

家族诅咒

古代迦太基民族,孩子是祭祀用品,用以平息神鬼的怒气。阿伽门农远征特洛伊时,遇到风暴,就把自己的大女儿拿出来祭月神阿尔忒弥斯,以平息神怒。家庭中最弱小的个体,很多时候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会成为一种“祭品”(sacrifice)“替罪羊”(scape goat),承担所有的苦难。

在失衡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不会被火化或弃置波涛中,但要经历精神上的水深火热。他们经过煎熬的人格会变得非常特别,或者说灵魂非常孱弱,一般都很敏感和聪明。

而当他们成为父母时,失衡就会传递给下一代,于是就像存在一种“家族诅咒”,一代代地传递了下去。诅咒是不知不觉的,由不得个人选择。父母自己都左右不了自己,正如你也左右不了自己对他们的爱恨交织。

人们总会伤害他们所爱的人,人们也会爱上他们伤害的人和伤害他们的人。只有动情的对象才有能力伤害我们,我们也会认为,只有自己动情的对象,才值得伤害,伤害起来才会有感觉。毕竟只有这些人进入了自己的人格,才有资格作为稻草人,代替父母延续我们的爱恨交织。

德国人海灵格创立了一种非常有争议的咨询方法,通常叫作“家排”,全称“家族系统排列”,可以解释“家族诅咒”。

海灵格认为,人是社会性的生命,所以属于一个有机系统,这个系统就是家。家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星座,一个有机体。

家族星座有它自己的运行规则,维持自己的平衡。星座本身的责任是维持自己的完整,使自己能够维持平衡。如果失衡,系统运行的规则被打破,系统自身会修正结构,压力向弱势个体倾斜,它有这种力量。

为什么替罪羊会不自觉地留在系统中呢?维系的力量是归属的需求。每个人都有归属于这个集体的本能需要,越想否认就越压抑不住。

为什么创伤会自动留在系统中呢?每个人都有归属于这个系统的权利。当某个人从系统中流失(比如非正常死亡、堕胎),他就失去了这个权利,而他的不被尊重,就会生成“诅咒”,就会导致整个系统失衡。系统会自动保留这个缺陷和“诅咒”,影响家族的所有成员,并在一个人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其他诅咒事件还包括离婚、犯罪、自杀等。

代代相传

举例来说。假如你的祖父杀了人37但从未被发现,那么他的这个行为在他心里投下的阴影,就不能在外面表现出来,但是他的压抑,会传递给你的祖母和你的父亲,被他在物理或精神上摧残一生。

你的父亲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就会无意中认领这部分负能量。

而在你的教养过程中,他会把从你祖父那里得来的负能量发泄在你身上,于是你就像他一样成了一个垃圾桶,而后,你会再把这些负能量的垃圾传递给你的子代,选择其中一个作为主要载体。

家族集体意识中承载的诅咒,对所有成员都会产生作用,只是会集中体现在祭品身上。

如此,这个负能量一代一代地传递了下去。悲剧不会停留在哪一代,而是持续传递下去,试图再次重演,在每一代都找到一个替罪羊和祭品,每代祭品的症状表现都基本一致。

这就是所谓的“家族诅咒”。这种诡异现象并非鬼神所致,又叫“跨代创伤”(transgenerational trauma)。

这些负能量就像垃圾一样,无处可扔,跑不出家族的范围。它一直存在。每一个子代都会成为一个无法排空的垃圾桶,只能等自己有了孩子传递给他。

而且这种传递,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没有人愿意这么干——希望摧残自己的下一代,但是诅咒在家族内部的承载和传递,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为了和以基因为载体的生物遗传相区分,这种遗传可以叫作精神遗传。38精神遗传大多都是诅咒,一代传一代。

一个世代会无意识地选择一个成员,去填补受害者的空位,使他/她重复受害者的命运。这种诅咒,会一再延伸至后代中去。扮演那个受害者并承载家族苦痛和困扰的这个人就是作为祭品的存在。

家族集体潜意识并不理会这么做对个人是否公平,它只是维持系统的平衡。这就是家族这个有机系统的基本规则和秩序。

根据海灵格的观点,这个祭品会出现的身心问题,只是因为个体“分担着一个不被接受的家族成员/外来人员的命运”。这被叫作“牵连”。牵连可以是极端的性格、过度孱弱的身体、过激的情绪、异常的行为……

祭品会在无法言表和无法解释的痛苦和愤怒中挣扎。当家族中的后代出现异常无法解释时,都要怀疑可能是他认领了家族的诅咒,成了这一代家族的替罪羊。可能他正扮演着系统中的另一人,但在整个过程中,受影响的人是完全不知道的,整个家族也没什么知觉。

小英因为抑郁和躁狂交替出现(双向人格障碍)、进食困难而接受了治疗,家排的结果是:她的大姐(她现在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在她出生之前夭折,是饿死的,而她被认为和那个死去的姐姐长相十分相似,于是她自动认领了姐姐的角色,也就是说扮演了那个饥饿而死的角色,所以导致了心理上的自虐倾向,她要饿死自己。而整个家也都处于悲伤之中,仿佛被恶鬼诅咒了一般。

但同时“生的本能”让她不能饿死自己,于是她出现了分裂。当被遗忘的家族历史被揭露出来,扰乱的系统秩序就恢复了平衡:姐姐被尊敬地接受了,所以现在妹妹就只是妹妹,没有其他的角色了,冲突就消失了;家庭也恢复了平和的氛围。

家族的“诅咒”会一代代传递下去,延宕至下一代再次发作,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旋涡内的人的挣扎,不仅无用,反而会加速“诅咒”的实现。家族内的意志行为、努力行为,都是加速诅咒实现的途径。无论人们如何致力于子代的自由成长,却总是忍不住控制着他们朝某个方向发展。要“驱魔”和破除“诅咒”,需要外来的力量。

行为主义会说:“我”是个人与环境交互作用的结果,“我”是过去一切经历之和。要摆脱诅咒,必须改变环境。人有一个选择权,可以做出改变。

帕斯卡曾深刻地思考了人和动物的不同。动物的能力和技巧只是出于自然的需要,它们并不知其所以然,因而只能盲目地不自觉地重复。而人不同,“祭品”在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有且只有一个主动权,那就是选择另一个环境。

永远在做同一件事情,却一直希望不同的结果,这是精神错乱。

——爱因斯坦

祭品没有什么其他能力去左右命运,只有这个主动权。在做这个选择的时候,需要遵循最内在的声音,不是理智、不是感觉,不是舒适的感觉,而是“生的本能”的渴望。

理智(舒适的感觉)就是既有的认知结构,它只会得出那些和以前的自己相似的结论。人在记忆中形成认知结构,维护和组织情境中所发生的各个事件。认知结构决定人会如何获取信息和加工这些信息,做出计划和解决问题。这个认知结构是以前的环境和记忆决定的,所以会得出维护从前平衡的推论,理由都很动人且充分。

要改变命运,就要改变认知结构,要改变认知结构,就要创造新的记忆,就要离开一个环境去寻找这些新的记忆。不换环境,再次出现的都是和之前本质上相似的东西,只会加强之前的认知模式。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也许是自我的某个部分在无意识地追求外来的力量,改变自己的问题。(当然,我不支持任何未成年人离家出走,因为外面的力量对于心智尚未健全尤其是略有瑕疵的人来说,也许是摧毁性的。)

冷漠和抗拒感的“遗传”和“突变”

冷漠即无视另一个人的存在,拒绝给予反馈,在亲密关系中没有比冷漠更有攻击性的武器了。冷漠一般是“遗传”来的,人们在母亲或父亲那里遭遇了冷漠,被当作不存在,就会无意识地同样对待自己的子代,把冷漠这种诅咒一代代传递下去。还有一种冷漠“基因”不是遗传来的,而是“突变”而来,从这一代开始成为新的家族诅咒。

我们说一个不正常的依恋关系。母亲暂时离开后,婴儿都会痛苦,这是正常的,可以通过抚慰进行缓解,哄过来就没事了。但当母亲离开太久后回来,婴儿便可能有异常反应:拒绝抚慰,表现激动,无节制地索要拥抱和奶水,同时攻击母亲,甚至咬母亲的奶头;表现冷漠,觉得母亲很陌生,回避母亲。

年龄稍大的孩子和母亲或父亲长时间分离后,也会如此。王倩的父亲曾经离开过她三个月的时间,那时候她刚三岁半。等他回来的时候,她表现出对父亲的冷漠和回避。她回忆说:“我总觉得那个人只是长得像我爸爸,但他其实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很陌生,很怪。我妈逼着我叫他爸爸,我只好硬着头皮这样叫,但我心里知道,他其实不是。现在我不再认为他不是我爸了,但一直很难和他亲热起来。”

小孩子的时间连续感比较差,断裂时间太久就很难再续上了,后果很严重:他们无法把这个回归的人等同于之前消失的那个人。还有些父母的离开,不是完全的离开,是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这种反复的拉扯,导致的不信任感更加强烈。

父亲或母亲刚刚离开时,幼小的心灵里是焦虑的,分离焦虑得不到缓解,就会慢慢积累起来变成疼痛。如果父亲或母亲还不回来,他们面对无法改变的事实,就会被迫改变自己的感受,来消除疼痛感,以保证对情绪不造成太大的影响。

他们需要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不疼。为什么我不疼呢?我一个人就很好,我不需要这样一个人。于是,以父亲为载体的人际安全感和以母亲为载体的基础安全感慢慢瓦解,且几乎无法修复。然后他们会选择忘记这份疼痛,当疼痛感压抑到潜意识中去,就形成了内在的硬伤,灵魂不随着身量一起增长。因为忘记了自己想要什么,他们一生都在寻找,丧失感挥之不去,却永远求而不得。

他们会对整个世界缺乏信任,在人群中也感到孤独,或他人一靠近就感觉不自在,自己独处也不舒服。他们害怕孤独,但当其他个体靠自己太近,无论物理上还是精神上,都会让他们感到不舒服;他们渴望进入群体,这样就可以模糊掉自己的个体意识,而不是和集体建立连接;他们被群体排斥时感到痛苦,但进入群体后无法深入,所以偏爱那些可以自由离开的群体。这就是孤单、寂寞、冷源源不断的动力。

长不大,人就是痛苦的,当人痛苦了,就会攻击,当攻击不了原人,就寻找替身重复曾经固着的模式,攻击的武器就是自己的情感发生断裂时所遭遇的“冷漠”。很多年之后,当这个孩子(无论男女)建立了亲密关系后,便会把配偶当作曾经的父亲或母亲,以冷漠作为被动攻击的武器,象征性地赢回输掉的那场战争,从受害者变成施害者。

或者会发生过度补偿,他们会黏住配偶,企图让对方过度补偿自己的丧失感,并导致对方心力交瘁,无力应对。从父亲或母亲那里得不到什么就要在别人那里要,永远都不够;他们会无节制地索要关爱,同时报以冷漠和拒绝,以对方为假人对幻想中的未断裂的父女(或父子、母子、母女)关系进行模拟。

带着断裂感和丧失感的人有了孩子之后,便会延续父亲或母亲对待自己的方式去对待孩子,施加冷漠的力量,内在动机一直试图证明:没有人需要这样一个人,因为我曾经不需要这样一个人;没有人需要这样一个人,否则我就是不完整的了。

父女关系断裂的女儿成为母亲后,会不让丈夫抱孩子,把两者尽量隔绝开来;父子关系断裂的儿子成为父亲后,会从心底抵触孩子的存在,把自己和他们割裂开来。

这样,亲子之间的割裂感便一代代传递下去。

躁动的一代:还没长大就老了

我是一个情感细腻的人,很容易悲伤,但我从未绝望,我痛苦但坚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余宏

也许从另一个角度讲,不安全感不是一个心理问题,也不是一个家庭问题,而是一个时代问题。社会作用于父母和家庭,而父母和家庭又造就了这一代的心理状态。所以,安全感缺失是一个普遍现象,不是个案。

这一代人的精神成长阶段,正好是改革开放后的经济爆发期,人们忙于物质方面的收获而忽略家庭情感的培养。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投射到家庭中,就产生了三个共同的问题。

第一个,母亲成为情感勒索者和意图吞没子代的人,普遍习惯于拒绝、否认、打压,剥夺子代的基础安全感。这已经说过了。

第二个,父亲缺席。他们在忙着赚钱,无力培养孩子的情感,导致孩子普遍人际安全感较差。

以前,人际安全感的问题基本上是不会有的,到了近代才开始。在原始社会,父亲会带着孩子出门打猎;在农耕社会,父亲会带着孩子下地锄田;手艺人则手把手教授孩子手艺。孩子和父亲的连接就在这些环节中建立了起来。

通过共同的劳动体验,子代和父亲建立起了连接。但是在工业社会,父亲只需要赚钱养家,所以精神上都成了影子式的存在;成年后,他们一生都在和连接的缺失带来的焦虑做斗争。心理学就诞生于西方的此时,1879年。

处理好和父亲的关系,才能够确认自己的性别,才能完成性别角色的认同和社会化。父亲缺席,性别认同障碍的倾向就会很普遍。

要成为合格的社会成员,就必须知道自己的性别和社会对不同性别的期望,并将这类信息整合到自我概念系统中去,形成独特的个性特征和行为方式。这是儿童个性和社会性发展的一个重要方面。

我们会在父母的互动中认同自己的性别角色。儿童对性别角色的认同是从对父母双方的认同开始的,通过内化父母对性别角色的标准、价值、态度等形成自己的信念,最终形成自己的性别角色认同。当我们发现自己的能力越接近某一性别,就越偏爱成为其成员,对同性别的父母越喜欢,就越偏爱成为同性别的成员。社会环境中存在的关于某一性别价值的线索是性别偏爱的决定性因素。

父亲缺失,这个偏爱就无法形成。性别化是儿童对同性别父母认同的结果之一,男孩不喜欢自己的父亲,或者家庭缺失父亲,家族缺乏男孩,依恋没有办法很正常地转移到外界,转移到对同伴的依恋(偏爱同性同伴),他们就会很愿意相信自己是个女孩。女孩与此同理。

第三个,也是最严重的,父亲/母亲会成为竞争者,家会成为痛苦的代名词,而不是安全的港湾。如果曾经的家是永无休止的痛苦地狱,人们就会恐惧重要他人,这种恐惧和对重要他人的渴望造成了分裂。

父亲只单纯缺席,倒还好一些,但由于情感的断裂,父与子之间的关系往往不是空白的,而是黑暗的。在断裂的情况下,父亲的焦虑也会投射给孩子,于是他们并没有变成隐形人和影子,而是变成了家庭的阴影,变成了竞争者(争夺妻子/母亲的关注),而这个竞争者会利用自己的权威对对手进行惩罚,在竞争中获得胜利。于是,和本就不亲密的父亲的竞争的挫败感,成了人格扭曲的塑造源之一。

这一代人,青春期来得早,走得晚。

在与父亲的竞争中,儿子一直都会有一种阉割焦虑。他需要在青春期象征性地征服父亲,才能够摆脱这种焦虑。这时候需要更加包容他,并认同他的尊严、价值和能力,才能帮他完成成长。

但父爱缺失以及与父亲的竞争,会让男孩无法成长,于是无法进入成年领域。所以我们看到很多大龄未娶的男人,都停留在了青春期阶段。同理,在与母亲的竞争中,女儿会有被子宫再次吞没的焦虑。她们要象征性地赢过母亲,才能够顺利地将对父亲的感情转移到正常的男人身上。但是缺爱的母亲无法付出爱,自然就挫败了这种成长。

父亲对女儿的惩罚会比儿子更加严重。对儿子来说,这是个竞争者,输了顶多认为我自己是无能的;但对女儿来说,这是个她必须爱上才能够长大的人。当这个她需要去爱、期望被爱的人伤害了她,背叛了幼小的她,她的灵魂就已经不可能再健全了。父亲成了想爱却给自己带来伤害的人。从此以后,她遇到的任何男人都会被透过恐惧的镜片进行观察,和所有男人(甚至女人)的交往都会不断地重复这一幕:爱他/她,被他/她拒绝,或者自己学会先拒绝,在对任何人动情之前,先拒绝自己的真实感受,遏止它的发展,免得遭受这个自己爱的男人(父亲的化身)的拒绝。

亲密关系中的情感问题常常是早年亲子关系中问题的复演。早期的痛苦深藏在无意识中,需要转移,他们会把痛苦投射出来(或称外化)。他们会同时扮演自己的父母和当年那个幼小的自己,找一个亲密对象代替曾经无助的自己+将自己抛弃/背叛/伤害的母亲/父亲,从受害方变成施害者,以伤害他人来获得对生活的掌控感,消除焦虑,满足自己未被满足的情感需要。

在时代的背景下,安全感的缺失成了一个普遍现象,是时代中已知和未知合力的结果。在这个旋涡中,父母只是一个中介变量。他们也很无辜,他们剥夺子代的安全感去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他们不是有意的。你原不原谅他们,都不能算是他们的错,从根本层面上来说,他们也身不由己。

人要获得最终的疗愈,都要恢复和父母的连接,不管你是否愿意,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

《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