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听见喜悦的声音

喜悦可以在笑闹中,可以在成功时,也可以在整体的人生观照中。记得民初的高僧虚云禅师,三步一跪艰辛地朝拜圣山,造成咯血断肠。有一天夜里,他自忖必死无疑,就躺在旅舍的床上,任死神带走。突然,有一位茶房不小心把碗摔落在地,锵然一声,对虚云禅师来说,宛若听到宇宙之音,全身百骸一起舒放。我们可以听几百遍打破碗声而毫无感觉,因为我们生活在表层的世界:浅浅的喜悦、浅浅的心情、浅浅地工作着……浅浅地活着。

当本书作者契克森米哈赖教授在写博士论文时,他观察那些社会活动家、艺术家那种锲而不舍的工作态度,发现了一个重要现象:当人们在某种有即时反馈的情况下,常会有欲罢不能的趋势—就像中国人常说的:“既然洗了头,能不理发吗?”一个步步攀岩的人,能停在半山腰吗?运动员做了起头的动作,能停下来吗?

虽然契克森米哈赖教授生活在严肃的实证行为主义盛行的20世纪70年代,依然大胆提出当时学院派学者不敢也不愿追溯的心灵现象—人类的最优体验(the optimal experience)。他的“最优体验”理论比另一位更早的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高峰体验”(the peak experience)更胜一筹。马斯洛是从人类超越性存在的观点出发,获得自我实现的高峰体验的;这种体验虽然与契克森米哈赖教授的“最优体验”有共同之处,即“忘我”的境界,但起点完全不同—马斯洛是从哲学的超越性出发,含有浓厚的意念论倾向;而契克森米哈赖教授从现象出发,提出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人为什么会专心致志、浑然忘我?”

当人心中有个目标,又有足够的“巧力”时,他与目标之间的距离会在自己可见的范围内,他的心中就会形成一种叫做“挑战”(或更确切地说,应是“见猎心喜”)的力量,使个人的行动与环境的反馈之间形成“立即明晰”的互动,个人意识的注意力被即时反馈攫住,而环境也逼迫着个人意识作出回应,就像乒乓球高手相互对打,小球成为两人之间意识流动的媒介。这时的意识状态,契克森米哈赖教授称之为“心流”(flow)。

心流发生在人与人之间很窄的互动范围内。以运动员为例,单独运动的田径选手是以目标意志与自己的身体为心流,身体游于目标意志,或目标意志游于身体,都会偏离心流,其结果是挫败、焦虑或无味无趣。对峙的运动员则以双方的技能相均衡达到心流。

心流出现时,我们会感受到行动与意识之间融合无间,整个意识的注意力集中在有限的领域,而准确的行动与即时回馈有不断互流的现象。

契克森米哈赖教授指出,几乎人类的所有行动都有心流的最优状态:节庆、阅读、静坐、瑜伽、写作、思考、观景、休闲等等。因此,他认为心流是人类普遍生活本质的存在,但是不能把心流视为心灵恒常的现象,更不是“境界”,而是人在生活中苦苦挣扎的瞬间展现的灵光。人若不是苦苦挣扎,最优体验就找不到立足之地。按照契克森米哈赖教授的说法,最优体验是人穿梭于具体的世界与遥远的心智国度间的过程;具体的生活犹如在泥沼中行走,心智的世界则是人类理解生活的灵光。人透过苦涩的生活,尤愿召唤更复杂的心智来理解生活,两者交织成一个整体。这种整体性是由简单的认知到“自我”的复杂化,使我们的心灵不再乞求于简单容易的思考,而是进入自我的彻底私密的体验,先完成主体的思考,再回来俯视自己,使自身在生活与意识之间来回地整合。就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产生了“喜悦”。

这本书提供了各种生活脉络中的“最优体验”—从心流到喜悦,从简单的心灵到复杂的自我,呈现身体与意识之间的最佳心态。如果文化的演化是优胜劣汰,这样的最佳心态是不是人类未来生活的重要风貌呢?本书译者文笔甚佳,流畅易读,亦读者之幸。

(余德慧,台湾大学心理学系副教授)

《当下的幸福:我们并非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