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追寻生命的意义

若能赋予人生意义,

就能使生命丰富璀璨,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是否苗条、富裕、掌权,

都已无关紧要了,

此时澎湃的欲念止歇,

连最单调的经验也变得兴味盎然。

常见网球选手在球场上完全投入,充分享受打球的乐趣,但一下球场他们就变得闷闷不乐、难以相处。毕加索从绘画中得到很大的乐趣,但一搁下画笔,他就变成一个令人讨厌的人。西洋棋怪才费舍除了下棋,做其他事都显出无可救药的笨拙。不计其数类似的例子都在提醒我们,能在一种活动中达到心流,并不能保证这个人在人生其他方面的表现也会有相同的水准。

如果我们能从工作和友谊中找到乐趣,并且把每一次挑战都视同磨炼新技巧的机会,生活带来的回报当然会超过一般的水准,但这仍然不足以保证我们会达到最优体验。不能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相互衔接的活动,只能产生支离破碎的乐趣,这时我们还是抵挡不住突如其来的袭击。即使最成功的事业,最令人满足的家庭生活,早晚也会枯竭;对工作的热情会逐渐冷却,配偶会离开人世,孩子也会长大离家。因此,我们必须完成控制意识的最后一步,也就是达到最优体验。

这一步要做到的就是,化整个生命为统一的心流体验。如果一个人决心完成一个困难的目标,所有其他目标都是为这个大目标而存在,他就会投入所有精神能量,培养实现这一目标所需的技巧,那么所有的行动与感受就会形成蔚为和谐的整体,人生各个不同的部分也会契合无间。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每种活动都深具意义。在这种情形下,一个人的生命就有了意义。

要求人生有一个和谐而完整的意义,是否天真得不可思议呢?毕竟,自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哲学家和社会科学家就一直忙着证明:存在没有任何目的,我们的命运受概率和非人的力量所操纵,所有价值观都是相对而断章取义的。如果我们所谓的“意义”是建立在自然界架构和人类经验之上,并适用于每一个人的目标,那么人生确实没有意义可言,但这并不表示我们不能赋予生命意义。文化与文明大多是人类在艰困无比的条件下,为自己和子孙后代创造目标、奋斗不懈的成果。承认生命不具有意义是一回事,但单凭这个事实就决定一切听天由命,却是另一回事。前一个认知和后一个反应之间,没有必然的关系,正如同人虽没有翅膀,却不见得不能在天上飞翔一样。

以个人的观点来看,最终目标只要能为一生的精神能量建立秩序,它本身是什么并不重要。它可能成为啤酒瓶收藏家、找出癌症疗法或纯属生物本能—希望儿女过得好,光耀门楣。只要方向明确,行动规则清楚,并能提供集中注意力的方法,任何目标都能使人的一生充满意义。

过去几年,我跟几位伊斯兰教徒建立了良好的友谊,包括电子工程师、飞行员、商人、教师,他们大多来自沙特阿拉伯或其他波斯湾国家。跟他们谈话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即使处于沉重的压力下,他们仍能保持轻松自如。当我表示困惑时,他们告诉我:“这不算什么,我们把生命交托在真主手中,一切都由他决定,所以我们不会焦虑不安。”

何谓意义?

“意义”是个很难界定的概念,“意义”本身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个词可以作三种解释,说明达成最优体验的最后步骤。第一种解释指涉一个目标或重要性,例如在“人生有什么意义”这句话中,“意义”一词反映一种假设,即事件之间基于一个最终目标而互有关联,它们有一种现成的秩序和联系。这一假设的前提是,各种现象都不是随机发生的,都遵循一种可辨识的模式,指向一个最高的目标。第二种解释指的是个人的企图,例如“她通常都是好意”,这句话里的“意”已经认定,一般人会在行动中泄露他们的目的,通过可预测的、表里一致、有秩序的方式,表达真正的目标。最后一种解释指的是一种有秩序的资讯,例如,“耳鼻喉学意即从事耳朵、鼻子、喉咙等方面的研究”,或“黄昏时满天红霞,意即明天会有个晴朗的早晨”,这两句话里的“意即”赋予不同字句对等的地位,界定事件之间的相关性,有助于澄清不相干或互相矛盾的事件,并确立其间的秩序。

创造意义就是把自己的行动整合成一个心流体验,由此建立心灵的秩序。上面所介绍“意义”一词的三种解释,有助于我们了解如何创造意义。肯定人生有意义的人,通常都有一个富于挑战性、足够凝聚他们全部精力的目标,人生意义就建立在这个目标之上。我们不妨把这个过程称为“找到方向”。心流的首要条件便是,行动必须有目标,如赢得一场比赛、跟某个人交朋友、用某种特定方式办成一件事。目标本身通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经由目标,集中注意力,投入一种实际可行而充满乐趣的活动。

拿破仑与特蕾莎修女

有些人能够经由同样的方式,把一生中的精神能量都集中于一点。各个独立的心流活动能把看似不相关的目标,结合成一场无所不包的大挑战,使一个人一生中做过的每一件事,顿时有了方向。建立方向感的方式很多,拿破仑追求权力,一将功成万骨枯,赔上了数十万法国士兵的性命;特蕾莎修女奉献一生,帮助无依无靠的人,以信仰为基础的无条件的“大爱”,赋予她人生的方向,建立了一种超乎理解的精神秩序。

从纯心理学的观点来看,拿破仑和特蕾莎修女的内心方向感均属于相同的层次,都可视为最优体验。但两者之间明显的差异,使人不得不考虑一个道德上的问题:这两种赋予人生意义的方式,各有什么样的后果?我们的结论可能是:拿破仑使不计其数的生命陷入混沌,特蕾莎修女却缓和了许多人的精神熵。我们在此不打算对行动的客观价值进行判断,我们关注的是:统一的方向感为个人意识带来什么样的主观秩序。“人生有什么意义?”这个老问题的解答顿时变得很简单。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寻求意义”:不论它的本质,不论它来自何处,只要找到一个统一的大方向,人生就会有意义。

意义的第二种解释与企图的表达有关。这个解释也适用于把整个人生转变为心流活动,并从中创造意义的情况。找到一个能统一所有目标的方向还不够,我们仍必须不屈不挠地面对随之而来的每一个挑战。方向需要奋斗,企图一定要化为行动,这就是追求目标的决心。一个人制定的目标完成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没有为实现目标而努力,不让自己的精力消散或浪费掉。哈姆雷特说:“决心的本色在顾虑的阴影下变得苍白……气壮山河的冒险……也失去行动之力。”一个知道该怎么做,却无法打起精神实践的人,实在很可悲,所以英国浪漫诗人布莱克说:“心中有欲望却不付诸行动的人是在毒害自己。”

追求意义的第三种方式,是前两种的结果。痛下决心追求一个重要的目标,各式各样的活动都能汇集成统一的心流体验时,意识就呈现出一片祥和。知道自己要什么,并朝这个方向努力的人,感觉、思想、行动都能配合无间,内心的和谐自然涌现。生活在和谐之中的人,不论做什么、遭遇什么,都不会把精神能量浪费在怀疑、后悔、罪恶感及恐惧之上,精力永远用在有益的方面。对生命胸有成竹的人,内心的力量与宁静,就是内在一致的最高境界。

方向、决心加上和谐,就能把生命转变成天衣无缝的心流体验,并赋予人生意义。达到这种境界的人再也不觉得匮乏。意识井然有序的人不需要害怕出乎意料的事,甚至也不惧怕死亡,活着的每一刻都饶富意义,大多数时候也都乐趣无穷。这种境界听来实在很有吸引力,但我们该怎么做才能进入这种境界呢?

培养方向感

很多人都能在生活中为每天所做的事情找到统一的方向—一个像磁铁一般,能吸引他们的精神能量,并整合所有次要目标的标杆。这个目标决定一个人必须面对哪些挑战,才能把生活转变成心流活动。缺乏这样的方向感,即使是有秩序的意识也不会有意义。

在人类历史中,努力寻求能赋予经验意义的例子,可说俯拾皆是。这些典范彼此相去可能甚远。例如,社会学家阿伦特指出,古希腊人通过英雄式的作为,追求不朽;基督教世界里的男男女女则效法圣徒,追求永生。阿伦特认为,终极目标与人生有限的认知有关:它必须能给人一种延伸到死后的方向感。不朽或永生都有这种作用,但运作的方式却不尽相同。希腊英雄崇高的行为是为了赢得同侪的尊敬,希望个人的英勇行为能靠歌谣与故事,一代接一代,传颂千秋万世。圣徒却放弃个人的独特性,一言一行都以上帝的旨意为依归,希望借着与上帝结合,得到永恒的生命。不论英雄还是圣徒,都为一个远大的目标,奉献全部的精神能量,终身笃行,至死方休,使生命成为统一的心流体验。社会其他成员就遵照这些榜样,过着比较平凡的生活,人生遂也具备一个不那么明确,但也多少算得上中规中矩的意义。

文化三阶段

按照定义来说,每种文化都自有一套意义体系,帮助个人规划目标的方向。比方说,索罗金把西方文明分为三大类型。他认为,2 500年来,这三种类型不断交替出现,有时能持续数百年,有时仅数十年。他称之为文化的“知觉”、“观念”与“理想”三个阶段,他试图演绎,每个阶段都用不同的优先顺序,证明一套存在的目标。

知觉阶段的文化对现实的观念,以满足感官为整合的主轴。这类文化倾向于享乐主义及功利主义,并以具体的需求为主要考量。这一阶段的文化中,艺术、宗教、哲学以及日常行为模式,都以实际体验的目标为圭臬。索罗金指出,知觉文化在公元前440~公元前200年间,是欧洲文化的主流,并于公元前420~公元前400年间登峰造极。过去100年间,知觉文化在发达的资本主义民主国家再度兴起。生活在知觉文化中的人,不见得崇尚物质,但他们整理目标,或证明自己行为的正当性时,都以乐趣与实用性为主,很少考虑到抽象的原则。他们心目中的挑战,几乎完全以如何使生活更轻松、更舒适、更愉快为出发点。他们所谓的“善”,就是愉快的感觉,对理想化的价值观则抱着不信任的态度。

观念阶段文化的组织原则,与知觉文化阶段恰好相反:它们轻视具体事物,全心追求非物质及超自然的目标。他们强调抽象的原则,主张禁欲,并超越对物质的关心。艺术、宗教、哲学、日常行为模式的正当性,都附属于精神秩序的实践之下。一般人的注意力都投注在宗教或观念之上,如何生活得更好对他们而言并不构成挑战,心灵的澄明与坚定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目标。索罗金说,公元前600~公元前500年的古希腊、公元前200年至公元400年的西欧,都是这种世界观的高峰期。

知觉、观念文化的差异

以知觉为中心或以观念为中心的文化的差异,可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我们的社会和法西斯社会都重视强健的体魄,崇拜人体之美,但出发点截然不同。我们的知觉文化把锻炼身体当做追求健康与快乐的途径,观念文化却把身体当做某些抽象原则的象征,它的价值在于形而上的完美。在知觉文化中,俊美青年的海报可能会刺激性欲,被当做商品出售牟利。而在观念的文化中,同一张海报却成为观念的宣言,具有政治上的效用。

当然,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不可能只用这两种方式中的一种来整理体验的秩序。知觉或观念的世界观,会衍生出各种不同的次类型或综合类型,共生在同一个文化之中,甚至在同一个人的意识之中。所谓“雅痞”生活方式,就是建立在知觉原则之上。美国的“圣经”地带[4],基督教基要派信徒却属于观念的系统。这两种形态及其衍生出来的次形态,在当前的社会体系中虽然各自为政,但它们所具备的目标系统,却有助于把人生整理成首尾一致的心流活动。

不仅文化能概括这两种意义体系,个人也能做到这一点。诸如艾柯卡或佩罗特等商界领袖,人生秩序一方面建立在具体的企业挑战上,却也经常在追求感官享乐方面领先群伦。《花花公子》杂志的老板赫夫纳代表知觉世界观较原始的一面,他提倡的“花花公子哲学”鼓吹纯粹的享乐取向。肤浅的观念型人生观,还包括宣扬盲从、过分简化人生疑难的神棍和故弄玄虚的神秘主义者。他们当然也有多种变化与组合:例如电视布道家贝克和斯华格等人,嘴上讲的是要求观众奉行观念的目标,私下却沉溺于感官的享受。

三者各有利弊

有一种文化能成功地整合这两种各走极端的模式,保存两者的优点,弥补两者的缺点,索罗金称之为“理想文化”。它能结合具体的感官体验,而仍然保持对精神目标的尊重。中世纪晚期的西欧与文艺复兴时代,在索罗金心目中都颇具理想倾向,并在14世纪前20年之内臻于巅峰。不消说,理想文化当然是最好的方案,一方面避免物质主义的散漫,另一方面也没有观念体系的狂热禁欲作风。

索罗金的文化三分法虽然太过简化,颇有可议之处,但是在说明一般人整理终极目标的原则时,还是相当有用。知觉文化永远是个受欢迎的选择,它要求对具体的挑战作出反应,用具有物质倾向的心流活动塑造人生。它的优点包括:规则人人都能懂、回馈清晰—健康、金钱、权力、性满足,都是人人渴望的东西,毋庸置疑。但观念模式也有它的优点:形而上的目标也许永远达不到,但另一方面,也没有人能证明你已失败:虔诚的信徒无论如何都有法子歪曲回馈,利用它来证明自己没有错,自己是上帝的“选民”。理想模式或许是把人生整合成心流的最好方法,但是在挑战中兼顾物质条件的改善和精神目标,殊非易事,在一个侧重感官的社会里,要做到这一点,更是困难重重。

说明个人如何整顿行动秩序的方式,也可以不谈挑战的内涵,改从挑战的复杂性着手。一个人是物质主义者还是观念主义者,或许并不重要,如何区别与整合自己的目标才最重要。前面我们已经谈到,复杂性取决于一个体系如何发挥它的特色与潜力,还有不同特色之间的关系。从这一点来看,基于感官享乐的人生观,若能经过精心策划,对各种多姿多彩的具体人生经验作出反应,具备内在的一致性,就比未经深思熟虑的理想文化更好。

建立复杂意义

研究一般人如何发展自我观念、人生的长期目标等专题的心理学家,有一个共识:每个人刚开始都只想到求生、保持身体及其基本目标的完整性,这时人生的意义很简单—就只是求生、求舒适、求享乐而已。当身体的安全得到充分保障后,一个人就可以扩张意义系统,包容家人、邻居、宗教或种族等团体的价值观。这一步骤虽然通常会要求个人认同传统的标准与规范,但仍能提升个人的复杂性。下一步发展又回到个人主义的反省。个人再次转向内心,从自我寻求权威与价值标准的新基础。他不再盲目认同,开始发展独立自主的善恶观念。这时人生的主要目标变为追求成长、进步和实现潜能。前面各步骤都已臻至圆熟,第四步才能展开,这是最后一次脱离自我,认同他人及宇宙共同的价值观。在这个阶段,极端个人化的人—就像修行功德圆满,听任河水控制船行方向的佛陀—终于心甘情愿让自己的利益融入大我的利益之中。

这套建立复杂意义系统的过程,说来好像注意力会不断在自我和他人之间转来转去。首先,精神能量投注在个体的需求上,精神秩序就是享乐的同义词。这一层次完成以后,注意力就可以转移到社群的目标上,亦即在团体价值观中具有意义的事,这时宗教、爱国心、别人的接纳与尊敬,都成为内在秩序的变数。这套辩证过程的下一个动作又回到自我:一个人对较大的人群体系产生归属感以后,开始觉得发掘个人极限变成一项挑战,这促使他追求自我实现,并尝试不同的技巧、观念与训练。在这个阶段,乐趣已取代享乐,成为主要的“报酬”。但因为一个人在这个阶段又成为追寻者,中年危机很可能随之出现,他可能转业,个人能力的极限也构成越来越沉重的压力。从这时起,个人已准备最后一次改变精力的方向:他已知道什么事自己能做,什么事光凭一个人的力量做不到,最终目标是跟一个超乎个人的体系—一种主义、一种观念、一个超越的整体合而为一。

并非每个人都能沿着这个复杂性渐增的“螺旋梯”爬到顶。一小部分人永远停留在第一阶段。如果求生的压力一直压得人无法把注意力投向其他方面,他就不能为家庭或社群的目标贡献多少精神能量。个人的利益也能赋予生命意义;大多数人很可能在第二阶段就觉得很安适,家庭、公司、社区或国家,就成为他们主要的意义源泉。较少的人攀升到反省式个人主义的第三层次,到达与宇宙价值观结合的境界者更少。因此后两个阶段不见得能反映现实状况或可能发生的状况,它们只代表一个人如果够幸运,能成功地控制意识,结果会是什么样子。

上述四个阶段,对意义按照复杂度渐次增加而显现的过程作了极为简单的描述,另外可能还有六阶段或八阶段的区分法。阶段的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多数理论都承认个体与团体的对峙,以及独特化与整合不断交替发生的重要性。从这个观点来看,个人的生活包含一连串不同的“游戏”,代表不同的目标与挑战,会随着个人渐趋成熟而改变。复杂性需要我们投注精力,培养与生俱来的技巧,学习自制与自立,意识到自己的独特与极限。同时,我们也需要投注精力去认识和了解个人疆界之外的力量,并设法与之配合。当然我们大可不理会这些事情,但如果不行动,多半的情形下,你迟早会后悔的。

下定决心

目标给人方向感,但不见得能使日子更好过。目标可能带来各式各样的问题,往往使人想干脆放弃,另谋比较简单的出路。遇到阻力就改变目标必须付出的代价就是,虽然生活可能会舒适愉快一些,但人生到头来可能落得空洞而没有意义。

最早移民到美国的清教徒,认定维系自我完整的唯一方法,就是根据自己的良心服侍上帝。他们深信,个人与至高无上的神之间的关系是世上最重要的事。自古就有很多人经由选择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整顿人生的秩序,清教徒的不同处在于,他们不让迫害与困境动摇自己的决心。他们跟着既定的信念走,不惜放弃舒适的生活,甚至不惜放弃生命。由于他们有这样的表现,不论他们的目标本来会得到什么样的评价,也就变得崇高起来。清教徒的献身赋予目标以价值,目标也为清教徒的生活创造意义。

目标决定努力方向

目标一定要先受重视,才能发挥作用。每个目标都有一连串影响,如果我们不准备把它们列入考虑,目标就变得没有意义。登山者在决定攀登一座崎岖的山峰时,已经知道要历经种种危险,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如果他轻易就放弃,这场追求就没什么价值可言。所有的心流体验也是如此:目标与努力之间有对应关系。开始时靠目标证明努力的必要,到后来却变成靠努力证明目标的重要性。一个人结婚是因为找到了值得终身厮守的伴侣,如果他的表现一点儿也不像要终身厮守的样子,婚姻就会渐渐变得不值得维系了。

考虑各种因素以后,实在不能说人类没有贯彻决心的勇气。任何时代、任何文化,都有不计其数的父母为儿女牺牲自己,因而使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可能也有许多人为了土地和同胞,付出全副精力。数以百万计的人为国家、信仰或艺术,放弃了一切。凡是能无视痛苦和失败,坚持下去的人,他的人生就有可能成为一股涓涓不断的心流:一系列有焦点、全神贯注、表里一致、秩序井然的体验,从内在秩序中创造出无穷的意义与乐趣。

随着文化不断演进,这种程度的决心越来越难达成。竞争的目标太多,谁能说哪一个目标才是值得一生为它奉献的呢?才不过几十年前,一个女人还理所当然地以为,家人的幸福就是她这一生最高的目标,因为她没有太多其他的选择。今天的女人可以往商界、学术界、艺术界发展,也可以从军,做一个贤妻良母已不再是女人的天职。所有人都同样面临一片更开阔的天空,便利的交通使人不必再困守家乡,任何人都不必只跟自小生长的街坊邻居来往,不必只认同自己的出生地。如果这山望见那山高,尽可以去爬那座山。其实,生活方式或宗教信仰很容易替换。在旧时代,一个猎人一辈子打猎,铁匠一辈子打铁;现在要换职业很方便,没有人非得干一辈子会计不可。

认识你自己

我们今天面临多样的抉择,个人的自由因而大为扩张,这是100年前无法想象的。但吸引人的选择机会一多,不可避免地会带来方向摇摆不定的结果;方向不定,决心当然会受到影响;决心不足,选择也就随之贬值了。由此可见,自由不见得有助于创造生命的意义—事实上还正好相反。游戏规则弹性太大,注意力就会减退,导致更不容易进入心流状态。投入一个目标和它的相关规则,在选择比较少而明确时,比较容易作决定。

这并不代表我们应该回归过去那种价值观森严、选择有限的时代—事实上,我们也回不去了。我们的祖先一直奋斗争取的复杂性和自由,已成为我们必须设法克服的挑战。若能成功,我们的后代都会受益,生活的丰富程度也将是地球上前所未有的。倘若失败,我们就面临着把精力浪费在互相矛盾、没有意义的目标上的危险。

目前,我们怎么知道把精神能量投注在哪方面呢?没有人会挺身而出告诉我们:这就是值得你一生投入的目标。因为该走哪个方向没有定论,每个人都必须发掘自己的终极目标。经过尝试与犯错,经过努力学习,我们才能把纷乱的目标理出头绪,挑出能带给行动方向感的那一个。

“自知之明”这个救命秘方,往往因用得太久而被人忘怀,却是整理纷乱的选择的最好出路。德尔斐神庙的门楣上就刻着“认识你自己”几个大字,而自古以来也一直有数不清的警句,宣扬这些字眼的妙用无穷。忠告会被人重复,就是因为它能发挥作用;但每一代人都必须重新探讨这几个字的意义,它如何能适用于个人的特殊处境?要做到这一点,就该用现代知识表达这个观念,并用现代的方法实践它。

剔除旁枝目标

内在冲突是注意力分散、难以分配的结果。欲望及不协调的目标太多,竞相争夺精神能量,应付这种情况唯一的方法就是挑出最基本的目标,把无关紧要的枝节目标剔除,并为保留的目标排定先后次序。要做到这一点,有两个基本的法则,也就是古人所谓的“行动式生活”和“反省式生活”。

沉浸在行动式生活中的人,借着面对具体的外在挑战达到心流状态。丘吉尔、卡耐基等伟大领袖,都以无比的决心终身追求一个目标,似乎没经过什么内心的挣扎,优先秩序也毋庸置疑。成功的主管、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天才艺术家,都学会信任自己的判断与能力,并运用与生俱来的直觉,即刻展开行动。只要行动的竞技场具有足够的挑战,一个人就会在自己选择的行业中,不断体验到心流,几乎没有余裕去察觉正常生活中还有精神熵存在。这时和谐就以一种间接的方式,在意识中重现—不需要直接面对冲突,或消除目标与欲望的矛盾,而可以专心致志地追求自己选择的目标,使所有杂念都毫无机会乘虚而入。

行动虽有助于创造内在秩序,但也不是没有缺失。一个全心全意投注在实际目标中的人,或许可以消除内心的冲突与矛盾,但他的选择机会也会大受限制。决心45岁要当上厂长的年轻工程师,把全副精力都放在这个目标上,开始几年,他可能十分成功,信心十足,但早晚他就会想起自己放弃的其他机会,心中会涌现难以言喻的怀疑与后悔。为升迁而牺牲健康,值得吗?可爱的子女一下子变成了脾气别扭的青少年,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坐拥权力和金钱,有什么用?换言之,目标虽能支持行动一段时间,却不能赋予整个人生以意义。这时就可以看出反省式生活的好处。

行动、反省相辅相成

对经验进行独立反省,实际评估各种选择机会及其效果,一直被视为追求美好人生的最佳途径。不论是躺在心理医师诊疗室的长椅上,不厌其烦地发掘饱受压抑的欲望,并把它整合到意识之中;还是像耶稣会修士的良心考验一般,每日数次反省自己的言行,严格检讨过去几小时内所做的一切,是否符合长期的目标;各种建立自知之明的方法,都以增加内在的和谐为目标。

最理想的方法其实应该是,行动与反省相辅相成。行动本身是盲目的,光靠反省又流于缺乏行动力。在为一个目标投下大量精神能量之前,应该先提出几个基本问题:我真的想做这件事吗?做这件事会有乐趣吗?在可预见的将来,我仍然能从中得到乐趣吗?我和其他人,必须为它付出的代价值得吗?完成这件事以后,我还会喜欢自己吗?

这些问题乍一看很简单,但一个跟自己的体验脱节的人是答不出来的。如果一个人连自己要什么都懒得去研究,注意力都放在外在目标上,连自己的感觉都无暇顾及,那么他就不可能形成对行动有意义的企图。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人已养成良好的反省习惯,就不需花大量时间探索内心深处,才能决定行动过程是否会造成精神熵。他几乎凭直觉就可以知道,某种推销方式会产生跟收获不成比例的压力,某段友谊虽然很吸引人,但若发展成婚姻,却会造成令人无法忍受的压力。

为心灵创造短时间的秩序并非难事:只要有个切合实际的目标,就能做到这一点。好好玩一场、工作出现转机、家人愉快的聚会,都能集中注意力,创造和谐的心流体验。但把这种状态延长为整个人生历程,就困难多了。首先需要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目标,即使资源已用尽,天公也不作美,生活险阻重重,我们仍觉得有必要投注精力。如果目标选得好,我们又有勇气无视阻碍,坚持到底,就能全神贯注在周遭的行动与事件上,无暇觉得不快乐。那时我们就会在人生的挫折中找到一种秩序感,使所有的思想与感情融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

重获内心和谐

目标与决心塑造人生,能创造内心的和谐感,意识中也会洋溢着流动不息的秩序。也许有人会说,达到这种内在秩序有什么难的呢?为什么要奋斗得那么辛苦,使人生成为一致的心流体验呢?一般人难道不是生下来就表里一致吗?人性难道不是天生就有秩序吗?

在养成自省的习惯之前,人类意识的原始状态确实已具备内在的平静,只是偶尔会被饥饿、性欲、痛苦或危险打断。目前带给我们那么多苦恼的精神熵—无法满足的需要、受挫折的期待、寂寞、沮丧、焦虑、罪恶感—都可能最近才侵入人类的心灵。这类情绪都是大脑皮层的复杂度急速提升,加上文化象征日趋丰富的副产品,它们可视为意识黑暗面的呈现。

如果通过人类的眼光诠释动物的生命,我们可能会觉得它们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心流之中,因为它们观念中该做的事,通常也就是它们正准备要做的事。狮子肚子饿的时候会四处寻找猎物,直到饥饿感消除为止;吃饱了,就躺在太阳底下,做只有狮子才会做的梦。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它会受不满足的野心折磨,或者它会被迫在眉睫的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动物的技巧总是能配合实际的需要,因为它们的心灵只容纳环境中确实存在的,并与它们切身相关、靠直觉判断的资讯。饥饿的狮子只注意能帮助它猎到羚羊的资讯,吃饱的狮子注意力则完全集中在温暖的阳光上。它的心灵不会去考虑当时不存在的可能性,不会想象其他更好的选择,也不担心失败。

生物程序规划的目标无法实现时,动物也会跟我们一样觉得痛苦。它们会有饥饿、痛楚、性欲得不到满足的冲动。被训练成人类之友的狗,一旦被主人抛下,就会变得不知所措。但动物中除了人以外,都不会自作自受,它们的进化程度还不足以感受沮丧和绝望,只要没有外来的冲突干扰,它们就能保持和谐,体验到人类称之为心流的那种圆满。

快乐的野蛮人?

发生在人类身上的精神熵,都是因为觉得该做的事比做得到的更多,或自觉能做到的比环境许可的更多所引起的。这种现象只有在一个人同时考虑多个目标,不同欲望发生冲突时才会出现;只有在一个人不仅知道自己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能成为什么时,才会发生。一个体系越复杂,变通的出路越多,就越可能出问题。心灵的演进正是如此:处理资讯的能力越强,内在冲突的可能性也随之增加。面临太多要求、选择及挑战,我们会觉得焦虑;但太少时,我们又觉得厌烦。

把演化的譬喻从生物层次推广到社会层次,或许可以说,较落后的文化,社会角色种类少,复杂性低,变通的目标或行动方向都几乎等于零,因此体验心流的机会反而比较大。来自较文明社会的人,发现较落后的种族不怕外来的威胁,仿佛得天独厚,拥有宁静的心灵,于是“快乐的野蛮人”观点就不胫而走。但这个说法只说明了事实的一半:在饥饿或出猎时,野蛮人不见得比我们快乐;他处于不愉快状态下的时间可能比我们还多。科技较不发达的种族,选择的机会和可应用的技巧种类都很有限,好处是容易得到内心的和谐。我们的灵魂骚动不已,正是被无限的机会和臻至完美的可能性永远开放所赐。在德国文学家歌德笔下,象征现代人原型的浮士德与魔鬼的交易,充分呈现了这种两难境地:浮士德得到了知识与权力,付出的代价却是灵魂的纷扰难安。

重获清明之心

我们不需行万里路就能知道,心流本是生活的一部分。小孩子在自我意识介入之前,做任何事都是发乎自然、全心全意的。当他们必须在人为设限下辛苦学习时,才会知道厌倦是怎么回事。这并不代表小孩儿永远都快乐。残忍冷漠的父母、贫穷和疾病、生活中不可避免的意外事故,都会使小孩儿痛苦,但小孩儿不会没来由地不快乐。很多人怀念童年时光,并非事出无因;很多人都像托尔斯泰笔下的伊凡·伊里奇一样,觉得童年的完整宁静的心灵,对此时此刻的专一投入,都随岁月流逝越来越难唤回。

我们在缺乏机会与变通时,和谐可谓唾手可得。欲望很单纯、选择很清楚,没有矛盾存在的空间,也不需要妥协,这就是简单体系的秩序—它根本欠缺秩序。这种和谐非常脆弱,复杂度一步步增加,由体系内部产生精神熵的可能性也相对增加。

我们可以提出很多因素,说明意识为什么会越变越复杂。从生物物种的角度来看,中枢神经系统的演化是一个因素。当心灵不再完全受直觉和反射作用限制,就有了选择。从人类历史的角度来看,语言、信仰体系、科技的发展,是心灵内涵日趋独特化的另一个因素。社会组织从一盘散沙的渔猎部落转为拥挤的大都市,角色独特化造成个人的思想与行动自相矛盾。所有人都以打猎维生,有相同的技巧和利害考量的时代已成过去。农夫、磨坊工人、教士、士兵,对世界的看法各不相同,没有绝对正确的行为法则,不同的角色需要不同的技巧。从个人的角度来看也是如此,年龄渐长,接触到互相矛盾的目标越多,不能协调的行动机会也越多。小孩儿面对的选择寥寥无几,冲突也小,但它们会一年年增加。童年时心流自然涌现的那颗清明的心,会随着纷纭杂沓的价值观、信念、选择及行为模式,逐渐变得黯淡模糊。

很少人会坚持,简单的意识比复杂的意识好,虽然前者比较和谐。我们可能会羡慕狮子休息时的平静、部落成员面对自己命运时的坦然,以及孩子对此时此刻的专注,但这些模式都解决不了我们当前的困境。建立在天真无邪基础上的秩序,对我们已是遥不可及。一旦摘下知识树上的果实,重返伊甸园的路就永远被封闭了。

一贯的人生主题

除了一味被动地服从生物本能或社会规范所提供的统一目标,我们也可以根据理性与自由选择,创造和谐。包括海德格尔、萨特、梅洛-庞蒂在内的哲学家,都肯定现代人的这项任务,并称之为“人生计划”,意为由目标指引,塑造个人的一生,并赋予生命意义的所有行动。心理学家则称之为“特有奋斗”或“人生主题”。这些观念都指涉一系列跟一个终极目标有关的目标,个人所做的每件事都因终极目标的存在而具有意义。

人生主题就像游戏规则,参加者一定要按照规则行动才能体验到心流,这可视为生命乐趣的泉源。有了人生主题,所有事情都会有意义—不尽然是好的意义。如果一个人只想在30岁以前赚到100万,所有的事情不是使他更接近目标,就是更远离目标。清楚的回馈帮助他一直投入行动之中。即使损失所有的钱,他的思想与行动仍然与终极目标密切结合,仍然觉得所有的体验都有价值。同样,一个决心穷毕生之力找出治愈癌症方法的人,通常也一直知道自己是否距离目标更近—在这两种情形下,该怎么做很清楚,当事人的任何抉择都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撰写人生的脚本

精神能量与人生主题结合时,意识就能达到和谐。但并非所有的人生主题都具有建设性。存在主义哲学家把人生计划分为真、伪两种。真人生计划乃是一个人知道自己有选择的自由后,根据经验进行理性的价值判断所选择的主题。只要选择足以代表这个人真正的感觉与信念,他最后选择的是什么并不重要。伪人生计划指的是一个人因为觉得什么事都该做,什么事别人都在做,所以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也只好这么做。真人生计划有自发的动机,因自身的价值而被拣选;伪人生计划则必须靠外来的力量推动。人生主题也有类似的区分:“发现性”人生主题是一个人基于个人经验和选择的自觉,自行撰写行动的脚本;“接受性”人生主题则是按照别人写就的脚本,扮演分配在自己头上的角色,照本宣科。

这两种人生主题都有助于赋予生命意义,但两者也都有缺点。接受性人生主题在健全的社会体系下,能运作得很妥善,但社会体系一出问题,个人就很可能陷入变态的目标,不能自拔。把数十万人送入煤气室的纳粹刽子手艾希曼,把官僚体制奉为至高无上。他在处理复杂的火车行程表,尽可能调配数量不足的车厢以满足需求,用最低的成本转运尸首时,说不定也沉浸在强烈的心流之中。他似乎从来不问交代下来的任务是对是错,只要奉命行事,就能保持意识的和谐。对他而言,人生的意义就是隶属于一个强大而有组织的制度,其他的事都无关紧要。在太平盛世,艾希曼这种人或许能成为社会的栋梁,广受敬重。但他的人生主题太脆弱,一旦狂妄自大、心智失常的人控制社会,问题就暴露无遗;正直的公民不需要调整目标,就能摇身一变为得力的帮凶,浑然不觉自己的行动违反人性。

“发现性”人生主题的弱点属于另一类型:因为它是个人自行界定人生方向,奋斗之下的产物,所以往往缺乏社会的认可,它的创新和与众不同常被世俗视为疯狂或具有破坏性。若干有力的人生主题其实是基于古人所设定的目标,只不过由现代人重新发现罢了。已故的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尔科姆·艾克斯,早年的行径跟其他贫民窟出身的青年无异,视打架与吸毒为家常便饭。但他在狱中经过阅读和思考,发现了一套不同的目标,重新寻回了尊严和自尊。虽然这份认同感是由过去的智能堆砌而成,但从本质上看,却是崭新的发现。他从此摒弃贩毒和拉皮条的旧业,为不计其数的黑皮肤和白皮肤的社会边缘人,创造更复杂的目标,帮助他们建立人生的秩序。

从另一个角度切入

一位参加我们研究的受访者E提供了另一个从古人的目标中发掘人生主题的范例。E在一个贫穷的移民家庭中长大,他的父母只认得几个英文,勉强能读、能写。快节奏的纽约生活令他们胆怯,但他们崇拜美国和一切代表这个国家的权威。E在7岁的时候,父母花了一笔积蓄,买了一辆脚踏车送给他当做生日礼物。没几天,他在附近骑车时,被一辆不遵守交通规则的汽车撞倒,受了重伤,脚踏车也全毁了。驾驶人是个有钱的医生,他开车送E到医院,求E不要报警,承诺负担一切费用,并且买一辆新的脚踏车赔他。E和他的父母相信这些承诺,依约行事,但不幸的是,肇事医生再也没有出现过,E的父亲只好借钱偿还高昂的医药费,脚踏车当然也没了下文。

这件事很可能在E的心灵里留下永远的创伤,使他变成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凡事只谋求自己的利益。事实并非如此,E从这次经历中学到了一个奇怪的教训。他从中创造的生活主题,不仅赋予他自己生命意义,也帮助很多人缓和了他们的精神熵。这场意外发生后的很多年,E和他的父母一直对陌生人抱着敌视、怀疑及困惑的态度。E的父亲自觉是个失败者,开始酗酒,成为一个闷闷不乐、凡事退缩的人。看起来,贫穷无助已对这家人造成莫大的伤害。但是E十四五岁的时候,在学校读到美国宪法和《权利法案》时,他把这些历史文件秉持的原则跟自己的遭遇结合在一起,他渐渐认清,家人的贫穷与疏离并非他们自身的错,而是因为他们不明白自己的权利,不懂得游戏的规则,不能向有权管辖的人提出有效的抗议。

于是,他立志当一名律师,不仅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更为了确保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公不义,不会在处境跟他类似的人身上重演。一旦目标确定,他的决心就毫不动摇。他进入法学院就读,并担任一位知名法官的助手,最后终于成为法官。在事业的巅峰,他进入内阁,协助总统创制更有力的民权政策与法律,对处于不利环境下的人伸出援手。他毕生的思想、行动与感情都在他十来岁为自己选择的主题下得到统一。他至死方休的努力,是一场了不起的游戏,遵守他所制定的目标与规则进行。他觉得人生极具意义,每一场挑战都充满乐趣。

对痛苦的阐释

E的例子说明了“发现性”人生主题形成时,几个共同的原则:首先,这种主题往往是对早年遭受重大伤害的反应—成为孤儿、遭人遗弃、受到不公平待遇等。伤害本身并不重要,主题永远不可能靠外在事件决定。重要的是,一个人对痛苦作何种阐释。如果父亲是个残暴的酒鬼,子女对这个问题可以有数种不同的见解:他们可能会告诉自己,父亲是个该死的混蛋;父亲是人,人都难免有缺点、有暴力倾向;父亲的困境是贫穷所造成的,要避免跟他一样的下场,就得设法赚钱致富;父亲的行为是无助和未受教育所引起的。只有最后一种阐释,能导向E所选择的那种人生主题。

因此,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用哪种方式阐释遭受的痛苦,能导向精神负熵的人生主题?如果一个饱受有暴力倾向的父亲虐待的小孩儿,认为问题就潜藏在人性之中,人都是软弱而暴戾的,那么凭他一己之力,当然无药可医,小孩儿哪有可能改变人性呢?要在痛苦中找出方向,首先我们必须把它解释成一项可能的挑战。例如,E把自己的遭遇看成少数民族的无助与权利受到剥夺,不怨怪父亲,然后他才能培养适当的技巧—进修法律,以解决他眼中损害个人生活的症结。这种把伤痛的事件转变成挑战,赋予生命意义的原动力,就是前面谈到的“耗散结构”,亦即从无秩序中发现秩序的能力。

最后,精神负熵的复杂主题,很少会在应付个人问题时出现。它所涉及的挑战一定要能适用于其他人,甚至全人类。以E为例,他所提出的无助问题,不仅适用于自己和家人,也适用于所有与他父母类似的穷苦移民,不论他为自己的问题找到什么样的出路,都会惠及很多人。这种广泛利他的解决方式,是精神负熵人生主题的典型特征,它为很多人带来生命的和谐。

绝处逢生

芝加哥大学研究小组访谈的另一位戈特弗瑞先生,也提供了一个类似的例子。戈特弗瑞自小跟母亲很亲近,他的童年回忆充满了快乐与温馨。然而在他未满10岁,母亲就罹患癌症,极为痛苦地死去了。这孩子大可以从此自艾自怜,变得十分沮丧,也可以用愤世嫉俗的面具自我防御。然而他并没有自暴自弃,反而把癌症视为生平最大的仇敌,发誓要打败它。他从医学院毕业后,就致力于钻研肿瘤学,他的研究成果在人类克服癌症威胁的努力当中,有显著的重要性。个人的不幸遭遇再一次转变成广泛的挑战,在个人培养迎接这场挑战的能力同时,其他人的生活也能分沾到好处。

从弗洛伊德开始,心理学家一直希望能说明,童年所受的伤痛如何引起成年后的精神官能障碍。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不难理解,真正难以解释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与这种预期相反的结果:受苦刺激使一个人奋发向上,成为伟大的艺术家、英明的政治家或杰出的科学家。如果我们假设外在事件能决定心理的发展,受苦的人罹患精神官能症就很正常,建设性的反应也不外乎“自卫”或“升华”。如果我们假设一般人有权对外在事件作出何种反应时,那么建设性的反应才是正常的,精神官能症则是无法面对挑战,心流的能力受阻所引起的。

为什么有些人能建立一致的目标,终身受用不尽,而有些人却一辈子过着空洞、无意义的生活呢?这个问题并没有标准答案,因为一个人能否在乍看一片混沌的体验中,找到和谐的主题,乃是由很多内在和外在的因素决定的。一般人倾向于认为:在天生残疾、贫穷、受压迫之下,人生就不会有什么意义,但即使如此也有例外。

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葛兰西对近代欧洲思潮有很大的影响。他天生驼背,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家。幼时,他父亲曾入狱多年(后来证明是冤狱),家中几无隔宿之粮。葛兰西自幼体弱多病,据说他母亲每晚都为他穿上最好的衣服,让他睡在一具棺材里,因为她认为,一早起来他可能已经死了。由此看来,他的前途实在很黯淡。然而,葛兰西无视种种障碍,不但活了下来,还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成为老师,生活勉强有保障后,并毫不懈怠,决心跟损害母亲健康、侮辱父亲名誉的社会状况抗争到底。他最后成为大学教授和国会议员,无畏地对抗法西斯主义。在死于墨索里尼的黑狱中以前,他不断用美丽的散文,刻画人类若能扬弃怯懦与贪婪,将会生活在多么美好的世界里。

类似葛兰西型的人格很常见,这充分证明:童年恶劣的外在环境,不见得会导致长大后内心缺乏意义。发明大王爱迪生小时候是个穷苦多病的孩子,还被老师认为是低能儿;爱因斯坦幼时生活充满焦虑与失望;罗斯福夫人从小是个寂寞、神经质的女孩,但他们后来都为自己创造了有意义的人生。

超越前人智慧

如果赋予生命意义有特别的方法可循,这方法也似乎简单得不值一提,但因为它经常受到忽视,而且这种情况在今天尤其严重,所以不妨重新拿出来谈谈。这一方法主要是从前几代建立的秩序中汲取经验,找到一个避免自己内心被扰乱的模式。文化会累积大量的知识—或者说有秩序的资讯,可资运用在这方面。伟大的音乐、建筑、艺术、诗歌、戏剧、舞蹈、哲学、宗教,都是以和谐克服混沌的好榜样,任何人都可以仿效。但很多人都忽视它们的存在,只想靠自己的力量创造生命的意义。

这种态度跟要求每一代都要从无到有,凭空创造一套物质文化,并无不同。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企图重新发明轮子、火、电力,以及其他数百万种现在大家视为理所当然的工具或步骤。相反,我们会从老师、书本、模型中,寻求制造这些东西的资讯,从先人的知识中寻求超越,设法更上一层楼。放弃祖先辛苦累积的教我们如何生活的资讯,或自以为能靠个人的力量,发现一套合适的目标,都是妄自尊大,成功的机会就跟完全不懂物理却试图制造一具电子显微镜一样渺茫。

长大后能顺利建立一致的人生主题的人,往往记得小时候听父母讲故事或念书给他们听的情景。听一个值得信赖而充满爱心的大人讲述童话故事、《圣经》故事、历史英雄的丰功伟绩、家族的憾事,往往是一个人从过去的体验搜集有意义资讯的第一次接触。相应地我们在研究中也碰到过从来不曾专心追求任何目标,也不曾义无反顾地接受社会交付的目标的人,这种人完全不记得小时候听父母讲过或念过的任何故事。周末早晨电视上的儿童节目,只有漫无目标的煽情,不可能发挥相同的作用。

从书中获得启发

不论出身背景如何,人生稍后的阶段仍然有很多从过去汲取意义的机会。很多发掘到复杂人生主题的人,若不是以他们深为尊敬的长者或历史人物为模范,就是从书本中找到行动的新方向。例如,一位现在已成名的社会科学家,谈到他少年时读《双城记》,狄更斯笔下社会与政治的乱象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这跟他父母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欧洲的经历相呼应,因此他当时就决心设法了解,为什么人类要把彼此的生活搞得这么痛苦。还有一个男孩儿,在管教严格的孤儿院长大,偶尔读到霍雷肖·阿尔杰丛书中的一个故事,书中描写一个跟他一样贫苦寂寞的小孩儿,靠着努力和运气发达起来,他就想:“他做得到,为什么我不能?”今天他已退休了,是一位以乐善好施闻名的金融家。也有其他人因读到柏拉图的对话录,或科幻小说的英勇行为,一生就此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包含有秩序的资讯,包括各种行为模式、目标模式如何成功运用于有意义的目标,规范人生的典范等。很多生活陷入混乱的人,得知在他们之前也有人面临类似的问题,就能重燃希望,克服困境。

《神曲》中的中年危机

我曾为企业主管讲过如何处理中年危机的课程。这些事业有成的主管,很多已经在公司中爬到顶峰,而家庭与私生活却是一团糟,因此他们需要有个机会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多年来,我应用发展心理学方面的最好理论和研究结果,带动授课和讨论。我对这些讨论会的结果大致上还算满意,学员也都觉得学到了有用的知识。但一直困扰我的是,我使用的教材似乎没有多大意义。

后来,我想要尝试一些不同的东西。我在讨论会一开始,先简单介绍了一下但丁的《神曲》。这部写于600多年前的作品,是我所知道的谈到中年危机及其解决之道的最古老的文献。但丁这部卷帙浩瀚的长诗,开宗明义就写道:“我在人生旅程的中途,发现自己置身于幽暗的森林,完全不认得路。”接下来的描写不但扣人心弦,而且在很多方面对中年遭遇的困境,可谓刻画得入木三分。

首先,但丁在黑暗的森林中徘徊时,发现三头野兽正垂涎欲滴地在背后窥视他。它们包括一头狮子、一只山猫和一头母狼—象征野心、色欲和贪婪。换言之,但丁的大敌就是他对权力、性欲和金钱的渴望。为了避免被欲望吞没,但丁拼命往山上跑,希望能逃脱。但野兽越追越近,绝望之余,但丁只好向上帝求助。一个鬼魂应他的祷告出现—来者是早在但丁出世前1 000年就已经去世的大诗人维吉尔。但丁崇拜这位前辈气魄宏伟的诗篇,一直视他为良师。维吉尔告诉但丁:好消息是有一条路可以走出这森林,坏消息是这条路必须通过地狱。于是,他们穿过曲曲折折的地狱之路,沿途看见那些不曾选择人生目标,或误把增加精神熵当做人生目标的人的悲惨下场,这些人就是所谓的“罪人”。

我很关心这些疲惫不堪的企业主管,对几百年前的老寓言作何反应。我担心他们会认为这是在浪费他们宝贵的时间。结果证明我多虑了,我们过去讨论中年生活的陷阱,如何使往后的日子过得更充实,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坦诚而严肃。会后有几位学员私下告诉我,用但丁做引子是个很棒的点子,《神曲》的故事清楚地点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帮助他们顺畅地思考、谈论这些问题。

还有一个原因使但丁成为一个重要的模范。虽然诗中洋溢着浓厚的宗教伦理观,但是读者一看即知,他所信奉的基督教不是接受型的信仰,而属于发现型。换言之,他创造的宗教生活主题,糅合了基督教最好的启示、古希腊哲学和渗透欧洲的伊斯兰教智慧等精华。同时,他的炼狱里有许多永远遭天谴的教皇、红衣主教和神职人员。甚至他的向导维吉尔也不是基督教的圣徒,而是位异教诗人。但丁早已看清,所有精神修炼体系一旦与教会这样的世俗机构结合以后,就开始受到精神熵的困扰。因此,为了从信仰体系中汲取意义,首先就得拿这个体系包含的资讯跟自己的具体体验比较,只保留合理的部分,把剩下的一股脑儿抛弃。

信仰的力量

今天我们仍不时遇见把内在秩序建立在过去伟大宗教启示之上的人。尽管我们天天读到股市黑幕、国防工程贪污、政客没有原则的新闻,但与此相反的例子也还是存在的。成功的商人抽时间到医院陪伴垂死的病人,因为他们相信,照顾受苦的人是有意义的人生不可或缺的一环。很多人从祷告中获得力量和宁静,还有很多人根据有意义的信仰体系,建立心流的目标与规则。

毋庸置疑,大多数人并没能从传统宗教和信仰体系中获得帮助。很多人无法区分古老教义中的真理和经年累月堆积的谬误。因为他们不能接受错误,所以干脆连真理也一块儿拒绝。有些人则是迫切追求秩序,抓到什么信仰就不计好坏,照单全收,变成顽固刻板的基督徒、伊斯兰教徒。

有没有可能出现一套新的目标与实践体系,帮助我们的儿孙在21世纪找到生命的意义?有些人相信,如果恢复基督教过去的光荣,就能实现这项需求。但也有人认为,唯有共产主义才能解决人间的混沌,它终有一天会横扫全世界。目前看来,这两种预言都还没有实现。

如果有一种新信仰要吸引我们,它必须能理性地解释所有我们知道、感觉、希望和害怕的事。它必须是一个能引导我们的精神能量朝一个有意义的目标迈进的体系,一个为心流生活提供规则和方法的体系。

我们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体系在某种程度上,不会依赖科学对人类和宇宙的认识为基础。若没有这样的基础,我们的意识就仍然在信仰与知识之间左右为难。如果科学要提供真正的帮助,也必须重作调整。除了各种描述、控制现实中独立现象的专门学科,还需要对所有知识作一个整体的解释,把它跟全人类和人类的命运结合在一起。

要做到这一点,有个方法是通过进化的观念。所有我们关注的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往哪里去?什么力量塑造我们的生活?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们彼此之间,我们和宇宙之间有什么关系?我们的行动有什么后果?这些都可以用目前的进化论知识作系统地讨论,这方面的知识未来还会继续扩充。

这种方式面临的批评是,一般科学或进化论科学处理的都是已经存在的现象,不考虑应不应该的问题。然而信仰却不受现实的局限,它会讨论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令人渴望的。进化的信仰或许能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做一整合。当我们了解自己为什么是现在这样,就更能了解直觉冲动、社会控制、文化表达等有助于意识形成的元素,更容易把精力导向更正确的方向。

进化掌握在我们手中

进化观点同时指向一个值得我们投注精力的目标。数十亿年来,地球上的生命形式越来越复杂,人类神经系统也日趋精巧细密;大脑皮层演化而具有的意识,影响力遍及全球。复杂性不仅是现实,也是理想:它已经出现—按照地球的法则,它必然会出现;但除非我们希望它继续,否则它的发展很可能会中断。进化的未来就掌握在我们手中。

过去几千年来—从进化时间来看,只不过是一瞬间—人类在意识的独特化上有惊人的进步。我们认知到人类与其他生命形式有所不同,也认知到每个人跟其他人有所不同。我们发明了抽象思考与分析,也就是分辨物体空间与运动的能力。通过独特化,产生了科学、技术以及前所未有的建设与破坏环境的能力。

然而复杂性除了独特化,还要整合。未来一代的任务就是开发心灵的这个层面。过去我们学习把自己跟别人及环境区分开来,现在我们要学习在不丧失辛苦得来的独特性前提下,跟周遭其他个体重新结合。未来最大的希望就寄托在宇宙体系是靠共同法则结合的认知之上,我们把自己的梦想和欲望加诸自然,若不把这个认知列入考虑,一切就没有意义可言。认清人类意志的极限,接受与宇宙合作,而非统治宇宙的角色,我们就会像终于回到家的流浪者,觉得无比轻松。只要个人目标与宇宙心流汇合,意义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4 美国“圣经地带”是指美国南部部分州的别名。这些州的民风非常保守,对宗教非常狂热。关于这一地带的具体范围,有三种说法:其一,包括美国东南部及中西部各州,大致是西北至堪萨斯州,西南至得克萨斯州,东北至弗吉尼亚州,东南至佛罗里达州。其二,是指南北战争期间所有南方各州及其西面延伸,但不包括加利福尼亚州。其三,认为连加拿大的艾伯塔省及卑斯省的费沙谷也包括在内。—编者注

《当下的幸福:我们并非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