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一棵自己开花的树

我经常在想,我要是被谁指控文字是代笔,恐怕是百口莫辩的,因为自己写的文字,很多自己都不记得了,有时候看到,甚至会以为是别人写的。每每此时,总会怀疑:我们真的是文字的创造者吗?抑或我们只是文字的旁观者?而它有自己的生命,能够自己生根、发芽、生长?

固然,每次写作之前,总是有自己的预设和想法的。对文字的构架,我似乎事前总是很仔细的。跟朋友谈写作,我也曾建议,最好将最重要的部分想好再下笔,特别是重点的段落、重要的句子,乃至重点地方的用词,都要做到心中有数,然后动手,迂回前行,耐心而仔细地抵达终点。

其实,我自己似乎不是这样做的。

每次下笔之前,并非没有终点,可是,下笔后不久,总会在路上看到别的风景,或是一泉一石,或是一草一木,或是林间的一声鸟鸣,这些意外总是在干扰我预设的目标,又像是无数不守规矩随时想插队的人,很不自觉地要拨开前面的人,挤到一个更前面的位置。好吧,那你们过来吧,原先的秩序已经被打乱,不过似乎还是可以绕到终点,最多只是多绕点路而已。

可是,这样的干扰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这时候你会发现,真正美好的东西,恰恰正是在这些干扰之中。那天朋友跟我说,读《在唐诗里孤独漫步》,每每看到发人深省的词句,我问是哪些,朋友举了几处。之后我仔细思索,发觉那些词句竟都不是我写作前想好的,而是那些临时出现的干扰。那些干扰,最开始只是写作时的一些意外、一些惊喜,而越走到后面,它们开始成为文字的主人,文字是有生命的,不甘受到某一双手或者某一个头脑的掌控,在它生根发芽的时候,就暗自打定主意要自己生长,自己展枝,最后自己开花。

苏轼说自己的文字是开始于应该开始的地方,停止于应该停止的地方。他说自己的文章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这话可谓深得写作三味。真正的写作,并不是自己的规定或者预设,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给这个泉眼找一次涌出的时间,当它涌出之后,如苏轼所说:“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泉水不是水渠,它更尊重水的天性,和缓处静谧,狭窄处嚣张,陡峭处化为飞瀑,激越处白浪滔天。这样的水才是真正的水,遵循着自然和天性,随时以生命内在的变化与成长示人,而不是被限制在水泥或者黄土的界限中,不能越雷池一步,被人力拘束得整齐而驯良,却失去了最重要的生命。

说到这里,突然很理解学生为什么会写偏题了。很多时候,文字是不能命题的,就像真正的水不应该局限在沟渠里。而考场作文严格甚至苛刻的限制本身就是对文字的自由与灵动的摧残。要写出好的考试作文,本身就是戴着脚镣跳舞,固然,有些善于取巧者还是能跳得很好,让老师满意,让家长放心,不过,真正的好文章不可能从考场中出来,这也是无疑的。

文字是一棵会自己生长开花的树,我们所要做的,无非是给这棵树一次生根发芽的机会,在它幼小的时候,细致耐心地照顾它,使它不至于被风吹跑,被干旱扼杀,而它像一个孩子慢慢长大时,我们就该慢慢放手,容忍那些意外,因为那些都是生命成长中的惊喜,真正的成长是不可预设的,不能接受这些惊喜,其实也就是不能接受生命。

真正的写作,其实是身不由己的。从下笔一刻开始的自信满满目标明确,到文字渐渐成形后的意外不断惊喜连连,到后来,自己其实已经无法掌控文字,这时候的自己,更像是一个旁观者,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文字的树慢慢生长、出叶、展枝,在风中欢歌,之后,你会发觉它自己在开花,开出的花,有时候跟你事先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却比你预想的要灿烂美丽千倍百倍,因为那是有生命的文字自己绽放的美丽,而不是某个凡俗的头脑事先预定的假相。

在该下手的时候下手,在该放手的时候放手,让文字的树自己去开花,甘心做一个旁观者,这也许就是文字最需要的。

因此,当我终于拿到《率性教书》的样书,翻看里面的文章时,心里感觉怪怪的:似乎这不是我写的书,而是哪个路人甲的大作,或者,干脆就是它自己凭空生长出来的。

产生这样的感觉还有一个原因:这是我写作跨越时间最长的一本书,里面最早的文章写于十多年前,最近的文章是临到出版时才补进去的。这本书的出版可谓历尽磨难,前后换了四五家出版社,最后终于在张文质老师的鼎力帮助下由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并蒙钱理群老先生亲自作序。之所以有如此磨难,大概与里面一些文章颇有关系。钱老在序里向读者隆重推荐了三篇文章,并将其誉为“中国教育的‘点穴之作’”,可是出版的时候,这三篇文章无一例外全被删了,连钱老的序言也做了相应修改。面对这些我当然只有苦笑。我并无责难编辑之意,删除的原因,大家都知道,也不必详谈。毕竟,经过诸多磨难,这本书终于艰难面世,也算给自己这十多年一个交代。

就这样,当这个冬天的上午我接到电话叫我取快递的时候,我立马开车到学校门口去装书。因为这次我买的样书很多,除了一些学校要用之外,我还有自己的用途。

《中国最美的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