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次第

叙事散文——未必一定要吻合现代意义所指称的小说;就是说事而已。

无论多么精彩的一个故事,总得想法子找个不同于寻常的方式来说,才能让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要紧的是先说什么、后说什么——也就是叙事的次第。讲究叙事次第的原则只有一个:持续制造读者对于这故事的多样悬念。

一人出门之后有一遭遇,读者当然想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但是这还不够,如能在遭遇之前说这人“出门下楼,忘了带伞,又懒得回去拿”之后,再说那遭遇,这就让读者起悬念了。

“忘了带伞”是会淋雨吗?“懒得回去拿”是已经下起了小雨,却不碍事吗?还是这人赶时间、过于心急呢?这都是短短十个字所刺激出来的立即联想。后来那人的遭遇无论是什么,先埋伏下来的这“忘了带伞,又懒得回去拿”便始终会是个悬念,就算读者被那人的遭遇所吸引,忘了先这十个字,之后终于下起滂沱大雨来,原先的悬念就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具有关键性作用的字句必须在毫不起眼的情况下提早暗示了读者。这就是次第的紧要之处。

底下的这篇例文,读来像是小说,起码是说一故事。说故事不外两端,若非勾人追问:“后来呢?”就是引人追问:“何以致此?”无论是情节上的推进,或者是心理层面的探索,尽管手熟的作者,也最好不要信马由缰,且写且想。叙事有必须全盘照顾的组织,也就是什么先说、什么后说的次第。

以下例文一开篇,河口上日日盘桓行乞的老丐一定是个明白人,对于自己的身份, 他心头应该是雪亮的。不幸的是,这点明白还不够,加上一些好奇、一点贪念,他就愈发地坠入糊涂之中。而读者必须跟着他的好奇和贪念犯糊涂,读到最后才会有奇趣。

所以故事原本的观点(老丐)不能转移;他所经历的事,只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奇遇,到后来,他陷入了不可抽身的窘境,最后不知所终。就算读者很想知道“后来呢?”,也不必有什么后来,因为答案会被另一个问题取代:“何以致此?”作者悄悄调换了叙事内在的问题——惟其调换了这个问题,故事的教训才得以彰显。

值得附带一提的是命题。题目《雁回塔下雁难回》,看似与内文无关。就故事本身言之,大可以掐头去尾,根本不提雁回塔,可是为什么要虚晃一枪、添头补尾呢?因为通篇所叙,就是个虚晃一枪的故事——读过之后,会心者便会恍然大悟,连标题都像是虚晃一枪——等等,也不一定呢!从比较深沉一点的层次去看,老丐的处境,可不正是雁回塔下雁难回吗?

例 

雁回塔下雁难回

这个故事发生于湖南武陵雁回塔,塔在三百年前就不知毁于何人之手,塔基没人见过,是以塔址随人乱说,后来有博物之人想出了一个法子,观看北地大雁南来,可有经过此地而回头的?若有,依其地再建一座塔,像是射了箭才画靶。可若不这样儿,空顶着个雁回塔之名,岂不无稽?

雁回塔边武陵关上,有个既老、又瞎、几乎半聋的乞丐,这一天听河口上人声鼎沸,说有四品官要乘官舫来巡,河道得让出来。午后时分,还真来了。舫窗前的官人,天青褂外带补服、顶戴,当真是四品打扮,打大老远就探头出窗,盯着岸边的老丐瞧看。

一旦泊船,官人奔向这老丐,双膝跪倒,道:“您不是孙长者吗?多年前曾经收我为义子,助我回籍求取功名,今日选得此乡,得为开府——没料到义父沦落如此!”说着,放声大哭起来。老丐心想:你认错人了罢?又一想,何不装疯卖傻,看他如何伺候我;好日子得过且过,还嫌多么?遂漫声应道:“我年老糊涂,前事如梦,都记不得了呢!”

官人依旧虔敬地说:“虽然沾染风尘,面目犹存,儿子不会错认的。”当下传令, 请“老封翁”沐浴更衣,栉沐须发,颐养了好几天,皤皤一叟,精神矍铄。

这官人仍然屡屡表示:让父亲沦为乞丐,日夜不能安。或是:父亲修饰整洁,衣履光鲜,随儿赴任,以光门楣。此虚荣显贵,亦礼之大者。接着,又跪着大哭:“市中知晓父亲在关上行乞的,也不在少数;还望父亲为儿遮掩,莫要显扬这些年弃养之罪。是以往铺里买金买帛之际,姑不论合意与否,尽可摇头挑剔,切莫计较花销。”这一下老丐又清楚了几分:这儿子的孝顺,倒有三五分是怕人讥责,刻意要做给人看的。于是两轿两仆,整日在外,父子皆服四品衣冠,招摇过市。

上银楼买完金饰,知府把着店东的手道:“我还要同父亲去至缎局,何不同行,顺便兑银入账,也省得家父再跑一趟贵号。”店东当然没什么好推辞的,跟着上了缎局, 看他确是大手笔,缎局中一下单,备办的绸缎倒像要结亲。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知府还真是个快要结亲的光棍,所有的衣帛金饰,除了给封翁的见面礼之外,都要运往省垣去联姻——他一开始没有明说,其实是不肯扰民——怕这些金铺、缎局的商贾会为了讨好而大送其礼,于是托言给父亲备办礼物,算一份孝思; 底下人再喜欢拍马屁,也不至于替人尽孝,如此也就保全了官人的清廉。

缎局之中最珍稀宝贵之物都展示了,一时琳琅罗列,竟然都是入贡的上品。那老封翁只一个劲儿地摇头,问他是好是不好,也不大说得出所以然来。然而挑剔的是买家, 多年经验使缎局和金铺的店东看出来:这一对父子果然是为了一个孝字而准备花大钱了。然而老封翁之不满意是实,这该怎么办?

知府于是道:“何不请我妹妹过过眼呢?舍妹现在舟中,也就是半里之遥,凡将所列之物送往河干,让舟中人一寓目,即可定夺。”

这一下好,不是有两顶轿子吗?布庄自招一仆,随着轿子押货到码头。一夫扛去, 一夫继之。舟中之人却是见一桩、喜一桩,居然都留下了。抬轿子的先回来禀报:“绣缎皆是上品,但不知应该用哪一家银号平色银两?请官人自去检点。”

这知府于是同缎局主道:“烦请侍奉家父暂坐,我去兑银,即刻便回。”说完一拱手,还是乘着原轿而去。到了船上,大串金镯子先分了两对给轿夫和缎局押仆,俱谢辛苦,道:“我船中兑银尚须片刻,尔等先去吃饭,饭后再接我回饭庄了账罢。”

至于这故事的结局,很简单——假官船一溜烟地顺流而逝,老丐又给遗弃了一次。他想告诉捉他进官衙的两家店东说:他还真是第一次当上人家骗棍的父亲,但是没有人相信。

至于先前提到的雁回塔是怎么回事呢?雁回塔跟这事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文章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