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于中好]

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昼长吟罢风流子,忽听楸枰响碧纱。

添竹石,伴烟霞。拟凭尊酒慰年华。休嗟髀里今生肉,努力春来自种花。

容若,生长于深宅大院,消磨于金銮玉辇,过的是人见人羡、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人生之所谓幸福始终是一种主观的东西,熊猫眼里的竹林天堂在老虎眼里仿如大漠戈壁。人和人的相知便也因此总是困难的,以己度人悠然以为自得,却往往差之千里,只暴露了自己的小人之心。只有同类才可以理解同类,只有容若才能理解贾宝玉对林妹妹的爱,而焦大则不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狮子寻找狮子,猴子寻找猴子,但熊猫寻找熊猫总是困难的,毕竟是珍稀物种嘛。焦大的世界里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一万个焦大,但贾宝玉的世界里却很难找到三五个贾宝玉。

容若在深宅大院里,金銮玉辇旁,在锦衣玉食边,因错位而寂寞,因失群而孤单。他渴望自己的一栋红楼,即便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可觅,也要在精神世界里构建一处。

精神世界虚拟的快乐总想被落到实处。

容若当真在自家的宅院里找了一处地方,在这个京城之中数一数二的豪宅里边按照自己的设想建造了一处茅屋。尽管这在我们看来就仿佛一些超级富豪的探险之旅—虽然舍繁华而就荒漠,身边却时刻享有一对一的贴身服务,即便到了阿尔卑斯山的山顶,也会有人在一清早就在帐篷外边支好桌椅,备好专门烹制的精美早餐,但是,这毕竟是人的精神追求,令人钦佩,也令人艳羡。

年轻的容若并不知道,如果当真让他失去了现在的家世,即便他真能拥有最让自己心满意足的渔村蟹舍,但诸如上不起学、看不起病这样的现实烦恼也将会很快地抹杀他对那个渔村蟹舍的审美情趣,将会使他的诗词情怀变成生命中无法承受之奢侈,尤其是,作为一个底层百姓却可以不失尊严地生活,这实在太有难度了。你虽然不必再去摧眉折腰事权贵,但这只是因为你身份太低贱,和权贵们打不上交道而已。

“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山家,就是山里人家,而“仿山家”,这个山野情调毕竟是在朱门之内被仿制出来的,因为假,所以美。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比如文学意象里的牧羊女,还有白云般的羊群,听上去只觉得纯洁美丽,让人浮想联翩。而事实上,羊群的味道绝不逊于猪圈,即便在百米之外,其杀伤力也足以抗衡任何一位武林至尊的绝代气场;羊群所过之处更是一片狼藉,它们边吃边拉,粪便可以绵延数里。

但我们还是多想想美丽的意象吧,当然容若也是。容若最喜欢去的一个地方是北京西直门外的一处小楼,那里小楼独立,野趣盎然,远望有重峦叠嶂,近观有麦田农舍,或有鸭嬉,时见鹤翔。容若喜欢在这里和好友们相聚,甚至登上小楼之后撤去楼梯,不许旁人打扰。一天,夕阳西下,容若和顾贞观在此登临,感而赋诗道:

朝市竞初日,幽栖闲夕阳。

登楼一纵月,远近青茫茫。

众鸟归已尽,烟中下牛羊。

不知何年寺,钟梵相低昂。

无月见村火,有时闻天香。

一花露中坠,始觉单衣裳。

置酒当前檐,酒若清露凉。

百忧兹暂豁,与子各尽觞。

丝竹在东山,怀哉讵能忘。

这首五言诗里,有多少陶渊明的味道!“众鸟归已尽,烟中下牛羊”,这样的黄昏景致,又岂是朱门大院里能够看得到的?这首诗题为《桑榆墅同梁汾夜望》,梁汾,是顾贞观的号;桑榆墅,就是这里的名字,这里是容若家的一处郊外别墅。

“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在这样的山家里都做些什么呢?是“昼长吟罢风流子,忽听楸枰响碧纱”,“风流子”是词牌名,这里特地用《风流子》这个词牌,一是取其字面之义,容若在这里自是风流快活,乐趣多多;二是以词牌名代指诗词,意思是说,白天在这个“山家”里和朋友们联诗填词,一玩就是一整天。白天是这样过的,到了晚上,就下棋取乐—“楸枰”即棋盘,古时候的棋盘多用楸木所制,所以也称之为楸枰;碧纱即碧纱窗,这都是诗词当中常用的意象,这句是说:到了晚上,从外面可以听到碧纱窗里边棋子落于楸枰的响声。

“添竹石,伴烟霞。拟凭樽酒慰年华”,下片更闲,竹石、烟霞,都是文人雅士的园林之乐。如果较真的话,竹子和烟霞倒还好说,石头可是相当贵重的东西,装点园林多用太湖石,一块太湖石,十户中人赋,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当然,这毕竟是诗人之言,不能字字较真的,就像“拟凭樽酒慰年华”不能理解为容若是个高阳酒徒一样。

“休嗟髀里今生肉”,这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典故:刘备依附刘表之时,有一次见自己大腿上长的肥肉,不禁感慨唏嘘,叹自己老之将至而功业未建。容若反用其意,说髀里生肉又有何妨,男儿在渔村蟹舍之中闲适一生不也很好吗,还是“努力春来自种花”,尽情享受田园之乐吧。

能在别墅里悠然享受隐者之乐,对于容若而言,自然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无奈,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却是奋斗一生也未必能踏入院门的天堂。世界从来都是这么不公平的,有什么办法呢?

《纳兰词典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