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独立性

在唐诗当中,生命的独立性是受到歌颂的。在历史上,如果我喜欢武则天这个角色,跟她取不取得政权没有必然关系,而是因为我看到她对自己独立个性的完成。《春江花月夜》之所以美,是因为它在充分的自我的独立性当中,才会去欣赏另外一个完全独立的,跟它不同的生命状态。

这里面的美学意识非常现代。二十世纪初,巴黎开始尊重每一个不同的生命。一个女画家罗兰桑娇媚得要死,永远都是楚楚可怜,很娇弱的感觉。有人喜欢她,有人不喜欢她,但大家都尊重她;另外有一个俄罗斯来的移民叫苏蒂纳,穷得要死,每天去做苦力,在码头上搬完东西,然后回家画画,他喜欢画被宰杀后的牛。罗兰桑与苏蒂纳如此不同,可他们同时在巴黎,而且他们可以做朋友,认为彼此代表的是巴黎画派两种不同的美学。

唐代也有这样的特质,武则天在取得政权的过程当中,最大的障碍是作为一个姓武的,要去抢夺李姓政权,李家自然会有反扑。初唐时骆宾王写的《讨武曌檄》是很有名的一篇文章,骆宾王是初唐文学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文人,我们不太清楚他心里想什么,因为他在帮别人写文章。徐敬业要讨伐武则天,必须找一个人来写一篇文章,就像现在报纸的社论一样,表示自己是名正言顺地出兵去打武则天。“檄”就是贴在墙上的看板、大字报,昭告天下说武则天有多坏,所以要起兵讨伐她,“檄”主要就是提供舆论支持的。武则天作为一个有雄才大略的执政者——我们今天用雄才,这个“雄”已经有问题了,应该是“雌才大略”——她上朝的时候,让别人把这个檄文撕下来念给她听。这已经是一个政治人物极大胆的作为,因为她至少应该先看一看到底人家在讲她什么,可是她选择直接让人念。

这篇文章写得很真实,武则天出身卑贱,“曾以更衣入侍”,“更衣入侍”就是在厕所里替皇帝换衣服。在传统的农业伦理中,你的父亲、祖父是怎么样的,你大概也就差不多是怎么样的。武则天根本就不在乎这些,这里面就有了现代伦理的因素。武则天觉得文章讲得很对,可“我就是这样子,关你什么事?”。文章一步一步地形容,到皇帝去世不久,武则天取得政权,“一抔之土未干”——皇帝坟墓上的土都还没干,“六尺之孤何托?”——一个已经长大,应该继承皇位的李家后代,竟然被废掉了。其实“六尺”已经是大男人了,可“六尺之孤何托?”意思是谁来照顾他。这里面的语言跟思想全部是农业伦理,因为按照农业伦理,皇帝死后,继承皇位的应该是他的长子,而这个长子竟然被废掉,由武则天来做皇帝。

可是武则天的个性中有孤独意识,有流浪、冒险精神,有来自游牧民族的个人生命“物竞天择”的部分,这与农业伦理遵循的是两种不同的逻辑。所以武则天听着听着,就开始赞美这篇文章,还问宰相是什么人写的。宰相说是骆宾王。当听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的时候,武则天判断这篇文章会对老百姓有非常大的影响力,因为这两句诉诸于农业伦理中的忠孝,她觉得这篇文章真是击中要害。她就遗憾地说,骆宾王这样的人才,宰相竟然没有招他入阁,这是宰相之罪啊。

我每次读到这段,都会有一种惊讶,武则天不觉得这篇文章在骂她,她从执政者的角度认为这是一篇好文章,骂武则天的部分是可以抽离掉的。在这样一个时代里,骆宾王有骆宾王自我完成的方式,武则天有武则天自我完成的方式。武则天在自己的孤独当中,会欣赏骆宾王的孤独,而不是处于对立的状态。在现实当中,事关政治的争夺;可是在美学的层次上,每一个生命都会欣赏另外一个生命,这才是花季出现的原因。所谓的花季,就是所有的生命,没有高低之分。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这些存在于自然中的几个主题,偶然间因缘际会发生了互动的关系,可它们又各自离去。它们是知己,它们也是陌路。“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王维《送别》)他们总是在路上碰到人,就喝一杯酒,变成好朋友,然后擦肩而过,又回到各自的孤独,这里面没有一点小家子气的生命意向。

《蒋勋说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