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响诗乐章

在分段讲过以后,我们可以把这首诗连接起来,像欣赏交响诗一样,一个乐章一个乐章慢慢地欣赏。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第一段显示出平缓与自然。诗人不准备采用一种惊人的方式开始,只是描述自己站在江河的前面,感觉到花在开放,月亮在升起来,夜晚在来临……当他慢慢地带我们进入“江流宛转绕芳甸”的生命的状态的时候,我们已经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诗人体验到的那样,跟河流一起蜿蜒流转在花的土地当中。这个感觉很特别。

这里用到“宛转”两个字。“宛转”是唐诗常用的表达,白居易写杨贵妃最后被赐死时说“宛转蛾眉马前死”。“宛转”是心情上的迟缓,我们有时候觉得一个情感很粗糙,就是因为太直接了。“宛转”是含蓄、委婉,生命也许不是那么轻率的,它中间要绕一圈,要回环一下,有一点曲线的感觉。河流的“宛转”,也是我们心事的“宛转”——我们开始有了多一层的心情去看待不同的事物。“宛转”这个词汇可以形容河流,也可以形容一个女性死亡的时候的眉毛。

下面是:“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到这里,一个重的句子出来,所以用“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做第一段的终结。

下面起了另外一个部分。我们看结构中的呼应,不只是四句一段,九段组合出来的结构,甚至是两个大结构之间的对话关系,很有开创一代诗风的气度。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先是写实,一片白云飘走,刚刚发芽的青色的枫树,接着镜头推出扁舟子,然后从扁舟子开始把镜头调到明月楼,从明月楼推出女性心情的复杂。“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卷不去”,“拂还来”,这么多哀愁与思念,全部在讲情感的若断还连,无情的时候都是断的,有情的时候又都连接起来。“徘徊”也好,“卷不去”也好,“拂还来”也好,把这些字抽出来会发现是一个缠绵的过程。我们自己在经验情感的时候也是断续的,很少是断就断、续就续,大部分的情感是在安定与不安定的状态当中,就是又好像断又好像续,这是最奇怪的状态,但所有情感的特征大概都是如此。一个好的诗人,自然可以感觉到这些细微之处,也想将这种情感描述出来。

而在情感中,通常在“此时相望不相闻”,就是没有可能在一起的时候,彼此的牵挂是最大的。牵挂、思念、幻想的时候,情感大概是最饱满的。“此时相望不相闻”也是在讲情感的牵连。“愿逐月华流照君”是非常美的一个句子,也是唐代诗人在描写宇宙间的深情与人的深情时出现过的最美的句子。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从这里开始结尾。“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我想这首诗的重要,是因为将整个宇宙经验扩大了,也许我们并不需要逐字逐句地去做注解。事实上我希望这首诗可以是被忘掉的东西,有一天把它忘得干干净净了,也许在某一个月圆之夜,在某一个角落,忽然一个句子跑出来,那个时候才是这首诗影响最大的时候。

我小时候背这首诗的时候,从来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甚至用毛笔字抄写的时候,也似懂非懂。什么时候懂的呢?可能是在京都的某一个晚上面对着枫叶,忽然懂了其中的句子;或者是在丝路旅行的时候,在新疆看到那个巨大的月亮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忽然想起其中一句。《春江花月夜》是我一直在重复阅读的一首诗,那些句子是从不同的地方出来的。有一年春天我在巴黎,忽然抬头看到前面一棵树,花瓣全部飘落,一下呆住了,“昨夜闲潭梦落花”这一句就出来了。储存在我们心里的很多零散、破碎、拼接不起来的一些小片断,在生命的某些经验中会忽然活过来,活过来不是因为我们阅读它,反而是因为我们忘掉了它。

我总觉得诗是一个遗忘的过程,越忘得干净它越容易跑出来跟你对话。我相信好的诗不是专业研究的对象,好的诗是活在口边的,它常常被人脱口而出,契合了生命在刹那的状态跟经验。

诗其实是很好玩的,最不容易学到诗的感觉的地方可能是大学课堂,讲到最后的时候全部变成嚼蜡烛。我也很害怕自己在讲诗的时候成了这样。我通常感觉到诗的时候是在庙里,忽然抽到一个签,然后那个签里面是一首诗,我就在那里发呆,因为那首诗跟我的命运有关。忽然觉得那个句子好沉重,好多奇怪的感觉。诗如果不能够跟生命对话,就真的味同嚼蜡。

有时候在一个庙会,看到一个瞎琴师,弹着三弦,唱出来的句子让我吓一跳。我相信诗在这样的境况里,比较接近真实状态。我真心希望把我喜欢的诗带到这个方向去,而不是注解、研究分析。

我在巴黎看到那棵花朵飘落的树时,很清楚在巴黎读书的四年不可能回家,连长途电话都很难打,因为那个年代打电话贵。你会忽然在那个时候发呆。“可怜春半不还家”,“昨夜闲潭梦落花”就是你在庙里抽出的那个签,它在讲你这个时候的生命状态。

希望大家读过这首诗,一走出去就忘掉,把它忘得干干净净,有一天,你不要盼它,它就会回来。它会变成你生命的一个部分,躲在角落里,忽然就告诉你“江天一色无纤尘”,也许在希腊,也许在高雄,你也不知道它在什么样的时刻等着你。

《蒋勋说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