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城坳、白石滩

放出来之后,王维到了陕西的辋川,开始去写完全山水的东西。我们先讲一首《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在孟城的废墟旁边建了一个新家,从此他不跟朋友来往。“古木余衰柳”,周边是一些古老的树木,看起来很残败。这个地方原来很繁华,现在荒废了。王维到辋川去,他的弟弟帮他买了一块地,说你在这里就种种田吧,以后也不可能在政治上有什么发展了。所以这是他的新家。可是这个新家是旧的孟城,有过一个诸侯住在这里。不过他来的时候,都是废墟了,只剩下一些残败的柳树,所以他有一种很大的哀伤。

“来者复为谁”,以后还有谁在这边兴建家园?这个家园繁华之后,会不会又会衰败?这其实是对废墟的感觉,什么叫做废墟?曾经繁华的地方没落了就叫废墟。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现在居住的繁华的地方,有一天也会变成废墟。王维觉得生命里面有种无奈,对生命有种哀伤,因为他看过繁华。他是开元年间的进士,他经历过开元盛世,又经历了安史之乱,所以他作了这些诗。

曾经台中街头一个建筑工地外面是白白的围篱,我跟学生花了三到四天的时间,在一个个好长好长的围篱上面,画了《辋川图》,一共二十个景和二十首诗。有一次我走过那边,有人说你们那个时候写的东西,大家都每天去读。街道上的工地围篱,忽然变成古代的《辋川图》。其实这里面有我的诡计,如果让学生去读王维,会很难,他还没有繁华过,你就叫他去哀伤,他怎么会愿意?可是让他们去写去画,就会很开心。这些学生现在都会背这几首诗。等他们到了中年,经历了生命的巨大变迁,至少会有一句“来者复为谁”与他呼应,不然诗有什么用呢?

我常常觉得诗只是在最哀伤最绝望的时刻,让你安静下来的东西。最近我碰到一些早年间的学生,他们经历了繁华,有些忽然就发生了变化,比如离婚,比如事业失败,比如至亲死亡。一般在接近四十岁左右的时候,生命里面开始碰到这些事情。如果能想起这些诗句,会有面对生命的平静,不然就会手足无措。文学与诗,在生命里面发挥的作用,常常是在某一个时刻变成你的心事。

王维是水墨画南宗之祖,但王维的大部分作品今天看不到了,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收藏的《伏生授经图》,被认为比较接近,大概也不是王维的真迹。《辋川图》是陶渊明之后,第一个把文人的理想世界真正表现出来的园林图画。王维晚年,最崇拜的是陶渊明。在唐朝,很少人知道王维的重要性,到了宋朝,苏东坡开始注意到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就是这样留在历史上,可能一两百年之后的人来做见证。

王维将辋川分成不同的几个景,有孟城坳,还有白石滩。《白石滩》很简单:“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这是王维晚年最重要的诗作,就是纯粹的白描,里面没有个人的情绪,没有个人的爱与恨。他只是把我们带进纯粹客观的自然世界,五言绝句,非常简单。《春江花月夜》是长诗,气魄辽阔。但王维的诗不一样,王维被称为“诗佛”。禅宗有种偈语,就一两句话,内含机锋,能不能领悟不在于话多不多。所以诗变得很简单、很纯净,把该拿掉的杂质都拿掉,然后变成非常单纯的句子。

其实我跟学生在建筑围栏上画画那几年,是台中的建筑商最荒谬的时候。一栋一栋大楼盖起来,然后变成现在所有的空屋——一种荒谬的繁荣。所有的工地都有长长的围篱围着。我们大概只是在那个空地变成大楼的过程中,保有了一点点自己的净土,在围篱上面写了一点诗,画了一点点画。事实上,楼一盖起来,围篱就拆了。但这对我来说有很多的记忆吧,对他们来说也有很多的记忆。我一直觉得我喜欢的艺术跟文学,都不是在学院的,艺术和文学如果不是在街头,就没有什么意义。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段日子。

《蒋勋说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