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讲 李商隐(下)

《锦瑟》

《锦瑟》可能是大家最熟悉的李商隐的几首诗之一,也是我自己这几年最喜欢写的一首作品,这首诗面可以说把李商隐运用典故、运用象征、运用意象的写作方法发展到极致了。

有趣的是一开始,他所使用的技巧又并不复杂,而是用了比较直接的方法。“锦瑟无端五十弦”,是很没有来由的一个写法。如果在文以载道的文学传统当中,会对这一句有很多猜测,最早很多人认为这首诗是李商隐对于自己接近五十岁生日的一个描述,因为他四十六岁左右去世。当然对于他的生卒年月现在讲法非常不一,诗人里面生卒年这么不确定的恐怕没有别人了。一般的年谱认为李商隐四十六岁死亡,也有说七十二岁,差别非常大,我想四十六岁与七十二岁在生命经验上是非常不一样的。

在这些客观资料非常不确定的状况下,“锦瑟无端五十弦”是不是在讲他接近五十岁时的生命经验的感叹,是可以有部分保留的。我觉得这首诗,可以看到诗人在他的中年时期很明显的一种心事。我喜欢这一句的主要原因是“无端”两个字。“无端”就是没有原因,没来由。我们常常会觉得只有到某一个年龄,才会发现“无端”。年轻的时候过生日,二十二岁、二十三岁在那边斤斤计较,到某一个时候忽然觉得“无端”,“无端”就是岁月累积到一个时候,忽然觉得怎么这么快。他弹着琴,忽然觉得瑟为什么是五十根弦,好像也在说为什么生命匆匆就过了五十年,也许有这样的类比,不见得一定要联系在一起。我一再强调,象征诗派的意象运用可能性非常大,我会越来越跳开逐字逐句的解释方法,希望大家能够用看万花筒的方法,把李商隐的句子打碎掉,重新组合,这里面会产生很多迷离的经验。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本来就不是一个清楚的逻辑,如果非要整理出清楚的逻辑,对诗本身会是很大的伤害。《锦瑟》这首诗是李商隐最精彩的作品,里面迷离的经验特别明显。

“锦瑟无端五十弦”,我们感觉到一种很深的感触,没有理由怎么五十了?“一弦一柱思华年”,用手拨的丝线叫做“弦”,“柱”是左手去移动的支撑着弦的东西,弹古筝的朋友可能都还知道,支撑弦的三角形的那个东西叫做“柱”,弹筝或者瑟时,都是右手在弹的时候,左手要移动柱,等于是调音。“一弦一柱”是在讲弹琴的时候手的动作,“思华年”,演奏者或者歌唱者在演奏、歌唱时,其实是在一句一句地思念自己慢慢消失的华年。这两句都不引用典故,而是直接书写,可还是很难解释,因为李商隐直接把心情讲出来,如果要追求原因结果,什么也找不到。他只是把生命里面的一个经验切片,让你感触到。

最精彩的是下面的两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一个人回忆自己的一生,回忆自己生命最美好的部分,到底生命为什么值得眷恋?生命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象征派的诗人给出的解答竟然与文以载道派的文人完全不同。

文以载道派很可能认为生命的意义在孝、忠,但李商隐提出来的答案是非常茫然的,“庄生晓梦迷蝴蝶”,用了典故,庄子早上起来发现刚才做了梦,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在天空上到处翩翩飞舞。他想刚才我是庄子吗?还是我刚才是蝴蝶,是我梦到蝴蝶吗?还是蝴蝶梦到我?他对于生命的现实与非现实在刹那之间产生了不确定感。七个字当中最重要一个字可能是“迷”,这个“迷”可能是迷恋,也可能是迷失,两个迷都是生命的彷徨经验,都是生命当中的某一种非理性的状态,这个字被用在庄子的典故当中,变成生命不可知的一个意象。我们没有办法真正知道到底答案是什么,所有的注解都是越注解越糟糕,因为这七个字本身就是答案。谜底就在谜面当中。我们总是以为有谜底,可是谜题就已经是谜底了。

我觉得象征主义的诗都应该用这样的方法来看。注解李商隐的诗更好的方法,当然是大家回忆自己的某一个经验。譬如说你可能在某一天有过一个梦境,然后梦醒一刹那,会觉得刚才那个东西那么真实,又开始觉得它不真实。这是人生的经验,是在真实与不真实之间的感受。

下一句“望帝春心托杜鹃”。重点在“托”,生命是茫然的,生命的真理、道理并不清楚,我们迷惑、迷失、迷恋,可是热情还在,“托”是全部付托。这里又用了一个典故,读过中国美术史的朋友都知道这个典故,三星堆出土的文物中,画着一个长鸟的身体和人的脸的皇帝,就叫做杜宇,他站在一朵花前面。他把皇帝的位置让给别人,自己就化成一只鸟,每当春天来临之前,他会一直叫,把春天叫回来,叫到最后他的血会喷出来,染红一种白色的花,就是杜鹃。

这个故事非常像王尔德写的夜莺,这里面都有一种生命的热情。春蚕也好,蜡炬也好,夜莺也好,都在讲同一个东西,就是生命的热情,生命的燃烧。杜宇后来被视为希望的皇帝,就是把春天叫回来的皇帝,大家叫他“望帝”。“望帝春心”,春天的时候他所有的心愿就是去染红杜鹃。

第一句的重点在“迷”,第二句的重点在“托”。我觉得象征诗派的意象优劣在于用字的精准与否。“迷”是迷惑、迷恋、迷失,“托”是付托、寄托,让生命全部都托付在这件事情上,去完成这件事情。

下面两句诗是大家最熟悉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两句诗完全是用意象组成的,沧海是一个意象,月明是一个意象,珍珠是一个意象,泪水是一个意象。李商隐把四个意象放在一起,只是给我们看海洋、月亮、珍珠、泪水,这里面有很多古代的传说。

传说在夜晚月圆的时候,蚌壳会一一打开,让它的珍珠去吸收月亮的精华,这是一个很美丽的意象,你会感觉到某一个月圆的晚上,海洋中所有的蚌壳全部张开来,一粒一粒圆形的珍珠与天空上的明月之间有了关系。另外一个传说是“鲛人”,其实就是中国的美人鱼的故事,她在月圆的晚上会一边唱歌一边哭,她掉下来的每一滴泪水全部变成珍珠。这两个传说合成了“沧海月明珠有泪”。他并没有讲到底生命是什么,只是让大家觉得生命是这样的状态,这个状态与春蚕的状态、蜡炬的状态完全一样。日日夜夜你都有一个自己想要完成的目标,珍珠要变圆,泪水不断地流,月亮缺了再圆,海洋中的潮汐来来去去。其实李商隐在讲大自然当中所有生命的状态,不过就是一个意象,在讲生命无怨无悔、永续不断的状态。

我们会觉得这大概是李商隐最美的句子,也是大家常常引用的句子,事实上他就是运用四个意象:沧海、月明、珠、有泪,每次把这首诗翻译成法文、英文给朋友看,都觉得一塌糊涂。因为法文、英文的文法太严格,一定要有主词受词。怎么解释珍珠有眼泪呢?最后就乱七八糟了。汉字最适合这样来表达,因为所有的意象全部是独立的。我觉得汉诗最适合象征诗派,非常短,非常精简,能够把意象用到最浑圆的状态,其中完全是一种迷离的经验。大家会不会觉得沧海、月明、珠、有泪,很像万花筒中的那种晶莹的经验,好像在看折射的光。汉诗不仅是叙事,更是一种迷离错综的经验,竟然可以把生命里面的某一个复杂得讲不清楚的东西,用这七个字写出来,这就是诗歌中意象的重要性。诗的意象,是生命经验的再现。

“望帝春心托杜鹃”之后,转到“沧海月明珠有泪”,是一个生命经验、热情的扩大,在春天有一只鸟那样把春天叫回来。我们不知道在睡着的夜晚,皓月当空时,月光与海洋、珍珠之间的关系。“沧海月明珠有泪”里有一种好大的情感。“珠”与“泪”,都是客观的,只要加上“有”字,就有了主观性。珍珠有了眼泪,这是李商隐最厉害的地方,他用了一般诗人最不会用的字——“有”,这是很难用的字。“荷叶生时春恨生”中他用了“恨”,如果是“荷叶生时春生”就没有那么大的意思了,“恨”字一放进去,有了主观意象。“珠有泪”的关键是“有”字,“有”字一放,意境全出。

“蓝田日暖玉生烟”,也是一个典故,蓝田是产玉的地方。传说当地地底下有宝物,白天的时候,那个地方就会冒出一层烟雾。“蓝田日暖”是说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地底下的玉会变成一种烟。这个意象很朦胧,蓝田是一个地名,太阳暖了是一个意象,玉是一个意象,烟是一个意象,李商隐把这些意象组合在一起。珍珠和泪有形状上的连接,因为都是圆的、透明的。玉与烟好像更难连接,可是玉里面有一种温润,烟里面好像有一种向往,似乎也是可以联系在一起的。

李商隐把人的生命经验复杂化,这样讲起来,我们会发现最美的这四句诗,都是在讲他给自己的答案,就是自己的生命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到底有什么价值,到底有什么意义。那些文以载道的内容他好像都没有,不过是回来完成自己的私情,所以最后宁可说他的生命意义就像庄子梦到蝴蝶,像望帝在春天把花染红,像月圆之夜的大海里面珍珠的形成,像地底下被深藏的玉,即使在最不被了解的状况里,还会冒烟,去感觉太阳的温暖。这是四个生命的经验。诗人在“思华年”的过程当中,为自己找到了四种生命不同的状况。

“此情可待成追忆”,李商隐每一次用了很多意象之后,就会转回来直接书写,这是他很成功的地方。通常象征派的诗人是比较小众的诗人,因为意象用得多,一般人不是很容易懂。

比如台湾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意象用得多的诗人像洛夫、商禽,一般人不是很容易进入他们的诗歌世界。郑愁予的诗很多人都喜欢读,因为他没有用到那么复杂的意象。李商隐意象用得极好,我觉得他是中国诗人用意象用得最好的,可是他又不会固执地用意象。当他讲“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时候,完全是用白话书写,就是说这个情感可以变成一生一世永远的回忆。“此情可待”,是讲前面的庄生迷蝴蝶,望帝托杜鹃,沧海月明和蓝田日暖。“只是当时已惘然”,其实他在讲盛唐,那个时候你根本不知道盛唐的华丽,可是回忆的时候这些就变成了华丽。真正的华丽是在回忆当中才发生的,真正身处华丽当中的人反而没有感觉。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回忆自己的生命,都有这种感觉,想想自己的初恋,想想自己某一次很重要的生命经验,大概都是“此情可待成追忆”。甚至你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可是在你的生命里面,这是会反反复复被怀念、回忆的一个部分。可是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

可以看到李商隐把晚唐经验做了一个最好的类比,而且从个人私情的经验,扩大到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在里面投射的生命体验。我绝不认为私情文学只属于诗人个人,因为每一个人都有私情的部分,这才是重点。我们一直认为大爱的文学,大家都可以进行自我投射,其实不见得。《石壕吏》中有大爱的经验,可是如果我们没有经历悲惨的战争,有时候也进不去,反而像这种私情经验,多多少少一般人都会有。分辨大爱与私情,认为私情文学都是个人小世界中的东西,别人没有办法参与,是文以载道的文学传统对私情文学很大的误解,每一个人都有私情,私情部分扩大起来,力量更大。《锦瑟》这首诗全部在讲私情,可是这种私情经验,大家可能在自己的生命里都多多少少有过感觉。“此情可待成追忆”,每个人大概都觉得可以用在自己的身上吧?

李商隐直接把生命的私情部分扩大了,扩大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大家可能会觉得李商隐是一个典故用得极好的人,可是我也要提醒,如果不知道这个庄子的典故,不知道望帝的典故,读这首诗,文字本身的感觉也是可以传达的,所以我觉得象征诗派非常特别,可以把一个典故的艰难转成文字的迷人。假设我不知道庄子的故事,可是“庄生晓梦迷蝴蝶”,“迷蝴蝶”三个字已经形成很特别的意象,因为它非常华丽,而且有一种视觉上的美感。周昉的《簪花仕女图》最后一个女子穿着那么华丽的衣服,手上就是拿着蝴蝶的尸体。这是种很奇怪的经验,它是华丽,同时又是死亡,所以李商隐用迷惑、迷失、迷恋,去总结这样一个很特别的生命状态。

《蒋勋说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