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的灭亡香销词殁

中国历史上很难找到宋代这样奇葩的朝代,两宋的灭亡几乎如出一辙:北宋助金灭辽,之后自己灭于金;而南宋的灭亡则是从助元灭金开始的,之后自己灭于元。这一方面说明无论北宋南宋,其军事实力在当时的世界上只能作为卑微的配角,另一方面也说明苟安的南宋从来没有吸取历史教训,他们不知道自己头顶上一直高悬着一把利剑。

公元1235年,一直高悬在南宋朝廷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了下来。

家祭如何告乃翁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北宋的灭亡是从宋助金灭辽开始的,而南宋的灭亡则是从宋助元灭金开始的。

蒙古原本是金朝统治下的一个小部落,头领接受金朝官职。而到十三世纪,金朝的统治已经日趋腐朽,走向灭亡的深渊,而蒙古的势力却在逐渐强大。

从金大安三年(1211年)至天兴三年(1234年),蒙古对金展开了强大的进攻。成吉思汗在灭亡西夏之后就想移兵灭金,但是此时他病死了。成吉思汗遗言嘱咐应迅速灭金,并说“宋金世仇,必能许我”,要求后人取得南宋的帮助协力灭金。

金哀宗天兴元年(1232年),蒙古将领速不台率军三万围攻汴梁,金朝十万援军在郑州全军覆没。汴梁外无援兵,内无粮草,金哀宗率众逃往归德(今河南商丘),后又逃往蔡州(今河南汝南)。

天兴三年(1234年)二月,蒙古与南宋联军对商丘发动了最后的攻击,金哀宗见大势已去,自杀身亡。

南宋终于借蒙古之手,消灭了宿敌金朝。在战前,蒙古与南宋约定,金亡之后,河南东部的一些地区归南宋所有。但是也许是对金战争的胜利冲昏了南宋君臣的头脑,使他们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在元军撤离之后,宋军长驱直入中原,没有经过战斗就收复了汴梁和洛阳。但是,饱经兵火摧残的中原几乎已赤地千里,军队根本无法得到给养。蒙古掘开黄河大堤,合围宋军,宋军大败。南宋与元的战争就这样揭开了帷幕。

战争从1235年全面爆发,至1279年崖山保卫战南宋彻底灭亡,历时近五十年。很难说清这五十年的苦难究竟有多深重,因为,哀号和泪水是无法用文字记录的,更无法用史官的笔再现。

1271年,忽必烈称帝,改国号为元。1274年,元军二十万沿江东下,直逼临安。元军所到之处,宋军或逃或降。1276年,元军兵临城下,谢太后带小皇帝宋恭帝投降,临安被攻陷。

临安失陷之后,大臣陆秀夫、张世杰等人在福州拥立端宗为帝。端宗在逃亡途中去世,陆秀夫又拥立七岁的赵昺为帝,这个气数已尽的小朝廷一直在广东一带坚持抗元。1279年,元军与宋军在崖山决战。宋军大败。陆秀夫见突围无望,背着八岁的赵昺跳海自杀,不少宫人与大臣也随即跳海。据史载,以身殉国者达十余万人。南宋终于灭亡。

十三世纪世界上最先进的文明,最领先的科技,最繁盛的社会,终于在凄风苦雨中,无奈地降下了帷幕。中国终于再一次“统一”了。但是,这样的统一,在当时的人看来,其酸楚与悲凉却是无法言表的。

元朝建立之后,南宋遗民林景熙一次读陆游的诗,当他看到《示儿》中的“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时,悲愤莫名:现在,九州终于“同”了,可是陆放翁哪里能想到,此“同”并不是彼“同”啊!也许,林景熙这首《书陆放翁诗卷后》是含着眼泪写出来的吧,因为,这最后四句,分明已是字字血,声声泪!

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况满天南东。

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个多灾多难的古老民族,总有那么些人,在经历了无数的毁灭性的打击之后,仍然能从血泊里踉踉跄跄地站立起来,擦干脸上的血痕,再次前行。这不是因为他遭受的打击不够大,蒙受的灾难不够深,而是因为在他被击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抬起了头,看见了无数的身影在云端高傲地站立,看见了无数的目光,透过阴沉沉的暮霭,凝视着自己。从这些身影和目光中,他得到力量。希腊神话中巨人安泰的母亲是地球之母泰雅,每当巨人被击倒的时候,母亲就会通过地面重新给他注入力量,只要他还站在地面上,这力量就源源不断,永不枯竭。站在这片大陆上的这个巨人也和安泰一样,只要他还在这片土地上,哪怕遍体鳞伤,哪怕九死一生,那些身影都将搀扶起他,那些目光都会拥抱着他,使他再次站立,继续前行,直到他自己也成为云端的一员,用自己的身影和目光,温暖支持那些后来的人。

文天祥就是这样的人。

在他的《正气歌》里,给我们罗列了那些云端的身影,那些永恒的目光: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

写作这首长诗的时候,文天祥已经被元朝关押在大都(今北京)数年了。

文天祥是祥兴元年(1278年)被俘的,那时,元军大举进攻,他率部向海丰撤退,途中,遭到元将张弘范攻击,兵败被俘。事实上,这是他第二次深陷敌手了。

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年),元军入侵,朝廷号召各地勤王,文天祥捐出家财,招募义勇,开赴京城临安。

1276年正月,元军兵临城下,谢太后打算与元军讲和,元军统帅伯颜要求须丞相出城商议,丞相陈宜中闻听后竟连夜出逃。无奈之下,谢太后任命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出城与元军议和。

文天祥出城后,抗辞慷慨,不为所屈,结果被敌人扣留。谢太后见大势已去,向元军投降。

元军欲把文天祥押解到北方,在镇江时,文天祥趁押解者不注意,逃出了敌手。在连天战火中辗转两个月,才到达温州。对这地狱般的两个月,文天祥后来在《〈指南录〉后序》中这样回忆: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徬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救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人们常将境遇险恶称为“九死一生”,而在这短短的三百多字中,竟一连出现了二十二个“死”字,这是怎样的一种惊心动魄!对文天祥来说,这时候最容易的事情,就是死了。我想,他肯定想过,如果自己的死能够换得敌寇的覆灭,国家的重振,即使自己死去一万次,即使死后万劫不复,又有什么值得推辞的呢?

可是,在这场旷世的浩劫中已经死去了太多的人,再多生命的消失都无法阻挡这毁灭之轮的前行,何况是一个书生的死。

景炎元年(1276年),文天祥辗转到达福州,被宋端宗赵昰任命为右丞相,并在东南率军坚持抗元,两年后,兵败被俘。

酹江月

和友驿中言别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着处,那更寒蛩四壁。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文天祥被俘后,被元军押解往大都,一同被押解的,还有文天祥的同乡,曾任崖山行朝礼部侍郎的邓剡。到达金陵,邓剡因病留在了那里,文天祥继续北上,临别时,两人作词互相激励,文天祥写下了这首《酹江月》。

“酹江月”其实就是“念奴娇”,苏轼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有“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之句,因此后人也将此词牌称为“酹江月”。文天祥此词,也是步苏轼之韵。但是苏轼作此词,只是因为被贬官黄州,虽有悲凉,毕竟只是个人遭际,而文天祥此时已是国破家亡,山河破碎,其悲怛惨痛,绝非苏轼当时可比。

但是,即使身陷囹圄,即使死生未卜,文天祥也用剑而不是用笔,用血而不是用泪来书写。虽然被俘受辱,虽然家国破碎,这个倔强的男人仍然坚信,蛟龙终不会为水池所困,终有一天,能挣脱锁链,扶摇冲天。回想当年的指点江山,慷慨激昂,一切都如云散去,但是只要这江流依然,就必有后来人,如同那些给过自己温暖的身影和目光一样,自己的身影和目光也必将在云端搀扶他们,温暖他们,让他们不惮前行,矢志不渝。

再次来到这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从前的铁血将帅,今已成南冠楚囚,朱颜已改,丹心不变,勘破死生,一切不过付之一笑。三个小皇帝,一个已投降,一个已病死,一个已自杀,无主可忠,江山已沦入异族之手,但是离别的时候,还是让人如此不舍,频频回头。此时的文天祥,已经知道了自己最后的结局,但即使生命即将远去,他也幻想,死后如果有知,自己必是那只啼血的杜鹃,在枝头残月下,为后来的人讲述一个关于故国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听懂的。文天祥被俘之后,张弘范曾逼令他招降当时尚在崖山抗元的张世杰等人。文天祥说:“我不能保护父母,难道还能教人背叛父母吗?”张弘范不听,一再逼迫文天祥写信,文天祥便把自己的《过零丁洋》抄录给了他:

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曾为南宋叛臣的张弘范看后,无言以对。

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年)十二月九日,文天祥被害。就义前,他向南方跪拜,从容引颈,时年四十七岁。死后,人们在他衣服里发现一首诗: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温和地走进宋词的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