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虚·孤篇压全唐

关键词:

春江花月夜

警句: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1.

之前介绍过的那些诗人,性情里或多或少都有几分张狂自负,讨厌归讨厌,却也符合人们对诗人的刻板印象。在我们的刻板印象里,诗人之所以成其为诗人,小小的身躯里一定蕴藏着磅礴的生命力,只要找到哪怕再微茫渺小的出口,都会汪洋纵恣地喷薄出来。

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铁定不愉快,谁看得惯他们那副自恋到底的嘴脸?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诗人必定该是这样,他们既不可能成为朝九晚五、循规蹈矩的上班族,也不可能低调做人、踏实做事。总而言之,他们忍受不了琐碎生活中的巨大寂寞,必得发疯闹事才痛快。

张若虚是个例外。通观全唐,恐怕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加低调的诗人。

张若虚低调到如此程度,以至于我们遍翻史料所找到的对他的生平事迹的一两句概述竟然就是我们对他的生平事迹的全部了解。

2.

我们仅仅知道张若虚是扬州人,做过兖州兵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公职,与贺知章、张旭、包融齐名,合称“吴中四士”。

在“吴中四士”里,除张若虚之外的另三人都是显赫一时的名家,他们有大把大把放诞不拘的事迹值得载入史册。而从不出格的张若虚,在这三位出格名人朋友的映衬下,简直像一个不曾真实存在过的人物。

人不张扬,连带他的诗歌也流传甚寡,《全唐诗》仅录两首。然而,就是这两首诗,帮助张若虚名垂千古。他的人生不需要浮夸的行为艺术,真正凭着诗歌来决一胜负。

两首诗其中的一篇《春江花月夜》,获得了“孤篇压全唐”的美誉。

也就是说,在唐代这个以诗歌著称的时代,在唐人汗牛充栋的诗歌作品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有资格傲视群雄,排行第一。今天哪怕是入门级的诗歌爱好者,对张若虚这个名字,以及《春江花月夜》里的成名诗句,都不会感到陌生。

3.

《春江花月夜》,这个题目是乐府旧题,据说是由陈后主所创。

陈后主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几位荒淫无道的昏君之一,对政务全不上心,在声色犬马里摸爬滚打,他的一生就是对“玩物丧志”一词的完美诠释。

普通百姓玩物丧志,大多把生命消耗在酒馆和麻将馆里。层次稍高一点的人,就会提笼架鸟、斗鸡走狗。这毕竟还只是低级趣味,而一个人的文化素养越高,低级趣味就越是难以让他的玩物之心得到满足。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具有无限的可玩空间,足以使一个文化素养超高的人一辈子乐此不疲,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艺术。

陈后主出身于帝王之家,接受的是真正意义上的贵族式教育,幸或不幸地被培养出了一流的艺术气质,而磅礴的生命力使他迅速沉浸在女色与音乐的世界里,从此左拥右抱,写诗谱曲,过着现代摇滚巨星一般的日子。陈后主最著名的两项创作,一是《玉树后庭花》,一是《春江花月夜》,为后人开启了绮丽的想象之源。后来隋朝灭陈,隋炀帝却成了新一代的陈后主,继承后者衣钵,沉迷于文艺创作之中。

文艺对百姓而言是奢侈,对帝王而言是诅咒。

4.

隋炀帝也写过两首《春江花月夜》,篇幅相当短小,其中较出色的一首是:“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诗歌评论家往往因人废言,因为厌恶这个与陈后主一般无二的昏庸末代帝王,连带着批评他的《春江花月夜》是短浅空洞的差诗。

其实平心而论,这短短二十个字里,春、江、花、月、夜五者无一不写到,意象错杂却圆融无碍,境界也颇开阔,当真是一首不错的小品。不过,那些前辈诗歌评论家之所以看不上它,除了上述缘故之外,也是因为在张若虚的同题作品的参照之下,任何一个稍稍具备审美趣味的读者都会迅速忘记隋炀帝到底写过什么。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采用的是七言排律的形式: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这首诗音律铿锵、境界开阔,以思妇怀人的小伤悲导出了宇宙人生的大感慨。

我们之前已经见过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对照张若虚的名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就会在微妙的差异里见出高下。

刘希夷的诗句,以花的代谢对照人世代谢,乍看之下只觉得在年年永恒不变的繁华面前,人生多么仓促,亦多么局促,然而一旦细细寻思,花的生命分明比人还要脆弱,这一联又怎么说得通呢?

而张若虚的诗句里,以明月的永恒对照人世的代谢,那明月分明永恒地照临人世,见过人世间的一切沧海桑田、生老病死,而当我们仰望明月,想到“今月曾经照古人”,而古人与往事皆已成陈迹,顿觉生命如白驹过隙,在清冷的月光下照见自身的渺小,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长江流水,在身旁东流不息,提醒着我们“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逝去的不是江水,而是我们的历史、今天与未来,那是无穷无尽又无可奈何的悲凉。

风穿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人不是竹,亦不是雁,来到世间,总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一点印记。卑下者在千年古迹上留名“到此一游”,高贵者以绚烂的诗歌文章或道德功业留名史册,高下虽然迥异,但同样源于人类基因里的共同本性。

张若虚低调了一生,但这一首《春江花月夜》使他的生命高调地站上了唐人之巅。

这样的诗篇,对于人的一生而言,一首便已是极高调的奢华。

《大唐诗人往事:锦绣江山里的飞扬与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