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不尴不尬的世外高人

关键词:

风流

警句: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1.

“人不风流枉少年”,这句话的含义是:风流就在少年人的天性里,成年世界不妨对他们的风流行径宽容一点,同时也不必担心少年人会一直风流到老,因为等他们岁数大起来,自然就会变得规矩沉稳了。

人生百年,只有少年时代才有权利稍纵风流,哪怕只是为将来留一点快乐的记忆也是好的。

我们在前文里已经见识过的王勃、杨炯等等,都堪称少年风流的典范,但是,唐人公认的第一风流客,却是孟浩然这个老头子。眼高于顶的诗仙李白对孟浩然很是仰慕,写过一首《赠孟浩然》,开篇便是: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这是夸赞孟浩然的风流天下知名,他在年轻时便超然物外,对仕途毫不挂心,等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悠然归隐田园,与旧松、白云为邻,这是何等的潇洒。

李白为人耿直,所以我们不必怀疑这样的吹捧是不是发自肺腑,只不过这真的有点让孟浩然下不来台。倘若孟浩然可以不顾脸面地向李白吐露真情的话,他一定会说:“只要能有官做,谁耐烦忍受这种隐居的生活呢!”

孟浩然永远是一副世外高人的做派,以此来掩饰自己无法晋身仕途的不得意。其实他在仕途上并不缺乏机会,只是造化弄人,又或者他把清高演得太逼真,所以机会总是一次次浩荡而来,又一次次无声溜走。他终于发觉自己在权力和财富上注定无法比过别人,便只有在道德修养上做文章了。

2.

孟浩然隐居在襄阳鹿门山,有时候还是会来到京城长安,在这个名利场的核心参加一下士大夫们的文化娱乐活动。有一场秘书省的联句活动正是因为有了孟浩然的参加才名垂青史的,尽管当时名士如云,但所有人的存在仿佛都是为了衬托孟浩然似的。

所谓联句,是大家就一个主题、一个韵脚,集体创作一首诗,按顺序每人作一句或两句。大家最为熟悉的联句应该是出自《红楼梦》里海棠诗社搞的活动,“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云云,诗越联越长,蔚为壮观。

孟浩然参加的这次联句却半途而废了,原因是轮到孟浩然的时候,他吟出了一联“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此联一出,震惊四座,不但将前面的联句一并压倒,也使后来者望而生畏。与会者虽然都是名士,都是以诗文成名的高手,却也晓得无论自己再写什么,在孟浩然这一联后面只能是狗尾续貂,出不来半点光彩。于是联句活动就此作罢,孟浩然的文名也因此更加响亮了。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这一联从此成为绝响,也等于给后世文人出了一道难题,看谁有本领为它续成全篇。于是历朝历代,解题者不在少数,但遗憾的是,每一个“全璧”都像是宋之问在灵隐寺偶遇骆宾王的那则故事一样,全诗里的所有句子怎么看怎么配不上那警策的一联。

3.

五言诗里能和“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相媲美的警句着实不多,这两句将沉静的意境写到了极致。孟浩然还有一联警句,是将开阔的意境写到极致,即“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但不幸的是,这一联虽然不是断章,却与前者的命运相似:全诗其他句子都无力与之匹配。

这样的情形,古人称之为“有句而无篇”。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出自《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23年),孟浩然远游长安,以这首诗投赠宰相张九龄,诗题中的“张丞相”即前文介绍过的张九龄。这首诗前四句纯写洞庭湖的景色,气象阔大,后无来者。然而接下来做了一个很庸俗的转折,意思是说:我想渡过这洞庭湖啊,可惜没有渡船,正如在这个圣明的时代里,没有人引荐我出去做官,我只有羡慕别人的份儿啊!

这样一讲,彻底毁了一首好诗,但描写洞庭湖的那一联无论如何都堪称千古壮观,既是写景的第一等笔法,亦得见盛唐气象。

关于这一名联,还有一则有趣的故事:王维在皇宫待诏时曾经偷偷地邀请孟浩然进来切磋诗艺,没想到唐玄宗突然驾到,王维慌忙之中将孟浩然藏于床下,但见到玄宗之后又不敢隐瞒。玄宗并未责怪王维,还说自己听说过孟浩然的名望,今天正好一见。孟浩然出来拜见玄宗,承旨吟诵自己的新作,当吟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时候,玄宗不悦道:“是你自己不求做官,我何曾抛弃过你?!你为何不吟‘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呢?!”

看来孟浩然在遇到做官机会的时候过于情急,不自觉地就吟出了那般穷形尽相的诗句,自然也就暴露了穷形尽相的嘴脸。倘使当时他摆出风流姿态,吟咏“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话,很可能真就如愿以偿了呢。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是说因为自己缺乏才华,所以圣明的君主一直没有让自己做官,而自己因为多病,朋友们也渐渐疏远了。诗句虽然自谦不才,其实还是想让明主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不才。

拿出这样的诗句,简直与伸手讨官做无异了。

后人也觉得这两句诗太过小家子气,不免拿来取笑。有人还将诗句颠倒了两个字,并且取谐音来讥讽庸医:“不明财主弃,多故病人疏。”

意思是说:不知道财主为何抛弃了自己,原来是因为自己治死的人太多,病人都不敢再来看病了。

4.

孟浩然是五言诗的名家。五言诗的出现比七言诗更早,所以在古人看来,五言诗更加古朴,或者说更有古雅之风。所以诗人创作,喜欢华丽风格的就常写七言诗,比如李商隐、杜牧;喜欢古雅风格的就常写五言诗,孟浩然就是其中的绝顶高手。

五言诗的警句比起七言诗的警句来更加古朴、淡雅。清代文坛泰斗王士祯则举出过一些最受激赏的五言名句,除孟浩然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外,还有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柳恽畅的“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马戴的“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王籍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司空图的“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王士祯认为,只要好好玩味以上诗句,就可悟出五言三昧。

这话对于今天的诗歌爱好者而言是很有裨益的,切不可把五言诗写成七言诗的味道,否则稍不小心,就会显得不伦不类。孟浩然的作品,始终都是学写五言诗的范本。

孟浩然名字考孟浩然,本名不详,浩然是他的字。“浩然”,出自《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儒家后来提倡的养气功夫,源头就在孟子的这句话里。与孟浩然几乎同时代的还有一位隐士诗人卢鸿,字也是浩然。如果为浩然的意境选一种形象标志的话,鸿雁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

《大唐诗人往事:锦绣江山里的飞扬与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