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作者不死

毛晓雯

1968年,法国思想界先锋罗兰·巴特在《占卜术》杂志上郑重宣告:古往今来所有作者已经死亡。

在罗兰·巴特之前,阅读及阐释一部作品的传统方式是:作者总是焦点,一部作品意义为何,不是单纯从作品文字本身来理解,而是以作者本人的性格、情绪、生活经历为阐释的出发点。通过作者的人生故事来理解作者的作品,罗兰·巴特对这样的阅读方式嗤之以鼻:“在多数情况下,文学批评在于说明,波德莱尔的作品是波德莱尔这个人的失败记录,凡·高的作品是他的疯狂的记录,柴可夫斯基的作品是其堕落的记录:好作品的解释总是从生产作品的人一侧寻找,就好像透过虚构故事的或明或暗的讽喻最终总是唯一的同一个人即作者的声音在提供其‘秘闻’。……古典主义的批评从未过问过读者;在这种批评看来,文学中没有别人,而只有写作的那个人。”

在罗兰·巴特看来,作品一经完成便脱离作者本人了,对于文本的内涵和意义,作者不再拥有发言权。读者从文本中读出了什么就是什么,文本会独立说话;文本作者的人生履历表彻底失效。作者是登徒子也好,大奸臣也罢,他的文本若写出了高风亮节,那就是高风亮节,重点是文本本身的表现和读者的理解。一句话,文本一旦到了读者手里,就和作者没有半毛钱关系了,读者读书之时,作者已死。

“作者已死”,堪称20世纪文化界最重要的革命之一,时至今日这一观点仍在发挥无穷威力。我曾是“作者已死”观念的忠实拥趸,对作家生平自动屏蔽,认为该烧掉所有的作家传记。我喜欢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原因之一,就是他说“我仍然属于和克罗齐一样的人,认为一个作者,只有作品有价值,因此我不提供传记资料”。但直至读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一句话,我才重新审视了作者人生故事的价值,她说:“不只是部分,而是所有的叙事体写作,以及或许所有的写作,其深层动机都是来自对‘人必有一死’这一点的畏惧和惊迷。”

作品肯定比作者活得更长,说穿了,作品其实是作者抵抗死亡的产物,是作者生命的延续。当作者肉身变成灰,灵魂却在作品中不灭。作者是作品的起点,作品是作者的续集,是作者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我们怎么能撇开作者本身的存在,而去理解作者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放在历史大链条上来看,伟大作者本人的故事不过是一瞬间,伟大的作品却属于永恒。但是,理解了瞬间,才能理解永恒。诗人们的人生故事,与那些隽永的诗歌比起来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但我们明白,那些故事其实是通向永恒之路的起点。

2013年9月30日

《大宋词人往事:浅斟低唱里的风雅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