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世事漫随流水

他本是顶天立地的君主,却被迫跪伏在赵宋皇帝的丹墀之旁。后主在亡国之后的词风再也找不到当初的缠绵悱恻、温情脉脉,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悲怨及对故国的眷念,真是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李煜这首《乌夜啼》写得很平静,然而平静中却又有绝望和孤寂,有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心理纠结,有对自己人生的了然和总结。如静水流深,是种默然的痛苦。

这首词没有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样的妙句,但是读来却很揪心。

风雨打得帘子簌簌作响,蜡烛滴残,更漏漏断,应该是很深很深的夜了。可如此深夜,李煜却依然醒着,难以入眠,耳听着帘外风雨相侵。

失眠时,情绪本来就烦躁,容易睡不着,而窗外的秋风秋雨,仿佛声声都在敲击李煜的心头,更增苦楚,更添烦闷。

心头的烦闷无法开解,李煜被心事纠葛,久久不能平静,只得依着枕头坐起来,这心事正是悠悠往事。往日里的一切,犹如东逝之水一去不返了。浮生若梦,这人生真好像一场梦一般。

没有解脱痛苦的办法,只有一次又一次地以酒浇愁。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啊。

李煜对人生命运的悲剧性有着深刻的体验,他对未来早已失去信心,在现实中又找不到能够解脱、超越痛苦的出路,只好遁入醉乡里,求得暂时的麻醉和忘却。

江水依照惯性向东流淌,人生总有许多遗憾和惆怅,这两件事情都是无可奈何的,人力无法改变。意识到人生的悲剧,却无法加以改变,是李煜的一大人生悲剧。正如这阕词里的名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在这阕词里,李煜伤春悲秋的情怀、人生失意的无限惆怅通通寄予在对暮春残景的描绘中,是他的经典之作。

狼藉残红,春去匆匆,那林中的花朵还没来得及欣赏便随着春去而凋零。点点残红如女人的眼泪般让人心生怜惜:这娇嫩的花啊,哪经得起风吹雨打?但是又能如何,那鲜红的落花不正是一滴滴生命铸就的血泪吗?

“留人醉”一作“相留醉”。一边是落寞的失意人,一边是红消香断的落花。那残花即使已不在枝头依然是一种凄凉的美丽,泪眼相向之际,李煜竟陶醉在与落花惺惺相惜的感觉里,不肯挪步。同时也暴露了李煜压在心底的柔软。

而一个“醉”字,更写出彼此如醉如痴、眷恋难舍的情态,极为传神。

李煜生命中的春天也早已匆匆而去。真是“太匆匆”了!他的感慨固然是因林花凋谢而发出,但其中糅合了自己对人生苦短、黄粱一梦的喟叹。

李煜对自己的生命有了理性思考:匆匆,太匆匆!

远去的春天卷走了林间的红艳,只留下枯萎的花瓣在朝来的雨、晚来的风中,瑟缩发抖,凋谢飘零。

孤独、凄凉、无奈。

昔日明媚春光下娇艳盛放的春花,而今如衰老的红颜般飘落,顷刻间化作一滴滴胭脂泪,点破这残春。犹如离别时美人幽怨的眼神,腮边的红泪。

这凄凉的美丽,惹人心醉、更让人心碎!春天太无情!走得太匆忙!匆忙得甚至来不及享受温暖,便离我而去。独留下凄风苦雨与这片片残花。

“几时重”透着那种深深的灰心与绝望,点出了自知也许永远不能重逢了,在这里李煜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命将不久矣。

结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气呵成,更显悲慨。

“人生长恨”似乎不仅适用于李煜抒写失意情怀,它更涵盖了人类所共有的生命的缺憾,是一种融汇和浓缩了无数痛苦的人生体验的慨叹,更有“故国不堪回首”的无限绝望。

种种悲痛,最终化为一声仰天长叹:“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一句是词人从肺腑中倾泻而出的情感激流。连用两个“长”字,又是一种“此恨绵绵无绝期”般的深悲大痛!

李煜心中的痛,又痛在不知何时可再故土。美好的时光几时可再回来来啊?离别的人儿何时可以再次执手相看?这期待就这样纠结在心里。虽然心里明明知道,这期待渺茫得等于不可能。

看那东逝之水,奔流而去不复返,慨叹时光亦如这流水,不可再了,不可再了,不可再了……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才是词中之魂。

心中怎能无恨?这“恨”是仇恨?是怨恨?是悔恨?是亡国之恨?还是离别再也无法相见的思念之恨?

李煜是个悲情的男人。

这个男人之悲在于生在帝王之家,在于身不由己,在于生命的匆匆、太匆匆。

如果李煜只是平民百姓,生命恐怕不会这么短暂,然而这仅是假设,如果他不是经历了这痛彻心扉的亡国之悲,或许也就没有了今天的好词。

古来伤春之词多如牛毛,文人多借伤春悲秋之词来慨叹自己身处逆境,遭遇不顺。而李煜的伤春不同在于蕴含亡国之恨。生命中没有如果,只有曾经。如滔滔东逝之水,不可逆流。

终于,他迎来了生命的终曲。

《左手李煜,右手纳兰:李煜和纳兰容若词情岁月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