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云谣集
词选集旧时所知,当以《花间集》为最早。自敦煌石室写本诸词出,《云谣集》遂为今所存最古之词集。敦煌藏书发现于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旋为法国人伯希和所知,窃取其精好者,捆载以去。今在巴黎国家图书馆。英国人斯坦因闻风踵至,亦窃去数千卷。今在伦敦博物院。嗣后始为清学部所悉,派员将残馀者约万卷辇运至北京。今在北京图书馆。中间辗转流入中外私人藏家者,亦数千卷。伯希和、斯坦因所得各有曲子词写本数百卷,其较完整者为《云谣集》一卷。武进董康旅游伦敦,录斯坦因所得本归。此卷有题目,曰《云谣集杂曲子共三十首》,然写本已残缺,仅存十八首。罗振玉先得传本,据以印入《敦煌零拾》,复以所藏写本鱼歌子、长相思等六首,别题《小曲三种》增附之。
朱古微得董氏所贻录本,取罗氏印本参校之,印入《彊村丛书》,时为民国十三年(1924)。其时北京大学教授刘复在巴黎,得阅伯希和所获卷子,传录其珍异者,归国后,汇刻为《敦煌掇琐》,其中亦有《云谣集》残卷及其他曲子,时为民国二十年。此卷亦题《云谣集杂曲子三十首》。残存十四首,朱古微取以校伦敦本,除凤归云二首重出外,馀十二首均为伦敦本所缺。二本凑合,正得三十首,其为《云谣集》全帙无疑。朱为之狂喜,嘱龙沐勋、杨铁夫参校写定,欲补刻入《彊村丛书》。会淞沪抗日战起,因循未果,而朱旋以疾卒。民国二十一年,龙沐勋辑《彊村遗书》,因以此本刻入,以成其师门遗志。《云谣集》全本遂传于世。大理周泳先辑《唐宋金元词钩沉》,亦掇拾《云谣集》以外之敦煌曲子词,得二十一首,为一卷,名曰《敦煌词掇》。其书于民国二十五年出版。至是,敦煌词之缀辑成编者,凡五十一首矣。
王重民亦治敦煌学者,专志赴法,阅巴黎藏本数年,尽录其所见曲子词。又以诸家校《云谣集》,字句间犹有疑讹,遂以原写本摄影一通。既归国,汇录所得诸家藏本敦煌词为一集,谓之《敦煌曲子词集》。其书成于民国二十九年,至一九五〇年始版行于世。此书搜录敦煌写本词凡一百六十一首,其所得已远迈前人矣。敦煌词结集之渊源,大略如此。然英、法二都所藏卷子,未尽为国人所睹;北京所藏,亦未整理竣事;私家所蓄,犹有秘而不宣者,安知不更有曲子词未经传录乎?若曰敦煌词已尽于王君所录,犹非其实也。
《敦煌曲子词集》凡三卷:上卷为《长短句》,中卷为《云谣集杂曲子》,下卷为《词》。复以写本中词之可以考知其为唐昭宗、温庭筠、欧阳炯所作者,共五首,别为附录。王君自叙其分卷之义云:“《云谣集》称所选为杂曲子,是今所谓词,古原称曲子。按曲子源出乐府,郭茂倩称曲子所由脱变之乐府为‘杂曲歌辞’,或‘近代曲辞’。伯三二七一、斯六五三七两卷,调名下均著‘词’字。是五七言乐府原称词(即辞字),或称曲,而长短句则称曲子也。特曲子既成为文士摛藻之一体,久而久之,遂称自所造作为词,目俗制为曲子,于是词高而曲子卑矣。遂又统称古曲子为词,故次伯三二七一、斯六五三七为一卷(下卷),以示曲子渊源所自;次《云谣集》为一卷(中卷),以存旧选本原来次第;次长短句为一卷(上卷),以总汇所得敦煌佚词。” 按王君此说,观念殊为混淆。夫称曲子者,即曲也。盖自音乐观点言之,唐人乐府有江南曲、明妃曲、罗唝曲、转应曲,皆是也。或曰歌,如捉搦歌、拔蒲歌、白纻歌之类是也,歌即曲也。称词(或辞)者,自文学观点言之,唐人歌诗有明君词、柘枝词、渌水词、凉州词,皆是也。词者,歌词、文词之义,唐五代时犹未为文学体制之名称也。长短句之本义,即是五七言歌诗,至北宋时始渐渐用以专指令慢曲辞,遂与诗无涉。王君以敦煌写本中此二卷调名下均用“词” 字,因以为当时已立词名,故别为一卷。今观此卷中诸作,或通篇五言,或通篇七言。惟斗百草有和声“喜去喜去” 。乐世词、何满子、尤与白居易所作同为七言绝句。此皆唐之歌诗,应补入《全唐诗》乐府卷中,不得谓之曲子词也。窃谓此书当删去下卷,以《云谣集》为上卷,以其他诸曲子词为下卷,斯可谓之《敦煌曲子词集》矣。
《云谣集》诸曲子,文字雅俗不一,可见非一人所作,惟题材皆不外乎闺怨艳情,与《花间集》诸词无异。“云谣” 事出《穆天子传》,意此书亦文人所集,故得标此雅名。欧阳炯序《花间集》云:“是以唱云谣则金母词清,挹霞醴则穆王心醉。” 疑当时《云谣集》已传于西蜀,故序言及之,虽用旧典,亦指新集也。
《云谣》诸词均不著作者,惟内家娇“两眼如刀,浑身似玉” 一首,王重民注云:“伯氏三二五一号卷子亦载此曲子,题作《御制临钟乔内家乔》。” 临钟乔当是林钟商之误。按斯氏二六〇七号卷子有御制曲子二首,无曲调名,又有菩萨蛮二首,不著撰人,然即《中朝故事》、《梦溪笔谈》、《碧鸡漫志》诸书所载唐昭宗乾宁三年驾幸华州时所作者,此二卷当为同时写本。凡称御制者殆皆昭宗作,然则《云谣集》必编成于昭宗朝,如以天复三年(昭宗最后纪年,公元九〇三年)计之,已早于《花间集》成书三十馀年。故《云谣集》实为今所存最早之词集。
(二)花间集
《花间集》题“银青光禄大夫行卫尉少卿赵崇祚集” ,前有武德军节度判官欧阳炯序,时为大蜀广政三年夏四月。序略云:“今卫尉少卿字弘基,广会众宾,时延佳论,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五百首,分为十卷。以炯粗预知音,辱请命题,仍有叙引。昔郢人有歌阳春者,号为绝唱,乃命之为《花间集》” 云云。赵崇祚,其人史籍无考,惟从序中得知其字为弘基。欧阳炯,益州人,初事王衍,为中书舍人,后事孟知祥及昶,官至侍郎门下同平章事,从昶归宋,授左散骑常侍,有词十七首在集中。
此书所录,皆唐五代时令曲歌词。韵律婉媚,辞藻艳丽,作者十八人,始温庭筠,终李珣,盖自大中以来,八十年间,才士所撰新兴曲子词之精选结果,陆放翁所谓“近世倚声填词之祖也。” 集名花间,炯序中所释,其取义殊不明晓。然韩退之《进学解》云:“诗正而葩” ,后人因称《诗经》为葩经。《说文》云:“葩,华也。” 段玉裁云:“华,丽也。草木花最丽,故凡物盛丽皆曰葩。” 又《一切经音义》引《声类》云:“秦人谓花为葩。” 盖葩即古花字也。又三陇民间流行之小令曲,俗谓之花儿,至今犹然。又古希腊有诗铭集,曰Anthologie,义云花束。今欧洲语谓诗文选集皆曰Anthologie、其编纂者则谓之Anthologist,义云采集花儿者。古今中外,以花喻诗,不谋而合,《花间集》之取义,殆亦同然。
《花间集》旧本,今所存者,有南宋三刻。其一为绍兴十八年晁谦之校刻本,有晁氏跋云:“建康府旧有本。比得往年例卷,犹载郡将监司僚幕之行,有《六朝实录》与《花间集》之赆。又他处本皆讹舛,乃是正而复刊,聊以存旧事云。” 盖宋时州府,或刊版印书,为官吏馈赠之用,建康府曾刻《六朝实录》及《花间集》二书。晁谦之知建康府,得阅昔年官场规例,因知其事,故重刻《花间集》,以存旧事。揆其文义,似谦之未尝得见建康府旧刻本也。其所谓建康府旧本及他处刻本,当是北宋时刻,今不可知矣。
晁刻原本,清时曾为述古堂钱氏藏书,今在北京图书馆,一九五五年文学古籍刊行社曾影印行世。明正德辛巳吴郡陆元大依宋本翻刊《花间集》,即用晁本影刻。行款字迹,悉如原书,书贾得之,多裁去末行题记,以充宋本,其精善可知。清末仁和吴昌绶《双照楼汇刻古本词集》,其《花间集》即影刻陆元大本,犹能存其面目。周弘祖《古今书刻》著录苏州府有《花间集》,当即此本。陆其清《佳趣堂书目》有震泽王氏刻本《花间集》十卷,吴昌绶疑其即陆元大所刻版,归王氏后刷印者也。此外尚有清光绪间邵武徐氏刻一本,亦从陆元大本出。
其二为淳熙末年鄂州刻本,聊城杨氏海源阁藏书也。此本无刊刻者序跋题识,因每叶皆利用淳熙十一、十二等年鄂州公文纸背刷印,故定为淳熙末年鄂州刻本。清光绪十九年王鹏运从海源阁假得此书,命工影写覆刻,是为四印斋丛书本,宣统年间上海书坊取王氏刻本付之石印。今皆不甚易得。中华书局《四部备要》中之《花间集》,即依此本排印。
其三为开禧刻本,有开禧元年陆游二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引陆放翁跋语,则其著录者殆即此本。明吴讷编《百家词》,其《花间集》亦似据此本,惟并合十卷为二卷耳。汲古阁毛氏刻《词苑英华》,其《花间集》亦用此本,然行款字体,已非宋本之旧。民国初年,宣古愚又重刊汲古阁本,此书余所未得。开禧刻原本今不知在何许,惜其未有摹刻或影印,无从见其版本面目。
明刻本有《汤显祖评花间集》,并十卷为四卷,有评点、眉批、音释,殊无胜处。疑书商借名为之,虽有汤显祖序,未可遽信。然书贾以其为万历中闵刻朱墨套印本,极居为奇货。余得一本,费四十金矣。此本不知所从出。又有万历壬寅玄览斋刻巾箱本《花间集》十二卷,附补遗二卷。书无序跋题识,署“西吴温博编次” ,亦不详其为何许人。改原本十卷为十二卷,不解有何必要,且并欧阳炯序文中“分为十卷” 语亦改作“分为十二卷” ,使不知者竟以为真有十二卷之古本矣。补遗二卷,辑录李白、张志和、白居易、李煜诸家词,犹有可说,乃兼收元末歌妓刘燕哥所作太常引一阕,则谬妄甚矣。此本有影印传世,在《四部丛刊》中。殆当时以其罕见而取之。此外明代尚有不知名之刻本数种。杨用修《词品》云:“《花间集》久不传,正德初,予得之于昭觉僧寺,乃孟氏宣华宫故址也。后传刻于南方。” 汤显祖序亦谓“杨用修始得其本,行之南方。” 似明刻此书皆出杨用修所传本。毛晋跋谓“有俗本谬其姓氏” ,朱竹垞跋谓“坊刻误字最多,至不能句读” ,则有坊间恶刻本矣。又朱竹垞跋其所藏本云:“《花间集》十卷,作者凡一十七人” ,又云:“此旧刻稍善,爰藏之,而书其后。” 此亦不知是何本也。集中作者,诸本皆十八人,而朱云十七人,岂误计耶,抑书有缺夺耶?
以上为宋至清《花间集》刻本流传之大略。惟元刻本未闻。清末光宣以来,石印书极盛,《花间集》亦有数本。余所得者,扫叶山房本也。
《花间集》注本,前代未闻。明俞弁《逸老堂诗话》谓孙光宪词“一方卵色楚南天,注以卵为泖,非也。” 赵叔雍作《花间集考》,据此以为《花间集》明以前尝有注本行世。按晁谦之刊本偶有一二校语,附于句下,此注亦即其一。俞氏所见,殆即晁本,或陆元大翻刻本,非别有全注本也。入民国后,始有李冰若撰《花间集评注》(开明书店版),华连圃撰《花间集注》(商务印书馆版),有裨初学。近年则有李一氓校本,取《花间集》诸本及诸家词之见于其他集本者,校其异同,正是袪非,写为定本。用力甚劬,然亦有过于主观,偏信鄂本处,犹可商榷也。
(三)尊前集
明万历十年,嘉兴顾梧芳刻《尊前集》二卷,其序云:“若玄宗之好时光、李太白之菩萨蛮、张志和之渔父、韦应物之三台,音婉旨远,妙绝千古。他如王、杜、刘、白,卓然名家,下逮唐末群彦若干人,联其所制,为上下二卷,名曰《尊前集》,梓传同好。” 又云:“余素爱《花间集》,胜《草堂诗馀》,欲播传之。曩岁客于吴兴茅氏,兼有附补,而余斯编,第有类焉。” 寻此诸语,似此集为梧芳所创编。然其序又云:“先是,唐有《花间集》。及宋人《草堂诗馀》行,而《尊前集》鲜有闻者。” 是又明言《尊前集》为《草堂诗馀》以前之旧籍矣。明人文字之无理路,多如此。或者故为恍忽之辞,以惑世人耶?其后汲古阁毛氏重刻此书,径谓“《尊前集》旧本失传,梧芳采录名篇,厘为二卷。” 乃实指其为顾氏所编矣。清康熙中,朱竹垞得吴宽手抄本《尊前集》,取顾刻本勘之,则词人之先后、乐章之次第,无有不同。始知此书犹是宋初人旧编。盖吴宽世次,早于顾氏也。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犹以陈振孙《直斋书录》无此书,且疑张炎《词源》为伪书,故谓“朱彝尊定为宋本,亦未可尽凭。” 则未尝详考之于宋人书也。
《直斋书录》歌辞类虽不著此书,然宋人称述此书者数见不鲜。王灼《碧鸡漫志》谓“李白清平乐三首,《尊前集》亦载此三绝句,止目曰清平词。” 又言“唐《尊前集》载和凝麦秀两岐一曲,与今曲不类。” 《苕溪渔隐丛话》引《古今词话》云:“赵崇祚《花间集》载温飞卿菩萨蛮甚多,合之吕鹏《尊前集》,不下二十阕。” 又欧阳修《近体乐府》有罗泌跋云:“今观延巳之词,往往自与唐《花间集》、《尊前集》相混。” 又同书长相思词,有罗泌校注云:“《尊前集》作唐无名氏词。” 旧本《金奁集》菩萨蛮题下注云:“五首已见《尊前集》。” 张炎《词源》云:“粤自隋唐以来,声诗间为长短句,至唐人则有《尊前》、《花间集》。” 以上皆宋人记载之近在眉睫者。可知北宋时已有此书,岂可以陈振孙偶失著录而疑之。
惟宋人多称唐《尊前集》,以为唐人所撰。然考之集中载李煜词,题曰李王,其为北宋人语无疑。盖后主卒于太平兴国三年七月,追封吴王也。《东坡志林》跋后主词,亦题作李王词。至《古今词话》称吕鹏《尊前集》,此殆有误。《花庵词选》谓唐吕鹏《遏云集》载李白应制词四首,则吕鹏所撰乃《遏云集》,未必兼撰《尊前集》也。罗泌谓《尊前集》有无名氏长相思词,今所传本,乃无此词,亦不录无名氏词。又李白清平乐三首,今虽在集中,乃题作清平调,而不曰清平词。由此可知此书自北宋以来,已经改窜,非当时之旧矣。且今本首列明皇、昭宗、庄宗、李王词,其次为李白以下至李珣词,先君后臣,编次不紊,而李珣词后又出李王望江南等词八首,其下又重出冯延巳词七首,其下又有李王词一首。疑此皆后人增入,非原本次序也。
今所知《尊前集》最早者,为明初吴讷编《百家词》本《尊前集》一卷。此本旧无著录,前人多未见。民国二十九年始由商务印书馆据天津图书馆藏抄本排印传世。其次为朱竹垞所得吴宽手抄本,今不知其存佚。次为顾梧芳刻二卷本,亦已难觏。次为丁氏善本书室藏梅禹金抄一卷本,今当在南京图书馆。复次为汲古阁重刻顾梧芳二卷本。以上皆明刻明抄也。有清一代,词学甚盛,而此书久不闻传刻。至清末,朱古微始据梅禹金抄本刻入《彊村丛书》,遂不复为罕见之秘笈。
(四)乐府雅词
《乐府雅词》,宋曾慥编,卷首有绍兴丙寅上元日慥自序,略云:“以所藏名公长短句裒合成编,或后或先,非有诠次,凡三十有四家,虽女流亦不废。又有百馀阕,平日脍炙人口,咸不知姓名,则类于卷末,以俟询访,标目拾遗云。” 陈振孙《直斋书录》有《乐府雅词》十二卷拾遗二卷,当即此是。然此书久不传于世。元明两代,未闻称引。清朱彝尊从上元焦氏抄得一本,仅上中下三卷,及拾遗二卷,然书中具载三十四家所撰词,当为足本,疑后人并合十二卷为三卷也。孙星衍则疑原书本为三卷,又拾遗二卷,《直斋书录》误作十二卷也。嘉庆中,江都秦恩复得一旧抄本,则为正集六卷、拾遗二卷。秦氏刻以流传,即《享帚精舍词学丛书》本也。其后南海伍氏刻《粤雅堂丛书》,又据秦氏本刻之。涵芬楼印《四部丛刊》亦收此书,以所藏旧抄本影印流通,则为正集三卷、拾遗二卷,殆即朱彝尊所得本。今秦伍两家刻本均不多觏,学人所资,十九皆涵芬楼影印本。然此本抄写甚草率,误夺颇多,亦有妄改处,未可谓为善本。
曾序“名曰《乐府雅词》” 下,即云“九重传出,以冠于篇首,诸公转踏次之,欧公一代儒宗” 云云。此自述其编次之义例,然不详所谓“九重传出” 者是何篇什。检《文献通考》,此书下所引原序,则“名曰《乐府雅词》” 下云“调笑集句,欧公一代儒宗” 云云,始知此序两本皆有误夺。《雅词》本夺去“调笑集句” 一语,而《文献通考》则夺去“九重传出” 以下三句也。盖卷首所录之调笑绝句,乃自宫中传出,疑是御制,故冠于篇首,示尊君也。
此书选录,以雅正为标准。故于欧阳修词则不取其艳词,以为皆当时小人谬托公名者。又不取柳耆卿、黄庭坚词,殆亦病其俚俗故耳。然集中亦无苏东坡词,盖曾已刻东坡词集,故此书不复重出。然曾氏自言“涉谐谑则去之” ,今集中收陈莹中之减兰、拾遗卷中之永遇乐,皆谐谑之鄙俗者,何以又破格取之?此不可解也。
拾遗二卷,序既言“咸不知姓名” ,今卷中诸词下颇有注撰人姓名者,或疑是后人补注。然《文献通考》引此语作“或不知姓名” ,则注姓名者又似原本如是。余细玩序文,窃以为当以“咸不知姓名” 为是。盖正惟此百余阕皆不知作者,故编于卷末,以俟询访。若曰“或不知姓名” ,则何不将既知姓名诸阕录入正编,而犹待询访耶?
又拾遗第一首声声慢下不注撰人,然此词见《岁时广记》,称御制胜胜慢。第三首念奴娇下注云“御制” ,然则此二词皆道君作。其第二首声声慢咏梅或亦道君所撰。如“御制” 字乃原本所有,则何不将第三首移入正编卷首?如曾氏不知第一首亦为御制,又何以恰恰冠于卷首?此皆甚可疑也。窃以为此三词亦九重传出,故编于卷首,如正编调笑集句之例。至第三首下所注“御制” 字,乃后人所加,盖不知第一首亦为御制耳。
《岁时广记》卷十引拾遗词绛都春慢一阕,检《雅词》拾遗卷中无此词,则当时必别有书名《拾遗词》者,未见著录耳。
曾慥,字端伯,有拂霓裳转踏词述开元天宝遗事,见《碧鸡漫志》。今未见传本。又有调笑转踏十友词,仅存词三首,破子二首,见《花草粹编》。又向子諲《酒边词》中有曾作浣溪沙和词一首。今所见曾词,惟此六首而已。
(五)梅苑
王灼《碧鸡漫志》云:“吾友黄载萬所居斋前,梅花一株甚盛,因录唐以来词人才士之作凡数百首,为斋居之玩,命曰《梅苑》。” 周煇《清波杂志》云:“绍兴庚辰,在江东得蜀人黄大舆《梅苑》四百馀阕。” 此《梅苑》之见于当时人著录者。然陈直斋《书录》不著此书。元、明以降,并未见称述。惟陈耀文辑《花草粹编》,多所取资。然清初朱彝尊作《词综》,犹采不及此。至钱遵王《读书敏求记》始见此书著录,而误黄载萬为载方;盖所得抄本作俗体书,以万为萬,又传抄误万为方也。
乾隆中,曹楝亭刻《群贤梅苑》十卷于扬州,是为此书刻本复传之始。卷首有黄载万自序,称其书辑录于己酉之冬,抱疾山阳时。按王灼《碧鸡漫志》自序撰于己巳三月,谓其书属稿于乙丑冬寓成都时。则黄书成于建炎三年;王书成于绍兴十五年,序于绍兴十九年;周煇得此书于绍兴三十年也。《四库全书提要》谓“建炎三年,正高宗航海之岁,山阳又战伐之冲,不知大舆何以独得萧闲,编为是集。殆己酉字有误乎?” 其置疑固宜,然大舆蜀人,自号岷山耦耕,其所谓山阳,或岷山之阳,而非淮安。当时蜀中未蒙兵灾,士夫宴安如故,容或有之。至《四库提要》谓“厉鹗《宋诗记事》以大舆为蜀人,乃以序中自号岷山耦耕,及《成都文类》载其诗,以意推之耳。无确证也。” 此则馆臣未检《清波杂志》之失也。
王、周二家均称此书曰《梅苑》,今乃题曰《群贤梅苑》。周称此书收梅词四百馀阕。今本目录所标,凡五百八阕,其词缺失九十六阕,犹有四百十二阕。且书成于建炎三年,则所收当尽为北宋人咏梅之作,然今本中有王圣与词,已在南宋季世,又李易安清平乐词有“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之句,显为南渡后晚年所作。此外词下未标作者姓氏者甚多,词格亦有不类北宋者,可知今所传本已非黄氏原书。书名冠以“群贤” 二字,尤为书棚本之习尚,故知此乃南宋书棚增广之本也。
全书十卷,皆咏梅之作。宋人极赏梅花,赋梅之作几乎人人集中有之,自非高手,皆不免于熟滥。此书在今日已无甚可观,惟其保存宋人词为他书所未见者不少;又别见于诸家本集者,字句异同,亦可资校勘,所可取者,仅此而已。其书以词调为次,先慢词,后引近,后小令;然亦不尽以此为序,殆亦中经增添窜乱之故。
楝亭刻本至民国初有宣古愚重刻本,已依戈顺卿校本有所改定。其后上海古书流通处影印《楝亭十二种》,此书亦与焉。民国八年有武进李祖年圣译楼刊本,附有校勘记一卷,据曹元忠过录何义门、戈顺卿两家校语,参互校订,于此书之正误理惑,与有力焉。后此则赵万里有《梅苑》辑本一卷,从故书中补得失佚词若干阕,又纠正李氏校勘数十条,亦此书之功臣也。
(六)草堂诗馀
《草堂诗馀》亦宋人所选词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王楙《野客丛书》序于庆元元年,其书已引《草堂诗馀》张仲宗满江红词又《蝶粉蜂黄》一条引《草堂诗馀》注。可知此书出于庆元以前。” 余尝考高宗绍兴时尚无“诗馀” 之名,故疑此书当出于孝宗乾道淳熙之时。《直斋书录》称此书“二卷,书坊编集者。” 则是书贾射利者所编刻,故所选颇芜杂。然宋人词选,明清两代学者所见唯有此书。故朱竹垞谓“古词选本皆佚不传,独《草堂诗馀》所收最下最传。” 其致慨也宜矣。
此书宋刻原编二卷本,已不可见。清末缪荃荪、吴昌绶先后收得明洪武壬申(1392年)遵生书堂刻本,题作《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馀》,分前后集,每集又分上下二卷,前有《类选群英诗集总目》,前集分春景、夏景、秋景、冬景四类,后集分节序、天文、地理、人物、人事、饮馔、器用、花禽七类,子目六十有六,下注出典,后附词话。各类中多有新增或新添字。其注所引用书,有《绝妙词选》、《玉林词话》,所增添之词,有冯伟寿、黄叔旸诸作。可知是淳祐以后人所笺注增附也。吴昌绶即以此本影刻入《双照楼汇刻词》,是为今日所存此书最古之本。
天一阁藏有嘉靖戊戌(1538年)闽沙陈钟秀校刊二卷本,题云《精选名贤词话草堂诗馀》,有南京国子监丞陈宗模序。其内容分时令、节序、怀古、人物、人事、杂咏六类,次序与洪武本不同,注亦有异。其目录题《重刊草堂诗馀》。此书似较近原本。清光绪间王鹏运即据此本重刻,是为四印斋本。嘉靖中,又有安肃荆聚春山居士所刻大字本《草堂诗馀》,与洪武本同。今《四部丛刊》所影印者,即此本,锲刻甚陋,误夺尤多,非善本也。
嘉靖庚戌(1550年),云间顾从敬刻《类编草堂诗馀》四卷,题武陵山人编次,开云逸士校正。以小令、中调、长调分编,间采词话,有何良俊序,称“从敬家藏宋刻,较世所行本多七十馀调” 。实则顾氏取旧本按词调长短重编,伪托依据宋刻以欺世也。宋本依题材内容分类,盖当时用以选歌,有此需要。至明代,词已不用于歌筵,而为文人填词之兔园册子,以词调长短区分为便。故此本既出,而旧本渐废。清人所读,大抵皆此本也。
万历间,有上元昆石山人刻四卷本《草堂诗馀》,乃用顾从敬编本略增注释。又有金溪胡桂芳所刻三卷本,则用顾本而改其分类。又有吴郡沈际飞所刻六卷本,则用顾本加评注,又增辑续集四卷,别集四卷,新集四卷,俗称《草堂四集》。汲古阁刻《词苑英华》中所刻四卷本,即用顾本而尽删其词话。今通行之《四部备要》本,即依照汲古阁本排印者。以上皆顾从敬本之苗裔也。
又有杨慎(升庵)批点四卷本《草堂诗馀》,不知所从出。今有明万历中闵刻朱墨套印本。清光绪中,宋氏忏花庵曾据以复刻,改为五卷。此外明季尚有坊刻本,今皆不易得矣。[1]
此书宋刻原本序跋不传,《直斋书录》以其为坊肆刻本,不屑齿录,亦未引其序文,书名取义,遂不可知。明杨慎撰《词品》,其自序中云:“昔宋人选填词曰《草堂诗馀》。其曰草堂者,太白诗名《草堂集》,见郑樵书目。太白本蜀人,而草堂在蜀,怀故国之意也;曰诗馀者,忆秦娥、菩萨蛮二首为诗之馀,而百代词曲之祖也。今士林多有其书而昧其名,故余于所著《词品》首著之。” 杨氏此说,后来皆承袭之,然亦未知其所本。以李白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乃黄花庵语。诗馀之义,余别有文详之,此不赘。
遵生书堂、春山居士两本,注虽庸陋,然出宋人手,其所引用,颇多旧籍。如《本事曲》、《丽情集》、《古今词话》,原书今皆亡佚。又诸宋人笔记、诗话,亦可以资校勘。于学者不无裨益。
(七)绝妙词选
《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十卷、《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十卷,宋黄昇编。昇字叔旸,号玉林,别署花庵词客,亦词人也。宋本《中兴以来词选》有玉林自序,略谓“长短句始于唐,盛于宋。唐词具载《花间集》,宋词多见于曾端伯所编,而《复雅》一集,又兼采唐宋,迄于宣和之季,凡四千三百馀首。吁,亦备矣。况中兴以来,作者继出,及乎近世,人各有词,词各有体,知之而未见,见之而未尽者,不胜算也。暇日裒集得数百家,名之曰《绝妙词选》。佳词岂能尽录,亦尝鼎一脔而已。” 又有胡德方序,谓“玉林此选,博观约取,发妙音于众乐并奏之际,出至珍于万宝毕陈之中,使人得一编,则可以尽见词家之奇。” 二序皆作于淳祐九年己酉(1249年),殆即成书开雕之岁。二书总曰《绝妙词选》,今俗称《花庵词选》。盖其后有周公瑾《绝妙好词》一书,题名略同,故称“花庵” 以别之。
此书选录极精,博观约取,宜非虚誉。词人名下均附缀数语,著其名号仕履,或及其词之风格长处,或著其词集名称、卷数、撰序者姓名、或引录时人品藻语。词题下又偶有评注,如李白清平乐令下,记唐有吕鹏作《遏云集》,载李白应制词四首。又张泌江城子词下,谓唐词多无换头,以证时人合二首为一首之误。又苏东坡卜算子词下,引鲖阳居士评语。凡此皆甚有益于读者。今时逾七百馀载,尤为研究词史者之重要资料。魏庆之《诗人玉屑》有《中兴词话》十六则,皆黄叔旸《绝妙词选》所遗。盖此书开版后续添而未及收入者。今已合录为一卷,收入《词话丛编》。
此书宋本久已不传,旧有明万历二年(1574)龙丘舒伯明复宋刊本,刻于梁溪寓舍者,亦甚罕见。明末毛氏汲古阁辑刻《词苑英华》中有此书,即据万历本。自是流传渐广。商务印书馆编印《四部丛刊》,从无锡孙氏假得万历本,影印行世。今学者所用,皆此本矣。武进陶湘假得宋本《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十卷,乃《石渠宝笈》旧本,疑即《四库全书》据以著录之所谓内府藏本。陶氏摹刻之于《宋元明本词籍丛书》,而《唐宋诸贤》一选终未见宋刻本。陶氏所刻本有黄玉林自序及胡德方序,商务印书馆所影印之万历本则以胡德方序移在《唐宋诸贤》一选之卷首。余亦购得万历本《中兴以来词选》一部,卷首有胡德方序,而缺黄玉林自序。因疑此二序原皆在《中兴以来》一选中,盖花庵原意,欲续《乐府雅词》及《复雅歌词》二书,故以南渡以后诸作为断限。其后复增《唐宋诸贤》一选。此书必别有玉林自序,舒伯明所得本适缺失,故取二序分刻于二选卷首以欺世耳。陶氏所刻宋本版心有“后一” 、“后二” 等字,盖谓后编卷一、卷二,可知此乃《唐宋诸贤词选》雕版后取二编合刻之,遂有前后编之目。然则此虽宋刻,犹非玉林序中所云亲友刘诚甫所刻之原本也。
(八)阳春白雪
《阳春白雪》,宋赵闻礼选录词集。《直斋书录解题》云:“《阳春白雪》五卷,赵粹夫编,取《草堂诗馀》所遗以及近人之作。” 其卷数与今传本不同,“粹夫” 则赵闻礼之字也。《草堂诗馀》亦选本,其未收者,不得谓之“所遗” 。且《阳春白雪》中亦有已入《草堂诗馀》者,如周美成、贺方回、苏东坡诸家所作,更不得谓取《草堂诗馀》所遗。陈氏此言,殊不可解。
今本《阳春白雪》凡八卷,又外集一卷,沉湮已久。清初朱竹垞撰《词综》,此书与《乐府雅词》、《绝妙好词》均所未见。高江村撰《重刻绝妙好词序》,亦言此书与《乐府雅词》名存书佚。乾隆间编纂《四库全书》,亦未采录及此。至道光中,江都秦恩复始得一元钞本,遂摹写刊版以传,惜无善本可校,但略注所知异同,亦未能详备也。至道光九年(1829),江都秦恩复始刊版以传,刻入《词学丛书》中。秦氏跋谓“世鲜传本,鱼鲁之讹在所不免,又无善本可校,寻访数年,虽有分借,得失互见,未可据依为断” ,故只略注所知异同,亦未能详备也。次年,瞿世瑛清吟阁刊本刻成。是书徐楙跋语曾叙其源流云:“赵闻礼所选《阳春白雪》八卷、《外集》一卷,为赵氏星凤阁写本。其原本藏范氏天一阁,元赵松雪手写草书,真球璧也。长塘鲍渌饮先生借缮正书,始有传本在世。第草书有不可识者,时奚铁生岡工草书,渌饮相与质疑,兼证以宋人词集,粗可句读,尚多阙疑,故《知不足斋丛书》中迁延未刻。” 赵孟“手写草书” 后为吴纯攜去,未知所踪。幸鲍廷博曾缮为正书,赵辑宁亦分缮一份,始赖以传世。鲍本因草书字体难以辨识,部分文字尚多疑义,故未刻入《知不足斋丛书》。赵本即所谓星凤阁钞本,于假得余氏浣花所藏何氏澂怀堂正本参校后,即予付梓。道光十年甫刻竣,适秦刻本问世,故又以秦刊本校订数十处,附录书后。咸丰三年(1853),南海伍氏又据秦刻本重雕,收入《粤雅堂丛书》中。此本由谭玉生任复校之役,颇有是正。此书至今仅此二刻,百年以来,流传日少,亦非易得。
刻本之外,此书尚有钞本数种传世。鲍廷博之正书钞本,至道光二十五年(1845),为戈载于扬州骨董店购得。戈氏于舟次即校读一过,其后又以秦刻本复勘一过,此本现藏上海图书馆。鲍氏另获一清钞本,尝手自校订,现藏台湾故宫博物院。阮元亦曾得一旧钞本,后“依样仿写” ,刻入《宛委别藏》中。另嘉庆二十五年(1820),黄丕烈自钱塘何梦华处得一元人钞本,较其姻家袁寿阶所藏少《外集》一卷;其后又购得一残钞本,遂校诸本同异,并钞配为全帙,现藏北京图书馆。该馆尚藏有边浴礼道光二十五年钞本。
此书无原序,想元钞本已佚失。外集一卷,不知何所取义。所录词皆豪放一派,如张仲宗、辛稼轩之贺新郎,贺方回之小梅花,刘过之沁园春之类。与正集八卷纯取婉约者不同,或者其所以编为外集之义乎?
又此书编次,殊无伦次,既不以人分,又不以词调分,一卷之中,令慢杂出,似随选随钞,随意分卷者。作家署名,或名或字,即己作亦或称赵立之,或称赵闻礼。至张孝祥词则题于湖先生,宋齐愈词则题其别号求退翁,黄庭坚词则题山谷,陈师道词则题后山,皆不著姓。洪皓词则题洪忠宣公,亦有谬误其作者者,皆有待于校订。
赵闻礼,字立之,一字粹夫,临濮人,有词集曰《钓月集》。周密《浩然斋雅谈》录其集中小令二阕,然又谓“集中大半皆楼君亮、施仲山所作,安知非他人者。” 可知赵集当时已经窜乱,今更全佚矣。周密所选《绝妙好词》中有赵闻礼慢词六首,赵亦自录其令慢词八阕入《阳春白雪》,此皆必非楼君亮、施仲山作也。
别有一书,亦曰《阳春白雪》,前集五卷、后集五卷,乃元人杨朝英所编北曲选,今亦有传本。又宋女词人吴淑姬有词集五卷,亦名《阳春白雪》,亡佚久矣。周泳先曾辑得五首,刊入《唐宋金元词钩沈》中。
(九)绝妙好词
《绝妙好词》七卷,宋末周密选录南渡以后诸家词,而以其同时人所作为多。书久失传。清康熙初,朱竹垞编《词综》时,犹未及见。虞山钱氏述古堂藏一旧钞本,乃绛云楼故物,其书不著周密姓名,但题“弁阳老人” 辑。故钱遵王跋云:“或曰弁阳老人即周草窗,未知然否。” 盖当时犹以为疑。然张炎《词源》已言:“近代词如《阳春白雪》、《绝妙词选》亦有可观。但所取不甚精一,岂若草窗所选《绝妙好词》为精粹。惜此版不存,墨本亦有好事者藏之。” 据此则可证弁阳老人果为周密,钱氏未见《词源》耳。密,字公谨,别号草窗,亦词人,有词集曰《苹洲渔笛谱》。据张炎言,又可知此书版片早毁,故流传未广,在元时已为难得。明三百年间,词家均未寓目,藏书家著录则述古堂元钞本七卷外,唯汲古阁有精钞本二卷,宋刻原本竟未见也。
嘉善柯南陔煜与钱遵王有戚谊,于康熙二十三年从钱氏录得此书,与从父寓匏及兄弟辈共订缺误,刻本流传,是为此书发现后第一刻本。柯南陔序无年月,此刻本余亦未尝见,不知何时所刻。至康熙三十七年(1698),钱塘高士奇重刻一本,序称:“草窗所选,乃虞山钱氏秘藏钞本,柯子南陔得之,与其从父寓匏舍人及余考校缺误,缮刻以行。” 此本每卷第一行下有“清吟堂重订” 字,所谓清吟堂高氏刊本也。余初以为柯南陔序所云“重新梨枣” 即是此刻。后见厉樊榭笺注黄简下云:“柯本作阑,高本作兰,俱误。” 乃知柯氏先有一刻,清吟堂本已是重订柯本者矣。然清吟堂原刻余亦未见墨本。余所有者,为小瓶庐刻本,卷首有柯、高二序。每卷第一行亦有“清吟堂重订” 字,而扉页有“宋本重刊” 字,盖坊贾复刻清吟堂本,而诡称依宋本而雕者也。
柯、高二本,流传似亦不多,至康熙六十一年,厉樊榭跋其所藏钞配残本,已云“近时购之颇艰” 。至雍正三年(1725),始有群玉书堂项氏一刻,有澹斋项序,每卷末有勘定人姓氏,第一卷项,第二卷陈撰,第三卷徐逢吉,第四卷金士奇、张隆,第五卷赵昱、江洁,第六卷洪正治、程鸣,第七卷余所见本末页残缺,不可知。其人多杭城名士,想亦是钱唐刊本,剞劂精极。今亦罕见。此外又有陆钟辉刻本,似在乾隆初矣。
乾隆十三年(1748),厉樊榭谒选县令入京,道经天津,寓查莲坡水西庄,觞咏数月。查方为《绝妙好词》作笺注,厉心有同好,遂相与搜讨,助成其役,竟不入京就选。书成于十四年之夏,既定稿,而莲坡忽病故。十五年春,其子善长、善和付之梓,题云《绝妙好词笺》,是为宛平查氏澹宜书屋刊本。自此以后,《绝妙好词》原本不复重刻,世所通行者,皆查厉两家合笺本。
钱遵王跋谓此书“总目后又有目录” 。余所得小瓶庐以后诸刻本皆仅有总目,不知所谓“又有目录” 者何物也。又卷前已题“弁阳老人周密辑” ,高刻本于各卷中作者标名,皆先别号,后姓、名,后字。如张孝祥则题作“于湖张孝祥安国” ,范成大则题作“石湖范成大致能” ,此元人刊书款式,与凤林书院《草堂诗馀》、《乐府补题》同。至查厉笺本,则已单标姓名,而字号著于小传中矣。高刻本总目于人名下均注明选录词数。查厉笺本概从删除。此书所选诸词人,姓名多不甚显。钱遵王跋谓“此本又经前辈细看,批阅,姓氏下各朱标其出处里第,展玩之,心目了然。” 可知原书但有姓名字号,别无小传。高氏刻本亦未将所谓前辈朱标之出处里第刻入。至查厉笺本,则附以小传,里居出处十得八九。词后辑附宋元人著述,凡有关词中本事,词外佚闻,及诸家评论,与其人之名篇秀句,不见于此编者,皆极详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讥其“泛滥旁涉,不尽切于本词,未免有嗜博之弊。” 以经典注疏义例绳之,固中其失。然笺注艺文,非经典之比,凡足以资博闻多识者,固不厌其繁也。
道光中,仁和余集,字秋室,以草窗所录词见于杂著者多同时人所赋,为《绝妙好词》所未载,因别录为《续钞》一卷。其后钱塘徐楙字问蘧,又以余所搜未尽,又续补一卷,合为《绝妙好词续钞》上下二卷。道光八年(1828),徐氏重刻《绝妙好词笺》,即以此续钞二卷附于后。周密诸杂著中所称引之好词,皆萃于此编,学者称便。同治十一年(1872),会稽章氏又以此本重刻,今市上所可得者,大抵皆章氏本。余所得《绝妙好词》诸本,亦止于此。坊间必尚有别刻,如郑文焯所言赵闻礼风入松词结处缺六字一句者,不知是何时坊刻也。
此书历经朱竹垞、柯氏叔侄、昆季、高江邨、厉樊榭、查莲坡、余秋室、徐问蘧诸家校订,用功不少。然诸刻本犹有失误,取诸家别集或其他选本校勘之,字句每多异同。清光绪中,郑文焯有《绝妙好词校馀》一卷,附刻于其所著《冷红词》后,可供参考。惜所校仅数十事,且论断亦有欠安,未为尽善。
此书第七卷仅录周密、王沂孙、赵与仁、仇远四家之词。王沂孙以下,似皆为草窗后辈,故密自录其所作二十二首于前。仇远词有佚缺。余疑原书当有八卷,仇远以下皆佚失。第四卷施岳词亦佚六首。意者原书分装两册,每册四卷,故所残缺者皆在卷末。或谓卷首总目分明是七卷,始张孝祥、终仇远,凡一百三十二人,岂能证其残佚。按朱竹垞跋此书云:“第七卷仇仁近残缺,目亦无存,可惜也。” 可知钞本总目,亦是后人依残存诸家编录,已非原刻本之旧,故亦不能据目录证其无残缺也。又此书当是周草窗晚年所辑,必为元时刊本,小瓶庐刻本题“宋本重刊” 者,妄也。此书殆未尝有宋刻。钱大昕以此书列入《元史·艺文志》,是也。
(一〇)唐宋人词选佚书
以上自《云谣集》至《绝妙好词》凡九种,唐宋人选录之词集,今所存者,已尽于此。南宋时坊刻词选必甚多。或名存而书佚,或并书名亦不复可知。今取诸家书目所载,或宋元人笔记中所称引,而可知其梗概者,集录于此,以备研考。
(1)遏云集
黄叔旸《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录李白清平乐令二首,注云:“按唐吕鹏《遏云集》载应制词四首,以后二首无清逸气韵,疑非太白所作。” 可知唐时有吕鹏所编《遏云集》,花庵曾有其书,从之选录李白词二首而弃其二,然书名唯见于此,别无著录。
(2)麟角集
此书未见宋人记述,元好问《新轩乐府引》曰:“《麟角》、《兰畹》、《尊前》、《花间》等集,传播里巷。子妇母女,交口教授,淫言媟语,深入骨髓,牢不可去。” 又朱晞颜跋周氏《埙篪乐府》曰:“旧传唐人《麟角》、《兰畹》、《尊前》、《花间》等集,富艳流丽,动荡心目。其源盖出于王建宫词,而其流则韩偓《香奁》、李义山《西昆》之馀波也。” 二家褒贬不同。周氏明言是唐人书,元氏亦列于《花间集》之前。然宋人无道及此书者,何也?疑是宋末坊贾伪托唐人之书,而盛行于元时者。
(3)家宴集五卷
陈振孙《直斋书录》有此书,陈氏解题云:“序称子起,失其姓名。雍熙丙戌岁也。所集皆唐末五代人乐府,视《花间》不及也。末有清和乐十八章,为其可以侑觞,故名《家宴》也。” 此乃北宋刊本,陈振孙时流传已罕,故编者姓名,一经残失,便不可知。宋以后并陈氏所得本亦佚失。
(4)谪仙集
此书余未尝见宋元人记录。清康熙时,朱竹垞编《词综》于“发凡” 中言:“古词选本,若《家宴集》、《谪仙集》、《兰畹集》等,皆佚不传。” 然咸丰中陈庆溥序《绝妙好词》云:“窃见宋人选词,如《乐府雅词》、《阳春白雪》、《谪仙》、《兰畹》诸集,靡不精粹。” 似尝得见《谪仙》、《兰畹》二书者,然明清以来藏书家绝无著录,疑陈氏谬言欺世耳。
(5)兰畹曲会
王灼《碧鸡漫志》云:“《兰畹曲会》,孔宁极先生之子方平所集,序引称‘无为莫知非’,其自作者称‘鲁逸仲’,皆方平隐名,如子虚、乌有、亡是之类。孔平日自号演皋渔父,与侄处度齐名,李方叔诗酒侣也。按黄花庵《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八有鲁逸仲词三首,花庵谓“词意婉丽,似万俟雅言。” 然不注其名号、里居、出处,盖此词皆从《兰畹曲会》选录,花庵殆不知其为孔方平之隐名也。其水龙吟一阕,又见于《梅苑》,称孔方平撰,斯可证矣。梁任公作《兰畹集考》,谓方平当是其字,惜不得其名。然厉樊榭《宋诗纪事》云:“孔夷,字方平,元祐中隐士。” 则其名固未佚也。特不知樊榭何所据耳。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九云:“旧本《兰畹集》载寇莱公阳关引,其语豪壮,送别之曲,当为第一。” 又《容斋四笔》卷十三云:“余家旧有建本《兰畹曲集》,载杜牧之一曲。” 又刘将孙《新城饶克明词集序》云:“乐府有集,自《花间》始,皆唐词。《兰畹集》多唐末宋初词。” 是可知此书所选,为唐末宋初之作,当时已有旧本、建本,则版刻必多。又宋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卷三有水调歌和苏子美沧浪亭词,注云:“此词载《兰畹集》第五卷。” 从知此书至少当有五卷。
欧阳公《近体乐府》之外,旧本《南唐二主词》及冯延巳《阳春集》中均有校语,引及《兰畹曲会》可略知此书内容。近人周泳先即据此辑得一卷,共十六首,唯鲁逸仲三首未录入。或不敢断定花庵所选亦从此书出也。
此书大约亡于元代。元末朱晞颜为周氏《埙篪乐府》作序引,已云:“《兰畹》唐人所编。” 明人杨升庵《词品序》则云:“孟蜀之《花间》,南唐之《兰畹》。” 乃以此书为南唐人所集,皆未尝得见此书,姑妄言之耳。
(6)复雅歌词五十卷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有此书。陈氏解题云:“题鲖阳居士序,不著名姓。末卷言宫调音律颇详,然多有调而无曲。” 黄花庵《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序云:“《复雅》一集,兼采唐宋,迄于宣和之季,凡四千三百馀首。” 据此可知此书为北宋末年所出一大词选集。今所存唐、五代、北宋词总计恐不足四千首,可知此书中必多失传之作,其亡佚甚可惜也。《花庵词选》于苏轼卜算子词下引鲖阳居士评论语作注,又可知此书兼附编者评论,此又北宋词论之不可见者矣。今世传本《岁时广记》引《复雅歌词》七则,皆录其词而述其本事。赵万里从群书中辑得一卷,入词话类。然余观黄花庵序中语,似此书犹是词选集。惟编者于词后或系以评论注释而已。
(7)聚兰集
此书不知编集人姓名,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谓书中有苏东坡西江月寄子由词,又卷四十谓书中有东坡赠郑守许仲涂减字木兰花词。此外不见引录。恐元人已不得见。《花草粹编》卷四有东坡西江月词,注云出《聚兰集》,疑是陈耀文据《苕溪渔隐丛话》所言编入,未必真见原书也。
(8)本事曲
杨绘,字元素,绵竹人。元祐初以天章阁待制知杭州卒。尝仿孟棨《本事诗》撰《本事曲》,录时人所撰词,而系以本事,盖词选而又兼词话之类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一,称杨元素《本事曲》有林逋点绛唇草词,又卷三十八称《本事曲》有白衣妇人菩萨蛮词,又卷三十九引《本事曲》云:南唐赵公,撰谒金门词“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云云。又《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本事曲》,谓小词春光好“待得鸾胶续断弦” 是陶使钱塘赠驿女词。此外则《诗话总龟》引《漫叟诗话》,有洞仙歌词。《西塘耆旧续闻》引《本事曲》鱼游春水一词。《分类东坡先生诗》卷十二润州甘露寺弹筝诗下,注引《本事曲》记东坡采桑子词本事。《敬斋古今黈》引范仲淹定风波词五首,亦出于《本事曲》。《中吴纪闻》谓杨元素《本事集》误以吴感折红梅词为蒋昼侍郎之殿丞所作。《能改斋漫录》引《本事集》载韩魏公维扬好词四章,所谓“二十四桥千步柳,春风十里上珠帘” 者是也。《南唐二主词》注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 一阕云《本事曲》以为山东李冠作。又《岁时广记》亦引《本事词》四则。此皆其书内容之可考见者。或称《本事曲》,或称《本事词》,或称《本事集》,当以《本事曲》为正。苏东坡有与杨元素书,称此书所收凡一百四十馀曲,卷帙似不甚多。此书大约亡于元末,今有赵万里辑本。
(9)混成集
《混成集》为宋内府所刊歌词乐谱。周密《齐东野语》云:“《混成集》,修内司所刊本,巨帙百馀,古今歌词之谱,靡不备具,只大曲一类,凡数百解,他可知矣。然有谱无词者居半。霓裳一曲,凡三十六段。尝闻紫霞翁云:‘幼日随其祖郡王曲宴禁中,太后令内人歌之。凡用三十人,每番十人,奏音极高妙。翁一日自品象管作数声,真有驻云落木之意,要非人间曲也。’” 据此可知此为宋教坊所用乐谱之集大成者,见于《宋史·乐志》诸曲,当时必皆有谱,故得有百馀巨帙。所谓“古今歌词” 者,指唐以来燕乐歌词,非谓古乐府歌词也。有谱无词者居半,则有词者亦及半数。全书卷帙既富,存词虽半数,亦必可观。宋人著录此书,仅见于此。
明季,王骥德《曲律》云:“予在都门日,友人携文渊阁所藏刻本《乐府大全》,又名《乐府浑成》一本见示,盖宋元时词谱,止林钟商一调中,所载词至二百馀阕,皆生平所未见。以乐律推之,其书尚多,当得数十本。所刊凡目,亦世所不传。所画谱,绝与今乐家不同。” 文渊阁为明代北京宫中藏书楼,王骥德所见,当即周密所云之《混成集》,可知此书在明代,尚存于内府,然至明季,已为人窃取,流散在外者,必不止王骥德所见之一本也。然正统六年,杨士奇编《文渊阁书目》中犹未载此书,则此必后来从民间访求入库者。
清初,黄虞稷编录有明一代之书为《千顷堂书目》,其卷三十二集部词曲类有《乐府浑成集》一百五册,当即周密所志,王骥德所见者。一百五册,与周密所言“巨帙百馀” 亦合,可知此书刻本,明代犹存全帙。王、黄两家,均称《浑成集》,必刻本如此,然则作“混成” 者,疑周密笔误也。全书正名当是《乐府浑成集》,别名《乐府大全》,“浑成” 即“大全” 之义。此书未见于清人著录,亦未尝有人称引,殆亡于明清之际。
杨湜撰《古今词话》,为词话专著之始。其书亦亡,今有赵万里辑本。明人沈雄亦作《古今词话》,书名相同,贻误后人。《直斋书录》有《类分乐章》三十卷,《群公诗馀后编》二十二卷,《五十大曲》十六卷,《万曲类编》十卷,皆当时书坊刻本,亦词选、词谱之书,或有从《浑成集》中裁篇别出者,今皆亡佚无可考索。
以上著录唐宋两代词选集,今存者九种,知有其书而已佚者十三种。区别其性质,可分数类。《云谣》、《花间》、《尊前》、《草堂》,皆为选歌而作,其编选宗旨,惟在供应宴席歌唱,故其所选之词,必须声情优美,又须适应时令,又须具备各种宫调。《乐府雅词》独标举雅正,乃为排斥郑声而作,此为词选之注意于思想内容者,清张惠言作《词选》,是其苗裔。《复雅歌词》虽以“复雅” 为名,然其书采录至四千三百馀首之多,恐名不副其实。《花庵词选》二种为断代词选,各取名家词若干首,既不收市井淫哇,亦不废赋情艳语,可谓之文人词选。《阳春白雪》为江湖词人选集,相当于《江湖词人小集》,亦可谓一流派。《绝妙好词》则纯然为吴梦窗词派之选集,自梦窗以至草窗,实代表南宋末年词风,是选集而有文学史意义者。此外如《梅苑》纯取梅词,《本事曲》、《古今词话》,侧重纪事,《混成集》为曲谱之流,已不得谓之词选集矣。
(一一)中州乐府
女真入关建国,享祚百二十年,文教未臻极盛,儒士诗人,皆中原遗老及其子孙。元好问网罗一代诗篇,纂《中州集》十卷,又甄录词人之作,为《中州乐府》一卷。此乃金代唯一之诗词总集。傥无此书,则金代艺文,几乎无可征访。
《中州乐府》选录词人三十六家之作,共词一百二十四阕,多有可观。此书旧本传世凡三本,其一为元至大庚戌平水进德斋刻本,吴昌绶据以摹刻入双照楼丛书中。其二为明嘉靖十五年九峰书院刻本,有彭汝寔序,毛凤韶后序。汲古阁毛氏既据弘治本刻《中州集》,又据此本刻乐府,遂合二书为一。朱祖谋刻《彊村丛书》,其《中州乐府》亦用此本。其三为日本五山翻刻本《中州集》,后附乐府一卷,行欵与元至大本悉同。武进董康据五山本刻《中州集》,又以傅增湘所藏元刊本校补之,今《四部丛刊》中所收,即用董氏刻本影印。
彭汝寔序谓此书所录“凡三十六人,总一百二十四首,以其父明德翁终焉。人有小叙志之,中间亦有一二怜材者。” 毛子晋跋云:“其小叙已见诗集中,不复赘。” 似《中州集》与《中州乐府》原是二书,不相丽属。故乐府所收词人,虽有已见于诗集中者,仍系以小叙。毛氏合刻二书为一,遂删去乐府集中小叙,以免重复。不知邓千江、宗室文卿、张信甫、王玄佐、折元礼五人,诗集中所无,今一并将小叙删去,遂不可考其生平,故彊村翁于毛氏有“疏矣” 之叹。然余考之,至大本有小叙者亦仅宗室文卿、张信甫、王玄佐、折元礼四人,并非人人皆有小叙。此与彭序所言不合者一也。又至大本以折元礼望海潮词为殿,明德翁词在折词之前,此与彭序所言不合者二也。余校阅二本,颇不得其解,疑至大本《中州乐府》原附刻于《中州集》之后,故凡未见于诗集者,各系小叙。九峰堂本则别册单行,故取诗集中小叙增入之。至毛氏又合二书为一,于是乐府集中小叙,概从削除,而未及注意其中有不见于诗集之词家也。折元礼于元氏或是后辈,故列于明德翁之下。后人不审,易其编次。彭氏不言其所据以翻刻之版本,想当在至大本以后耳。又彭序云:“中间亦有一二怜材者。” 此言亦不明晓,岂谓其人仕履不足称述,故仅录其词,如邓千江者耶?抑谓其中不尽佳作,姑录之以存其人者耶?此则不可知矣。
(一二)元草堂诗馀 天下同文
《名儒草堂诗馀》三卷,亦明人所未知,晦迹至清初始显。雍正甲辰,厉樊榭从吴尺凫假得一钞本过录之。庚戌,又借得朱竹垞旧藏钞本,补改数十字,添入吴本所缺姓氏。癸丑冬,寓广陵马氏,得见新购元刻本,复有增校。今《粤雅堂丛书》及《读画斋丛书》中所刻,即用厉樊榭钞校本付梓。近人傅增湘得元刻本,吴昌绶据以摹刻入《双照楼丛书》,然其本与厉氏钞校本缺页佚句皆同,疑此即马氏所藏之本,而吴尺凫、朱竹垞所得钞本,并从此出。
此书题云:《精选名儒草堂诗馀》;下有“甲集” 字。卷前有书坊小启云:“唐宋名贤词,行于世,尚矣。方今车书混一,名笔不少,而未见之刊本。是编辄欲求备不可,姑欲摭拾所得,才三百馀首,不复次第,刊为前集。江湖大宽,俊杰何限。傥有佳作,毋惜缄示,陆续梓行,将见愈出愈奇也。” 上卷第二行云:“庐陵凤林书院辑。” 中下二卷第二行云:“凤林书院辑。” 凤林书院者,书坊名也。
此书所选,皆至元、大德间南宋遗民,自刘秉忠、许衡以下,凡六十家之作。厉樊榭谓其“词多凄恻伤感,不忘故国,而于卷首冠以刘藏春、许鲁斋二家,厥有深意。至其采撷精妙,无一语凡近,弁阳老人《绝妙好词》而外,渺焉寡匹。” 此论殆非溢美。六十家中,姓名唯见于此书,而出处生平无可考见者甚多。若无此书,则元代词人有并姓名亦不可知者矣。
《草堂诗馀》当时盛行。书商牟利,袭用其名,而冠以“名贤” 二字,以为区别。今则通称《元草堂诗馀》或《凤林书院草堂诗馀》云。
同时有周南瑞者,编《天下同文》甲集五十卷,亦元大德、延祐间刊本。其卷一至卷四十七为诗,最后三卷为词。然三卷所录,仅卢挚、姚云文、王梦应、颜奎、罗志仁、詹玉、李琳七人之作,共二十九阕。吴昌绶初据汲古阁旧藏钞本排印传世,后得元刻本,遂影刻入《双照楼丛书》。
元人词选,今所存仅此二本,皆元初人作。延祐以后,未见有选刻。凤林书院一刻而后,又不知有无续刻。《天下同文》词二十九阕,中有十阕已见于凤林书院选本。实只十九阕为诸书所未载。
(一三)词林万选
《词林万选》四卷,明杨慎选录唐温庭筠至明高启词。卷首有嘉靖癸卯季春守楚雄府桂林任良幹序,略云:“升庵太史公家藏唐宋五百家词,颇为全备。暇日取其尤绮练者四卷,名曰《词林万选》,皆《草堂诗馀》之所未收者也。间出以示走,走遂假录一本,好事者多快见之,故刻于郡斋,以传同好。” 是此书乃慎谪居云南时所纂,明嘉靖二十二年刻于楚雄府者。今所传唯明末汲古阁毛氏所刻一本。毛跋谓“予向慕用修先生《词林万选》,不得一见,金沙于季鸾贻予一帙,不啻咽三危之露,而聆秋竹积雪之曲矣。” 可知当时原刻本已不易觏。
此书编录颇无伦次,卷一有东坡词七首,卷四又出东坡词七首,卷一有晏幾道词八首,而分列二目。卷三有秦观词三目,而分列三首。书中题署作者姓名,亦不一律。韩偓、杜安世、王庭珪,则署其名;张仲宗、柳耆卿、辛幼安,则署其字;贺东山、张于湖、陆放翁,则署其别号;黄庭坚则题山谷,晏幾道则题小山。所采录词亦有误其主名者。如梦令“曾宴桃源深洞” 一首,升庵《词品》已言世误传为吕洞宾作。而此书中仍以此词属吕洞宾。又玉楼春“东风捻得腰儿细” 一首,见于宋人小说,一士人所作,此本乃以为东坡词。此皆毛氏跋中已摘出者。其类此者犹多,如卜算子“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一首,乃王观词,此本亦误作东坡。首二句又误为“眼是水波横,眉是山峰聚” 。皆有待订正。
杨升庵才高胆粗,勇于著书,故所撰珉玞糅杂。僻居滇海,未必有万卷书供驱使,家藏唐宋词五百家,殆亦大言欺世。嘉靖三十三年成都周逊序其《词品》云:“翁为当代词宗,平日游艺之作,若《长短句》,若《填词选格》,若《词林万选》,若《百琲明珠》,与今《词品》,可谓妙绝古今矣。” 崇祯初,沈际飞《草堂诗馀》四集发凡云:“如升庵《填词选格》、《词林万选》、《词选增奇》、《填词玉屑》、《诗馀补遗》、《古今词英》、《百琲明珠》等书,已不复见。” 此皆杨氏所撰词学书目也。《升庵长短句》三卷,有十三世孙崇焕民国丁丑新刊本。《词品》六卷,已有丛书集成本。今皆易得。《百琲明珠》亦词选,传本极罕。余曾见大足刘氏有一帙。至《填词选格》、《词选增奇》、《填词玉屑》诸书,至今未闻有收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