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乐府指迷》校笺
沈伯时《乐府指迷》一卷与张玉田《词源》二卷,同为宋人论词专著。沈与吴梦窗同时,是其书视《词源》先出。明清间二书传本甚少,词家多不得见;沈书尤罕传,故眉公《秘笈》误以《词源》下卷为《乐府指迷》。厉樊榭跋《绝妙好词》有引张玉田《乐府指迷》语,可知皆未尝见《乐府指迷》本也。此书卷帙不多,未闻有单刻。陈耀文《花草粹编》卷首附刻一通,当为今所知最早之刻本,实明万历十五年也。清咸丰时,钱塘金氏《评花仙馆》以活字覆印《花草粹编》,亦附印之。同时吴江翁大年从文澜阁抄得一本,校正付梓。然此三本亦流传甚稀。至光绪中王幼遐四印斋刻本出,遂盛称于词苑。盖此本晦迹几六百年,始复显也。近年有蔡嵩云笺释本,搜聚诸家词话为沈说参证,甚便学者,可谓沈氏功臣。蔡君书似据四印斋本,虽序中言依据山二本(即万历本及《评花仙馆》本),然余以暇日及二本校之,犹有异同。因录予校记于此,俾治蔡书者参考焉。
1 “思此则知其所以难,子弟辈往往求其法于余。” 万历本作“则知所以为难” ,“子弟” 作“子侄” 。(《评花仙馆》与万历本全同,故不并举。)按:“子弟” 一词在宋人别有义,此处当作“子侄” 。
2 “即如《花间集》小词亦多好句。” 万历本无“即” 字,“花” 字上有空缺一格。按:宋人称《花间集》常冠以唐字,此处所缺,疑亦是“唐” 字。
3 “却是赚人与耍曲矣。” 此句诸本均同,然“赚人” 字疑当作“赚令” 。旧本“令” 字残缺下半,误钞作“人” 字耳。“赚令” 或即“缠令” ,下文虽有做赚人之语,然此处谓曲子,不谓人物也。参看《都城纪胜》。
4 “短句须剪裁齐整。” 万历本作“剪截” 。
5 如《绛园春》之用“游人月下归来” ,“游” 字合用去声字之类是也。万历本作“游人” ,不作“游子” 。按:此乃吴文英《绛都春》词句。吴集中此调凡八阕,其六阕此处均用去声字,一阕云“祗应花底春多” ,则用上声,惟此处用平声,便不谐律,故沈氏拈出之。万氏《词律》于此处注云:“可平。” 盖未见《指迷》耳。又沈氏之意,实谓“游” 字当用去声字,不云“游人” 二字。此恐万历本误刻,宜从翁、王校本。
6 “咏月却说雨,咏春却说秋。” 万历本作“咏春却说凉” 。按:“凉” 字甚是。“咏春却说秋” ,殆无此作家,旧本可笑,在此一字。
7 “不豪放处,未尝不叶律也。” 万历本无“豪” 字。
8 “情场奉倩” ,万历本作“荀倩” 。按:《清真集》诸本均作“荀倩” ,“奉” 字误。
9 “却易得古人句,同一要炼句。” 万历本作“亦要炼句” 。按:此数语不甚可解,疑有脱误。然无可校,或蔡氏断句有误,当读作“却易得,古人句同亦要炼句” 。谓词中用古人句,亦要经过锻炼也。“却易得” 似当承上。
10 “何曾说出一个柳梨字。” 万历本作“梨柳” 。
(二)词旨 词旨畅
1 概述
《词旨》一卷,元人所著,题“陆辅之撰” 。其《小引》有“予从乐笑翁游,深达奥旨制度之法,因从其言,命韶作《词旨》。” 因知其人与张炎同时,其所言实《词源》之别录也。
然辅之爵里无考,或以“命韶作《词旨》” 之语,题“陆韶辅之撰” ,疑或不然。此《小引》似韶之父所书,或传钞本夺其署名,否则此“命” 字不可解也。
汪砢玉《珊瑚网》云:“汾湖居士陆行直辅之,有家妓名卿卿者,友人张叔夏赋《清平乐》赠之。后二十一年,行直官翰林典籍归,叔夏、卿卿俱下世。” 则辅之名行直矣。
明刻本又题“陆友仁撰” ,友仁乃松陵陆子敬之字,岂又字辅之耶?顾嗣立《元诗选》云:“陆行直,字季道,一字德恭,一作季衡,吴人,居于甫里,自号天湖居士,翰林典籍致政。” 此又不云行直字辅之,而其人即《珊瑚网》所载者,此皆疑莫能定也。
此书凡“词说” 七则,“属对” 三十八则,“乐笑翁奇对” 二十三则,“警句” 九十二则,“乐笑翁警句” 十三则,“词眼” 二十六则,“集虚” 数则,卷帙戋戋,未见单刻。余所见明则惟《说郛》本,清则以乾隆二十七年云间姚培谦《砚北偶钞》本为最早,题“元陆辅之述” ,其次为乾隆四十三年刻《词林纪事》本,题“宋陆韶辅之撰” 。
明刻本题“陆友仁撰” 者,余未尝见,光绪间王幼遐四印斋刻一本题“元陆辅之述” ,今《词话丛编》采用之。
光绪三十年,长沙胡元仪取张叔夏《词源》注之,以发明其说,又录原词于对句、警句之下,分为二卷,命曰《词旨畅》,言畅其旨也。
此书松陵陈去病辑《笠泽词徵》,取胡元仪所撰校订附印之,亦为佳本。《说郛》、《砚北》、《词林》、四印斋本均至“单字集虚三十三字” 而止,《词林》本尚有“两字集虚” 一目,其文则缺。《说郛》、《砚北》、四印斋则并目亦无之,胡本则尚有“两字集虚” 、“三字集虚” 二目,其文则缺,此亦胜于《说郛》以来诸本者。
辅之论词曰:“夫词亦难言矣,正取近雅,而又不俗(《词林》本、四印斋本作“不远俗” )。” 此言最为精辟,与宋人论词多主于雅,不知词固俗文学也。尚雅则宜为诗,辅之揭“近雅不俗” 之旨,实得词学真谛。近雅,非诗也;不俗,非南北曲也,斯乃词也。
又云:“对句好可得,起句好难得,收拾全藉出场。” 此语亦沈伯时、张叔夏所未及。胡元仪注云:“谋篇之妙,必起结相成,意远句隽,乃十全之品。” 此注实未畅其旨,当取名家词起结相照映者,为之例证,可助人神思不少。
又云:“凡观词须先识古今体制雅俗,脱出宿生尘腐气,然后知此语咀嚼有味。” 胡注云:“今生尘腐气固宜脱,必并宿生尘腐气脱尽,乃可至雅正清新之域也。” 此以“宿生” 为“前生” ,疑其误会。宿,陈也,犹陈言也,即上文所云“造语贵新” 也。生,涩也。《词源》云:“词中用一生硬字不得。” 尘,凡庸也;腐,迂也。此等语皆上不近雅,下不免俗,故当摆脱此等气质,然后方能有味乎作家名句也。
2 词旨校记(胡元仪《词旨畅》、《词林纪事》本)
(1)属对 卅八则,数同。
●虚阁笼寒,小帘通月。(姜白石《法曲献仙音》)
胡本、四印本并作“笼云” 。
●珠蹙花舆,翠翻莲额。(前人)
《纪事》本注云“前人” ,前句乃楼君亮作。胡本则作“前人,〇〇〇,紫丁香” ,“〇〇〇” 谓前调,即《法曲献仙音》。四印本作“紫丁香” 。
●香茸沾袖,粉甲留痕。(前人)
《纪事》本句下仅云“前人” ,前句乃施梅川作。胡本作“前人,〇〇〇,去姬复来” ,“〇〇〇” 未详何调。四印本作“去姬复来” 。
●金谷移春,玉壶贮暖。(张寄闲茶花)
《纪事》本注云:“张寄闲茶花。” 四印本同。胡本云:“张寄闲□□□茶花。”
(2)乐笑翁奇对:
●因花整帽,借柳维船。(并同上)
“维船” ,胡本作“维舟” ,校云:“集本作‘因风整帽,借柳维船。’” 《纪事》本正作“维船” ,四印本同。
(3)警句 九十二则:
●春在暖红温翠。(赵解林上元)
胡本作“人在煖红” ,四印本作“人在暖红” 。按:当以“春” 为是。
●翠销香煖云屏,更那堪酒醒。(刘龙洲《醉太平》)
胡本同。四印本“堪” 作“时” 。
●惊起半床幽梦,小窗淡月啼鸦。(刘小山《清平乐》)
“半床” ,胡本作“半帘” 。四印本作“半屏” ,且无“小窗” 二字。
●昭君不惯黄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前人《疏影》)
《纪事》本句下仅云“前人” ,前句乃姜白石作。胡本作“胡沙” ,四印本同。
●落叶西风,催老几番尘世。(仝上)
《纪事》本句下仅云“仝上” ,即张东泽《桂枝香》。胡本“催老” 作“吹老” ,四印本同。又四印本“尘世” 作“醒醉” 。
●露侵宿酒,疏帘淡月,照人无寐。(仝上)
《纪事》本句下仅云“仝上” ,即张东泽《桂枝香》。胡本同。四印本“宿酒” 作“雨宿” 。
●清绝。影也别。知心唯有月。(萧小山《霜天晓角》)
胡本“唯” 作“惟” ,四印本同。又四印本“小山” 作“结山” 。
●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前人《高阳台》)
《纪事》本句下仅云“前人” ,前句乃吴文英作。胡本、四印本并同。
●绿阴青子老溪桥,羞见东邻娇小。(同上)
《纪事》本句下仅云“仝上” ,即吴梦窗《西江月》。四印本同。胡本“老” 作“满” 。
●珠帘卷上还重下,怕东风吹散歌声。(赵钓月《风入松》)
四印本同。胡本“卷上” 作“卷起” 。
●苔痕雨,竹影留云,待晴犹未。(同上)
《纪事》本句下仅云“同上” ,即张寄闲《瑞鹤仙》。胡本仅录“待晴犹未” 一句,四印本同。
●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前人《曲游春》)
《纪事》本注云“前人” ,前句乃周草窗作。胡本“看画船” 作“画船” ,四印本同。又四印本“春色” 作“春日” 。胡校云:“词未见。”
●春在阑干咫尺。(赵元建《谒金门》)
胡本作李筼房句,四印本同,二本为是。又四印本《谒金门》作《壶中天》。
(4)词眼二十六则
●愁烟恨粉。(玉笛)
四印本无注。胡本下亦无注,校云:“词未见。” 《纪事》本下句“雨今云古” 注云:“同上。” 按:“雨今云古” 乃玉田《长亭怨》词句,可知“愁烟恨粉” 亦玉田句。四印本上句是竹可之“翠颦红妒” ,下句是楼君亮之“月约星期” ,更下方为玉田之“雨今云古” ,“玉笛” 当为“玉田” 之误。
(5)两字集虚
胡本有“两字集虚” 之目,文缺。《纪事》本作“两字缺” ,文缺。四印本无此目。
(6)三字集虚
胡本有“三字集虚” 之目,文缺。《纪事》本、四印本俱无此目。
(三)词学筌蹄
旧钞本 上海图书馆藏
《词学筌蹄》八卷,四册,白纸蓝格抄本,半页十行,行二十字,有弘治九年莆田林俊序,又弘治甲寅莆田周汉序。每词首列图谱,后列选词,不以令、慢为次。有“吴兴抱经楼藏书” 、“五万卷藏书楼” 、“授经楼藏书印” 、“浙东沈德春家藏之印” 、“药盦珍玩宋元秘本” 五印。
周序云:“《草堂》旧所编以事为主,诸调散入事下;此编以调为主,诸事并入调下,且逐调为之谱。凡为调为七十七,词三百五十三,厘为八卷。编录之者,托蜀府教授蒋华质夫,考正之者,则蜀士徐山甫也。”
盖周瑛创意以《草堂诗馀》重行编次,而益以图谱也。林序称周为蜀藩方伯,或蜀王府纪善耶?此明人所撰,钱竹汀列入《元史新编艺文志》,而《明史艺文志》乃无此目,当据以正之。
(四)日本填词之祖
日本竺田居士田能村孝宪作《填词图谱》,其序称彼邦填词,始于中书亲王《忆龟山》之作。又曰:“王夙好文学,才藻典丽。罹时不淑,退隐西山,掩关却扫,因制此词,寄调《忆江南》也。读之辞致凄惋,世与《菟裘》诸赋并传,当推我邦开山祖也。有祖无传,尔后绝响,一千年于兹。”
余收得日本旧刻《本朝文粹》,《忆龟山·效江南曲体》二首在卷一中,固录存之。其一曰:“忆龟山,龟山久往还。南溪夜雨花开后,西岭秋风夜落间。岂不忆龟山。” 其二曰:“忆龟山,龟山日月闲。冲山清景机(一作栈)开远,要路红尘毁誉斑。岂不忆龟山。”
按:《本朝文粹》十四卷,藤原明衡撰集,上自弘仁、下至宽弘二百馀年间之文辞,当我国元和五年至大中祥符四年,彼时两国间商人、释子,频有往还。我国声教所被,如响斯应,《尊前》、《花间》,必有浮海而东者。亲王得风气之先,遂为彼邦词人鼻祖,惜后起无闻。竺田居士得万氏《词律》,遂编为《填词图谱》,以飨其国人,倚声之学遂得复兴于千载之后,亦词苑功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