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月

[1]初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离开Z城去大学报道的那一天,我跟我妈又吵起来了。

这次我们争吵的主题是“到底要把几千块钱的学费藏在哪里才安全”,我妈坚持说以我平时张扬高调的作风,那么惹人注目,学费肯定会被贼偷走。

而我当然死都不会臣服于她“把钱藏在这个香皂盒子里,然后把这个盒子藏在桶子里,然后用脸盆盖住这个桶子,最后用被子把脸盆罩起来”的提议。

我们谁也不肯妥协的时候,楼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气急败坏的伸出头去,看见筠凉带着渐变的紫色墨镜降下车窗对我洋洋得意的笑着说“初微,我爸爸派人送我们去。”

就是趁我掉以轻心的那么一瞬间,我妈成功的实施了她的计谋,我看着她手脚利落的往筠凉开来的车的后备箱里塞行李时,我死的心都有了。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我妈看都不看我,反而语重心长的对筠凉叮嘱这个叮嘱那个,好像筠凉才是她女儿,而我只是一个打酱油的路人甲。

最后她就对我说了一句:“花钱不要太大手大脚了,可买可不买的东西就不要买了。”

我翻了个白眼,不耐烦的关上了车门,懒得搭理她。

车开出一段距离之后,后视镜里我妈的身影越来越小,不知怎么的,我的鼻腔里窜起一阵莫名其妙的酸涩,这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我下意识的咬紧嘴唇,极力想要赶走那种矫情的伤感。

等红灯的时候,筠凉侧过脸来看着我,然后歪歪头,拍了我一下:“怎么啦,眼睛都红了,舍不得妈妈啊?”

我一听这句话简直是要吐了,谁舍不得啊,我从小最大的梦想除了世界和平之外,就是快点长大,早点赚钱,逃离她的管制!

筠凉把墨镜从头顶上摘下来架到鼻梁上,我一下子搞不清楚她的眼神聚焦在哪里,我只听见她说:“初微,你真是个女版的哪吒。”

我们到达传媒大学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报名处的老师们都午休去了,校门口巨大的太阳伞下不是招呼你办手机卡的就是兜售冷饮冰棒的,筠凉递给我一张玫瑰花香的湿纸巾,轻声说:“我们先去吃饭好了。”

我就不明白,她妈妈怀孕的时候吃了什么好东西造就了她这么异于常人的体质,为什么人人都顶着满头的大汗,她却还是一副清爽模样。

天气太热了,我们根本吃不下什么,点的菜基本上也就只吃了一两口,买单起身的时候,隔壁桌一个带着眼镜,精瘦精瘦的男生十分严肃的对我们说:“为了减肥吃那么两三口就over了,真是超级浪费。”

我和筠凉彼此对视了一眼,确定了他确实是在跟我们说话之后,我们又对视了一眼,确定了我们谁也不认识这个乱用单词的人之后,我说:“天气太热了,没胃口,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帮帮忙吧,我们都没传染病的。”

其实我也就是开玩笑那么一说,谁晓得他竟然真的毫不客气的把我们桌上那盆炒鸡端了过去,末了还对我们说了一声“那我就帮你们解决吧。”

筠凉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问目瞪口呆的我:“他这算是解馋,还是解忧呢?”

午休时间一过,整个校园就像一锅煮沸的开水,四处都是嗡嗡的声音,广播里的传来学姐嘶哑的声音“XXX同学,有人拾到你的团籍档案,请速来认领”或者“XX同学,你丢失的行李在XX处被XXX同学捡到了……”

我怀疑我再凝神听下去就会听到曾经几乎让我崩溃的那个广告:“三年级六班的李子明同学,你的妈妈拿着两罐旺仔牛奶在门口等你……”

筠凉推了我一把:“别发呆了,我的专业在那边报名,我先过去了,待会儿电联。”

筠凉走开之后,我整个人忽然如遭电击!

因为我刚刚才想起来,我的“巨额”学费被藏在那么隐秘的地方,没有人帮我的话,我根本就拿不出来!

我正濒临崩溃边缘时,余光撇到中午在小饭馆鄙视我和筠凉浪费食物的那个眼镜男,他在烈日底下津津有味的端详着把厚棉被顶在头上,两只手在脸盆下面的桶里面奋力的掏啊掏啊却什么也没掏出来的我。

过了好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你不热吗?”

废话,我当然热啊,10斤的大棉被盖在谁头上不热啊,但我真的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那个香皂盒子拿出来,再像表演近景魔术一样从盒子里抽出几千块钱来。

搞清楚状况之后,梁铮同学的眼睛里投射出及其鄙视的目光:“你真是over,这有什么关系啊,别那么虚荣OK?。”

在他的掩护下,我终于艰难的把钱从香皂盒子里取出来了,后来看到汉语言文学五班的花名册我才知道这个总把“over”和“ok”挂在嘴上的眼睛男居然是我们班的班长。

我问他:“你是怎么当上班长的?”

他倒也很诚实:“我是第一个报名的。”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很想问但又不好意思问:你总是说的那个over跟我认识的那个over是一个意思吗?

报名的时候我又认识了一个让我觉得上帝很偏爱她的女生,她站在我的前面,两条腿细得像火柴一样,转过脸来吓了我一跳,我很想问她,这么热的天打这么厚的粉底,皮肤受得了吗?

她看都没看一脸欲言又止的我,而是娇嗔着直接对站在队伍旁边维持秩序的梁铮说:“班长,我好热噢,你去帮我买一瓶橙汁来好不好嘛?要冰的哦!”

看着梁铮屁颠屁颠远去的身影,我悲哀的想,班长,你才真的over了。

筠凉跟我说她想了点办法,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宿舍的时候我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我说:“不是吧,不同专业不同班,也能安排在一起?”

她朝我晃了晃手里的钥匙,神情中略带一点骄傲:“这个学校的书记跟我爸都不知道多少年的交情了,这点小忙算什么啊,没事,跟着姐姐我走,保证你有肉吃。”

这一点,不用筠凉说我也知道,金钱和权利能摆平的问题,那都不是问题。

我们手忙脚乱的把行李安置好,刚打了一盆水准备打扫卫生的时候,那个要冰橙汁的卷毛女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她找了一张空床坐下来,边喝橙汁边向我们介绍她自己:“我叫唐元元,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那个圆圆,是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那个元稹的那个元……”

耳朵里塞着NANO耳机的筠凉根本没听到这么长一串不知所云的绕口令,但是我身为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惭愧得差点没喷出一口鲜血。

冷静下来之后,我由衷的觉得这个女的跟那个over班长还真是绝配,中西合璧,天下无敌啊。

那天晚上我有幸目睹了卸妆之后的唐元元,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要打那么厚的粉了,怎么说呢,她的五官倒也不难看,就是皮肤太差了,一脸的斑让她看上去显得特别沧桑。

她精湛的遮瑕技术让筠凉都叹为观止:“你真应该去演《画皮》啊。”

唐元元不以为然的对我们说:“现在可以这么发达,A杯的胸也可以隆成G奶,男人都能变性成女人,我这点斑算什么呀,等我有钱了就去做个激光祛斑,顺便还开个内眼角,到时候不知道多少男生追着我跑呢。”

筠凉对她点点头:“好样的,我就是欣赏你这种盲目自信。”

她笑一笑,这个世界上除了胸怀宽广海纳百川的人之外,还有一种人也同样能做到“宠辱不惊”,那就是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那种人,在他们的臆想里,自己是最完美的,旁人所有不友善的言辞都是出于对她们的嫉妒。

第二天的新生大会不能迟早,唐元元在天光微亮的时候就起来开始化妆,我和筠凉都还处于不清醒的状态,而等我们洗漱完毕之后,昨天晚上那个满脸斑点的唐元元已经换了一张面孔了。

唐元元背着那个绿色的LV,对我们回眸一笑:“那我先走了,你们也快点哦。”

她走了之后筠凉问我:“那个包是真的假的啊?”

我耸耸肩,我真不知道,不过昨天报名的时候听她跟别人说,这个包包是限量的,全球200个,中国就10个,其中一个在赵薇那里,我猜可能剩下9个全在她那里吧。

筠凉白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觉得我刻薄,但我也不甘示弱的白了回去:你以为你很厚道吗!

我们在食堂挤了好久才买到早餐,卖包子那个窗口的大妈态度不够友善,当我拿到那几个袖珍烧卖的时候不禁脱口而出:“这么小,怎么吃得饱啊!”

她白了我一眼,一边手脚麻利的帮别人装包子一边还回复我说:“你才买一块钱肯定吃不饱啦,你买十块钱看看吃不吃得饱咯。”

我被她哽得说不出话来,十块钱的烧卖那不是吃饱,是撑死!

随着慷慨激昂的音乐奏起,礼堂里原本喧嚣鼎沸的人声渐渐平息了下来。

我在下面一边愤愤不平的咀嚼着袖珍烧卖,一边下着五子棋,一边还不忘攻击筠凉:“开学第一次开大会,你就跑到我们班来,你这么高调迟早要被你们班那些女生排挤的!”

她骄傲的说:“从来高处不胜寒,我早习惯了。” 说完还不忘对我手中油乎乎的烧卖翻了个白眼。

虽然筠凉这句话有点欠扁,但其实说的也是实情。

在我们还没有成为好朋友之前,苏筠凉就是校园里耳熟能详的人物对于大家评价的傲慢,冷漠,乖张,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总是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对学校里任何的流言蜚语都采取无视的态度,无论那些女生是嫉妒还是羡慕,无论那些男生是欣赏还是不屑,那都是与她无关的世界。

只是在她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我陪着她在很厚很厚的积雪中走了很久,漫天漫地的白,雪地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印。

她轻声说:“初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是我记忆中筠凉唯一一次那样伤感的展示出自己的孤独,我也是要到很久之后才会真正明白筠凉的意思,才会真正了解在她倨傲的笑容的背后,在她貌似光鲜的成长道途中隐忍着多少不可言说的暗伤。

我们正下着棋,有个男生走到筠凉旁边的空位上想坐下来,筠凉连忙喊:“哎,有人,不好意思!”,那个男生略微遗憾的挑了挑眉,只好起身走了

我趁筠凉不注意多走了一步,没想到她一看就发现了:“宋初微,你真无耻啊!”

我连忙转移话题:“那个……你给谁留位置啊?”

她白了我一眼,估计是觉得我太无赖了,竟然插起耳机开始听歌不理我了。

切,有NANO了不起?我也白了她一眼,环视起四周的同学来:啊,有带了扑克在下面偷偷斗地主的,有看杂志的,还有用智能机上网看股市大盘的,似乎还有对诗的?啊,不好意思,那可不是才华横溢的唐元元和满腹经纶的班长大人吗……

看样子,大学确实是一个飞禽走兽,牛鬼蛇神应有尽有的地方。

不知道台上的校领导换了几个,因为他们说的话都差不多。不对,岂止是他们几个人说的话差不多啊,我觉得从小到大所有学校的领导说的话都差不多。

接着就是打了鸡血的学长学姐们致词欢迎,看着他们亢奋的样子,我觉得他们打的还不是普通的鸡血,应该是那种摄取激素过量了的鸡的血。

乱七八糟的暖场人物终于啰嗦完之后,轮到本届新生代表上台发言了。

我趴在桌上哀号一句:怎么还有啊!念讣告也该念完了吧!

可是当那个人走上台,当我听见周围的女生都开始窃窃私语,当我看见筠凉取下耳机笑得一脸既奸邪又喜庆的表情时,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我不知道那篇遣词正统、文风矫情的演讲稿是他从那个网站上抄来的,我听着都觉得替他丢人,但我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木然的盯着台上那个穿着白色的Tee,干净得像从水里走出来的人,一时之间错愕地顾及不到旁边饶有兴致观察着我的反应的叛徒筠凉。

他发完言之后,贴着礼堂的墙壁绕了一个圈,然后从侧门直接走向我们,最后在筠凉旁边的那个空位上坐下来对还还回过神来的我说:“怎么了,不认识了啊?”

我茫然的看着他,又把目光转向筠凉,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我的眼睛无法对焦,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都是模糊的,都是不真切的。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而是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礼堂两旁栽种着参天古木,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中闪着一层油亮的光彩。

我的脑袋里,真像是装满了浆糊,完全不能运转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筠凉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隐形人,因为无论她多么热情洋溢的问我“你想吃什么呀,我请你吃呀”还是祥装生气的说“至于这个样子吗,我又没抢你男朋友”,都不能引得我跟她说一句话。

最后她终于妥协了:在她把她饭盒里的鸡腿夹给我,我又还回去,她又夹给我,我又还回去之后……她开口说:“初微,对不起啦,不是故意要耍你的,是顾辞远他拜托我一定要瞒着你。”

我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我知道此刻我的脸看上去很丑,但我就是笑不出来。

筠凉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一旁的唐元元就过来插嘴了:“你们知道吗,那个新生代表,摄影专业的,家里超有钱的!”

我和筠凉对视了一眼,同时低下头来往嘴里扒饭,只听见唐元元一个人还在说:“他家应该挺有背景的吧,我刚刚看他跟院长书记他们一起去吃饭了,他们对他笑眯眯的,跟亲戚一样……”

我把筷子一扔,我说,筠凉,我不想吃了,走吧。

午休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高中时那些画面在脑海里像电影一样快速回放着,那个时候顾辞远看到我在学校正门他就一定会绕道从后门进校,我给他发短信他从来不回,打电话也很少很少接,别的同学当着他的面提起我,他总是一副好像踩到一坨屎一样的表情……

想起我那不堪回首的青春岁月,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我正伤感呢,手机就响了,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在接通之前还纳闷“难道我这么快就有粉丝吗”,电话一通,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滋滋作响的电流直抵耳膜:“宋初微,我在女生公寓门口等你,快出来。”

你不得不承认,命运有时候真的很捉弄人,在公寓门口看到拿着一盒抹茶味的冰激凌的顾辞远,我真的觉得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我们在学校门口的公车站台下面等车的时候,不时有路过的女生会瞟他一眼,而戴着茶色墨镜的他也表现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我问他叫我出来做什么,他回答我说:“陪我去买相机。”

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豪迈的大笑:“哈哈哈,我们很熟吗,我凭什么要陪你去?”

僵持了片刻,他终于说:“高中时同学们都说我是你妈妈的女婿,你说我们熟不熟?”

刚喂进嘴里的那一大坨冰激凌还来不及好好品尝,便被他这句话害得直接吞了下去,霎时间,真是透心凉,心飞扬。

我无从辩驳,只好偷瞄他嶙峋的侧面,心里最想问他的那个问题始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填志愿的那天,你说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不是跟我开玩笑的吗?”

怎么好意思开口问,只怕问了之后他会更加把我当做一个自作多情的白痴。

上公车的时候,我捧着冰激凌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抓哪里,他很自然的牵住我那只空闲的手,我看到他的无名指上带着一枚指环,心里不知为什么,居然有点发酸。

我问他:“你结婚了啊?”

他又恢复了高中时期凶神恶煞的样子吼我:“蠢货,我妈妈买给我的!”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把妈妈送的戒指戴在无名指上的人,他居然还好意思说我是蠢货!

公车一路摇摇晃晃,他一直没有摘下他的墨镜,所以我也就不知道,其实一路上他都匿藏在茶色镜片后面坦荡的窥视着手足无措的我。

十多分钟之后,终于有空位了,顾辞远还是很君子风范的叫我去坐,自己站着,我也就不跟他客气了。

随着公车一路颠簸,车窗的景色和路人飞驰着倒退,这对我而言是一个全新的城市,是一个全新的生活氛围,摆脱了唠叨刻板的老妈的约束,从此之后就算把天捅了窟窿出来也没人管得着我了!

我还沉溺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时,顾辞远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跟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男人打起来了!

确切的说,是顾辞远把站在我旁边的那个男人打了!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公车已经停了,大家都围着看热闹,顾辞远把那个矮他一个头的男人狠狠的踩在地上,一拳直击鼻梁,很快我们就看到鼻血从那个人硕大的鼻孔里流了出来。

我惊恐的拉着顾辞远,语无伦次:“干嘛啊你,法制社会,和谐中国,动什么手啊!”

顾辞远甩开我的手,一语不发的捡起那个人摔在地上的山寨手机,卸下电板,然后当着全车人的面,硬生生把手机折成了两段。

拉着我下车之前,顾辞远从钱包里掏出几百块钱甩在那个人脸上,然后丢下了两个字:“下贱。”

炎热的夏天我气喘吁吁的跟在他背后一路小跑,无论我怎么喊他他都不应我,最后我也怒了,我冲着他的背影喊:“顾辞远,你他妈的拽给谁看啊,老娘不陪你去了!”

吼完这一声之后,我感觉到路边的香樟都震了震!

顾辞远那个烧饼终于停下了脚步,紧接着他反而怒气冲冲的冲到我面前,摘下墨镜,逼视着我说:“你他妈的就不能不要穿得这么少扮性感吗?胸怀宽广也用不着展示那块飞机坪吧!”

我被他这一句尖酸刻薄的话弄懵了,半天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我打量了一下我的穿着,没什么问题啊,我实在不觉得我的打扮有什么伤风败俗的地方啊!

看我不出声,他还得寸进尺了:“你看看你,领口这么大,你的头是地球啊……”

我终于爆发了!

我指着他:“我穿什么关你屁事啊,我又没叫你给我买香奈儿,我就算不穿衣服裸着出来也轮不到你来教训……”

接下来,这个贱人懒得跟我废话了,他做了一件让我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的事情。

他,吻,了,我。

[2]不堪回首的是,那一年的我,在倒追顾辞远。

筠凉一边往脸上贴面膜一边自以为是的说:“所以,你们接吻了对吗?”

我都已经分不清楚我嘴里嚼着的是草莓还是蓝莓还是西瓜还是薄荷味的木糖醇了,一晚上我什么也没做,时间都花在嚼这些玩意儿了。

面对筠凉这么轻描淡写的疑问,我的反应犹如火山喷发:“不是!是强吻!是老娘我被他那个衣冠禽兽强吻了!”

我本以为作为我最好的朋友,筠凉会跟我一起唾弃顾辞远,可是她敷着面膜的脸平稳地没有一点表情:“又不是第一次被他亲了,难道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梦寐以求?!

我一世语塞,筠凉乘胜追击:“我不觉得他有错啊,反而,我觉得很man啊,难道你希望他瑟缩在一边任由那个猥琐男偷拍你而不出声吗?”

这下,我被呛得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夜深人静,宿舍里每个人都安然入睡,整个房间里只有轻微的鼻息声,可是我却像一张煎饼似的在床铺上翻来覆去,死活都睡不着。

我一闭上眼睛,脑袋里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下午那个尴尬的场面。

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不刺鼻也不突兀,像是羽毛一样轻盈地扑过来,霎时我就像被笼罩在一个其妙的氛围里。

他放开我的时候根本不敢看我,我也是一直低着头,虽然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喊“扇他啊,宋初微,扇死他啊”,可是我的手,怎么都抬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自己问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你香水什么牌子的啊?”

问完之后我都想扇自己了,这叫什么事啊!

顾辞远一怔,连忙回答:“burberry周末。”

我还是没有看他,继续低着头“哦”了一声之后,就再也不晓得要怎么办了。

气氛缓和一点之后,顾辞远终于跟我解释刚刚在公车上他为什么出手打人了:“我看到那个混蛋用手机拍你胸口,虽然你其实没什么料,但我还是觉得他该死……”

我很不满的瞪着他,我想顾辞远你个王八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可惜我的眼神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他根本没感到到我的愤怒,还继续义愤填膺的侃侃而谈:“宋初微,我告诉你,就算今天不是你,是一个比你还丑还平的女生被偷拍,我一样不会袖手旁观的,那种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熊熊怒火终于彻底焚烧了我的理智,我扑过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你个烧饼,我日你妹啊!要你管!我就喜欢被人偷拍。”

他嗤笑一声:“你想得美!”

夏天的傍晚阳光还是很刺眼,顾辞远站在西晒的这边为我挡去了阳光,而他整个人也因为逆光的原因而被镀上了一圈淡淡的金色光芒,那层光毛茸茸的,让人很想伸手去触碰一下。

我不知道我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但顾辞远的脸在那一瞬间变得很温柔很温柔,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因为我记忆里的他,真的从来不曾好好对我说过一句话,不曾好好看过我一眼。

时间缓慢流淌着,他说:“宋初微,我都亲你两次了,不对你负责吧,我良心不安,对你负责吧,说真的我又寝食难安,两害相较取其轻吧,我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我的大脑还在消化着他话里隐含的信息,结论还没有出来之前,他揽住了我的肩膀:“嗯,就这样了,我说了算。”

一晚上我都在胡思乱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的睡着,感觉自己刚刚才闭上眼睛,就听到筠凉叽里呱啦念鸟语,什么“八百标兵标北坡”、“牛郎恋刘娘,刘娘念牛郎,牛郎牛年恋刘娘”、“南边来了他大大伯子家的大搭拉尾巴耳朵狗”……

他妈的,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什么叫大耷拉尾巴耳朵狗!

我靠!知道的,当播音主持专业学生练声,不知道的,还以为精神病人思维广智障儿童欢乐多呢。

我觉得这样下去我迟早要被弄疯,然后就会被送回Z城那个著名的精神病院,离我奶奶住的敬老院才几百米,我妈看完我再去看我奶奶还挺顺路。

想起我奶奶,我鼻子就有一点发酸。

我之所以会选择汉语言文学专业,跟我优秀的语文成绩是密不可分的,而我在数学英语都及其不稳定的情况下依然可以保持语文名列前茅,跟小时候奶奶的压迫也是密不可分的。

我记得我会背的第一首诗,不是“鹅,鹅,鹅”,也不是“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而是“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年幼的时候,我最恨的人不是无暇照顾我的父母,而是一个生活在唐朝的诗人,他的名字叫做李商隐!

对,就是那个写了几十首《无题》的李商隐,他是我童年最大的阴影!

每次奶奶抽我背诗我就想哭,虽然背出来之后会有大白兔奶糖作为奖励,但是背不出来被她就会用用做衣服的那种木尺打手心,在当时的我看来世界那真是上最残忍的酷刑。

后来离开奶奶身边,跟父母生活在一起,他们给我买了好多好多的大白兔,有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吃了一大包,可是我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从那之后,我就不爱吃糖了。

筠凉“朗读”完毕,唐元元画皮完毕,我追忆似水年华完毕,同宿舍的另外一个女生早就去教室占座了。

我约筠凉下课在教学楼大厅碰头,一起去食堂,没想到她居然对我说:“每天跟你这个女的吃饭多没意思啊,今天我约了个男的。”

我大吃一惊,不是吧!高中的时候有男生晚自习翻墙出去给她买酸奶,被老师抓住之后骂得狗血淋头也没能感动她陪他看一场电影,这才刚入校几天啊,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让眼高于顶的苏筠凉如此刮目相看?

明知道我很疑惑,但筠凉还是没有给出我答案。

她抛了个媚眼:“不要太舍不得我,去找你的顾辞远吧。”

经她一提醒,我立刻想起前一天晚上顾辞远送我回来的时候说“明天一起吃饭,中午下课大厅碰面,原地不动,不见不散。”

我正想着怎么化解届时尴尬的场面,筠凉这个死女人又凑过来小声说:“第一次他亲你脸,第二次亲你的嘴,这次,直接舌吻吧。”

我不是装淑女,但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真的全部冲上了头顶,我发誓,我真是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整个上午的课,我都趴在桌上发呆,虽然我看上去好像是在认真看书,但其实我的元神早就出窍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也不想提起,但顾辞远亲了我两次,这是写在我人生卷宗里的事件,有很多人证,根本容不得我狡辩。

顾辞远在我的生命里登场时,命运的齿轮刚刚开始转动,指针直指2005年。

拨开记忆湖面上纷繁的落叶,镂刻在生命中的印记如此清晰的呈现在眼前,神六升空,举国欢腾。年近三十忽然一炮而红的名模林志玲拍摄广告时不慎坠马,所有媒体都开始关注她的胸。大型选秀超级女声贡献出了李宇春,张靓颖,周笔畅,直到很多年后,她们还是公认的不可被超越超女前三甲。

最爆炸的新闻大概是被称为台湾第一美女主播的侯佩岑突然杀入公众视线,双J恋土崩瓦解。

而那一年的我,我在干什么?

不堪回首的是,那一年的我,在倒追顾辞远。

其实我一直不肯承认,我永远都记得我第一次见到顾辞远的的时候,他的样子,像美玉。

那时的顾辞远用一句诗就能概括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我得承认我是个以貌取人,容易被美色所迷惑的,肤浅的,脑袋短路的白痴,当时他在我妈的办公室等待着办理转学手续,我正好路过,从门口看见他的侧影,顿时惊为天人,转身就告诉筠凉:“我们学校来了个好帅好帅好帅的男生哦!”

筠凉看男生的眼光一贯还是很挑剔的,可经不住我要死要活的拖着她去看了之后,竟然也破天荒的说:“哎呀,是不错啊,看样子我们这个草鸡窝学校要飞出金凤凰了。”

我真不晓得她怎么会想出一个这么土的比喻,但无论如何她认同了我的眼光,我还是感到蛮欣慰的。

当下我就决定:他是我的啦!

筠凉瞪着眼睛看着我:“他是转到你妈那个班去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啊,他要不转去我妈那个班我还不一定看上他呢。我就是要让我妈知道,我就是要丢她的脸,怎么样啊?

毕业联欢的那天晚上,我向顾辞远坦白了我当初倒追他的初衷,并且追问他“你当时对我有印象吗?我那天穿了一件正宫红的呢子大衣哦!”

他的眼睛里蒙着一层雾气,让他看上去像个白内障患者,而他的回答就像个脑膜炎患者:“我什么都没注意到。”

下课铃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我的手机里同时闯进来两条短信,一条是筠凉的:祝你度过愉快的午餐时光,我下午没课,出去玩儿啦,晚上见。

我回都懒得回她,真他妈的有异性,没人性!

另外一条是以我男朋友自居的顾辞远同学:快点下来,老子饿了!

我十分不情愿的跟在顾辞远身边走着,路上有很多同学都认出了他就是开学大会上那个拉风的新生代表,有些女生看看他又看看我,看看我又看看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叫做“暴殄天物”的信息。

我真想抽死她们,真没眼光,顾辞远除了比我有钱,他还有什么比我强的啊,难道我长得不漂亮吗,很多年前,我被我那个狠心的妈妈寄放在H城外婆家读小学的时候,还因为长得太漂亮而被全班女生孤立过呢!

那时候我是转学生,加上我人长得漂亮还成绩好,所以经常被班上那些大姐大欺负。

但那时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朋友,班上那个总穿深色衣服的胖女孩就特别喜欢跟我腻在一起,她告诉我她是家族遗传的肥胖,同学们都叫她“肥婆”,她不跟任何人来往,除了我。

我问她,为什么呢?

她的眼睛里有着超出那个年纪的孩子的淡漠:因为我们都是异类啊。

一年之后我离开了H城,原本想跟她互相留个地址通信的,可她拒绝了,她再次用那种超龄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你会忘记我的。

她说得既对,又不对。

回Z城之后,在熟悉的环境里我确实很快就淡忘了交情浅淡的她,但每当我感觉孤独的时候,她那双不同于孩子的眼睛,总会浮现在我我的脑海里。

当然,每次我告诉别人我曾经因为漂亮而被孤立,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包括顾辞远。

为了出这口气,我故意在一大堆人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吐大声说:“你不就是喜欢男生吗,这有什么错啊!”

在路人惊恐的眼神里,顾辞远极度震惊的状态只维持了两三秒钟,反应迅速的他很快回击我:“你不就是被人包养过吗,这有什么关系,我不嫌弃你!”

他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我石化了。

其实被顾辞远这样欺负早不止一两次了。

我第一次对他表白,在楼梯间挡住正要去打篮球的他,我说:“我看上你了。”

周围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啊,他是怎么回答的?

“可我看不上你啊。”

那次我有多丢脸啊,全校都知道“那个张扬得要死的宋初微被人当众拒绝了,”更要命的是这件事还传到我妈耳朵里去了,那天晚上她连饭都没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灯也没开,不知道在干什么。

第二天在走廊上,我听到她班上的一个的学生很大声的说“罗老师两只眼睛都哭肿了!”

我面无表情的走过去,故意在那个女生脚上重重的踩了一脚,在她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时,我才装作吃惊的说:“踩到你了?不好意思,我还以为踩到屎了。”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指着我说:“宋初微,你什么意思?”

我幽幽的回答她:“没什么意思,教你不要议论别人家的是非而已。”

空气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有老师路过走廊,看到我们两堆女生站成一副势如水火的架势随口说了一句:“怎么,要打架啦?”

那个女生平日里也算是比较听话的学生,瞬间气焰就熄灭了,她带着不屑的神情朝我翻了个白眼就转身走了,我顺势挽住筠凉的手臂,对周围喊了一句“别看啦,回去上课啦”,也返身进了教师。

自始至终,我知道筠凉一直在观察我的表情,但我始终极力表现得不动声色。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放弃算了。

放弃跟母亲的对立,放弃跟她之间的斗争,放弃内心那些因为太过浓重多以连自己都不肯正视的怨怼和愤怒,像世界上很多很多的女生那样,做一个听话的,孝顺的,拥有温暖而澄净的笑容,在她疲倦和无助时给她贴心的慰藉,而不会去火上浇油的女儿。

但我做不到,每当我打开家里那个抽屉,看到户口本上那一页,赫然写着那个明明存在却又不存在于我的生活中的人的名字,原本熄灭的那些念想,就会在顷刻之间死灰复燃。

父亲这个人,消失了。

从H城回Z城之后,我就成了一个野孩子,从邻里那些八婆的口中听来的流言蜚语我从来没去找我妈确认过,有种奇怪的自尊心让我选择了用偏激的方式去跟她较劲和赌气。

我经常跟同学吵架,有时还跟男生打架,我有很锋利的指甲,经常抓得他们身上一道道血痕。

有一次有个男生的妈妈来找老师告状,我站在办公室里一脸无谓的样子激怒了她,她当着我的面说“单亲家庭的小孩子啊,就是缺乏管束,难怪这么没教养。”

是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我,我冲回教室提起那个男生的书包一路小跑到学校里的小池塘边,然后,我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情。

我把他的书包拉链拉开,倒过来,书包里的书哗啦哗啦倾泻而出,在池塘里溅起了声势颇为壮观的水花。

那天我被罚一个人打扫教室,我妈来领我走的时候对老师说:“我女儿是来你们这里上学的,不是来做清洁工搞卫生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领情,回去之后我用力的摔上房门,一个人抱着被子哭得很安静却又剧烈。

很久很久以后,在尘世中目睹也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之后,我才明白,或许我当年并不是真的怨恨她,而是迁怒。

巨大的爱与巨大的恨一样,都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所以,就算顾辞远那么讨厌,那么可恶,我还是继续跟他纠缠。

因为他帅,他家有钱,他还是我妈的得意门生,他就是我用来气我妈最好的人选。

我们走到食堂的时候,队伍不长,但是很粗,我看见梁铮正举着两个托盘奋力的从人堆里挤出来,走向坐在一旁涂指甲油的唐元元,几乎是带着取悦的口气问:“没有排骨了,我给你打的鸡丁好吗?”

我不得不感叹,梁铮真是个好班长,对待同学犹如春天般的热情啊,可他对我怎么没这么好呢?难道说,我的姿色不如唐元元?

顾辞远“哼”了一声:“我肯定比他模范,我就不会让我女朋友吃这么差的饭菜,走,带你豆捞去。”

我翻了个白眼:“你不就是有钱吗?知道那句话吗,易得千金宝,难得有情郎。”

顾辞远倒也很干脆:“OK,那你跟他在一起好了。”

自从认识了梁铮之后,我一听到“OK”和“OVER”我就想死,我连忙求饶:“好好好,当我没说,吃东西去吧。”

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顾辞远根本没给我点单的机会,他一个人对着菜单:“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我想问他,我难道不是人吗?为什么不给我发言的机会!

可是他在服务生走了之后对我露出了向日葵一样天真可爱的笑容:“我点的全是最好吃的。”

我从来没见过顾辞远这个样子,好像幼儿园那些等着老师发大红花的小朋友,炎炎夏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没骗我,他点的东西真的都很好吃,我在他面前反正也从来没淑女过,于是索性狼吞虎咽,所以说,熟有熟的好处,用不着装。

他叹了口气:“你斯文点,又不是吃了这顿就分手,以后多的是机会。”

我差点没喷出来:“你别毁我清誉好吗,我不是你女朋友好吗!”

不是我装矜持,也不是我记仇,而是因为我真的真的发自肺腑的认为,顾辞远他可能自己都没弄清楚,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觉得对不起我。

升入高三的时候,我买了一把红色的雨伞,在校门口的精品店里跟老板杀了半天价,最后以20块钱的价格成交。

那把伞多漂亮啊,自从买了它之后我每天都盼着下雨,这样我就可以举着它在灰蒙蒙的人群里闪亮登场!

盼了将近一个礼拜,终于阴天了,那天我实在太激动太激动了!

而我一激动就容易做蠢事,我竟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用油性笔在那把伞上挥就一把“我爱顾辞远”,然后我就屁颠屁颠的撑着伞冲到雨中去了。

连我最好的朋友苏筠凉都觉得我蠢得令人发指而拒绝跟我共伞,更何况是当事人顾辞远!

人前一直表现得很有家教的他,在那天下午抢过我的伞扔进了垃圾桶!

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除了觉得实在太太太丢脸了之外,还有一丝隐约的心痛。

二十块钱啊,巨款啊!

我不肯承认的是,除了因为觉得浪费了二十块钱之外,还有一种莫大的委屈。

就算你真的是不喜欢我,就算你真的看我很不顺眼,但不管怎么样,我毕竟是个女生,我也有尊严的!你让着我一点怎么了?

我是有点胡闹,可我又没杀人放火,你用得着这样羞辱我吗?

你家是有钱,20块钱可能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可我家不是啊!20块钱是我几天的早餐钱你知道吗!

我越想越难过,眼泪就像煮沸的开水一样冒出来。

那是顾辞远第一次看到我哭,我没有吵也没有闹,我就那么安静的望着他,一语不发的流眼泪,原本怒发冲冠的他渐渐开始手忙脚乱,口齿不清:“额……那个……我是不是太过分了……额……那个……你先别哭啊……我赔一把给你……”

我还是没说话,停顿了一会儿,我顺手操起不知道谁搞完卫生没收起的扫把对着顾辞远扔了过去,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飞奔着跑掉了。

后来顾辞远说他当时看着我仓皇的背影,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课桌抽屉的时候吓了一跳。

抽屉里摆着一把黑底白碎花的雨伞,边缘还缀着蕾丝,非常漂亮。雨伞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书六个刚劲有力的大字:对不起,顾辞远。

看完那张纸条,我心里那些难受减轻了许多,后来某天我陪筠凉逛百货商店路过lapargay,意外看到那把伞的标价是华丽丽的四百差一元时,我就彻底忘记了曾经的那把让我欢喜也让我悲伤的小红伞。

筠凉对我的行为很不齿,她说在我身上就可以充分看到人类喜新厌旧的劣根性。

哼,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高官的女儿,我也不为五斗米折腰,起码也要七八斗!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件事情让顾辞远一直觉得愧对我,但是仔细想起来,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我的态度没有之前那么恶劣了,当然,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之前热络了。

我,宋初微,是有自尊心的姑娘!我不是你用一把四百块钱还不到的伞就能收买的!

筠凉斜着眼睛看着我:“对,起码也要一个爱马仕的包包啊!”

那已经是高三的尾声,接近高考的时候了,为了全力以赴考上大学,挣脱我妈的桎梏,我也收起闲心野心花心,专心复习功课了。

只是我们偶尔还是会在学校里遇见对方,而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躲着我,反而还会主动对我笑一笑,或者打声招呼。

但我的自尊心真的受伤了,所以每次他对我笑,我都视若无睹。

吃完饭,我执意不让顾辞远送,要独自回寝室,正僵持着,突然听到顾辞远打招呼:“杜寻,你怎么来啦?”

我回过头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杜寻。

我在过去的世界里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生,他不是好看两个字就能行动的,他的下巴有一片及其浅淡的青色,嘴唇很薄。

依稀记得麻衣相术之中似乎说过,长着这样唇形的人,薄情。

但谁能否认,他是那样吸引人,仿佛暗夜里唯一的一簇光源。

顾辞远拍着他的肩膀向我介绍:“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A大建筑系万人迷——杜寻。”

我偏着头打量他,他也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我,不过后来我才晓得其实我们这种观察是建立在一个相当不平等的层面上的!

在我们在初次见到彼此的这个时候,他的笑容意味深长:“宋初微吗,久仰大名啊。”

[3]就像时光,再有力量也冲洗不掉悲伤划过的痕迹。

原本顾辞远要很严肃的洽谈一下“关于我们”的问题,幸好杜寻及时出现解除了我的尴尬。

我乘顾辞远不注意就溜了,他在我背后“哎哎哎”了半天之后也就懒得理我了,杜寻拍拍他的肩膀:“去台球室?”。

其实杜寻是斯诺克高手,可是那天晚上他的发挥很失常,下杆几次都没有一个红球落网。

顾辞远倒也不是白痴,从杜寻深锁的眉头里,也看出了几分端倪。

杜寻说话的方式十分迂回,他并没有直接谈自己的事情,反而先顾辞远:“你们怎么样了?”

白球撞击红球的力度刚刚好,一杆进洞,顾辞远叹了口气:“也没怎么样,她死活不相信我是喜欢她,非说我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杜寻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也是因为你以前表现得太恶劣了吧,听说那时候你可是很做得出,伤害了别人不止一两次呢。”

气氛有那么一点点尴尬,台球室顶上惨白的灯光此刻有一点诡异,随着杜寻的沉默,空气里有种微妙的东西弥漫开来。

顾辞远终于开口问道:“别说我了,你呢,还没有说清楚吗?”

杜寻的脸上浮起一个苦涩的笑,漆黑的瞳仁像深渊,他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不知道怎么说,而且,也不知道应该跟谁说。”

顾辞远看着苦恼的杜寻,这是他们认识以来他第一次看到杜寻为了某件事为难成这个样子。

他拍拍杜寻的肩膀,声音带着些许焦虑:“抓紧时间,她快回来了。”

夜风里带着植物的清香,窗外的夜幕,深蓝色的云朵飘了过去,一弯新月冉冉升空。

与此同时,我一个人在校园的湖边慢步游荡,不知道荡了多久,我终于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波光潋滟,一弯新月天如水。

带着植物清香的夜风吹动我的裙摆,我忽然觉得有一点沁心的凉意,是初秋来临了吗?

我叫宋初微,直到读过那首诗才晓得这个名字的出处,桂魄初生秋露微。

本身就是一个等待的故事吧。

你有没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感觉,无论四周环绕着多少嬉笑怒骂的人,无论有多么亲密无间的朋友陪伴在你身边,你依然觉得孤独?

就像被一个无形的玻璃容器笼罩着,你看得到外面缤纷斑斓的世界,外面的人也可以看见形单影只的你,无论你们多么贴近,甚至能够感受得到对方贴在玻璃上的掌心传来的温度……但这个玻璃容器,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

寂静的湖边,我听见自己长长的吁气,那些内心无法宣泄也无法排遣的寂寥随着这声叹息,全沉入了湖底。

回到公寓的我当然又是另外一张面孔,我一进门就大声喊:“筠凉,我告诉你哦,我晓得顾辞远他的阴谋了!他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为了掩饰他真实的性取向,所以他才想要跟我在一起!好歹毒的人啊,为了一己私欲,居然要牺牲我这么美丽的女孩子……”

我叽里呱啦发表了一大堆废话之后才察觉到筠凉的情绪有点怪怪的,我推了推她,她才从失神的状态里恢复过来,迷茫的看着我:“啊?”

我连忙蹲下来探了探她的额头,我说你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啊?

她摇摇头,很勉强的挤出了一个笑容:“我没什么事,只是刚才给我妈妈打电话,她虽然极力掩饰,但我听得出来,她在哭。”

不要说筠凉,连我都吓一跳。

作为筠凉最好的朋友,我见过她妈妈很多次,有时候我跟我妈吵架赌气,她妈妈还会叫我去她们家吃饭,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脸上除了微笑之外别的表情。

那么优雅端庄的一个女人,生活在那样锦衣玉食的环境中,按道理来说应该没什么烦心事啊,是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才会让她控制不住情绪呢?

筠凉紧紧的捉住我的手,我想她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她用了多大的力气,她长长的指甲深深的嵌入我的皮肤,眼睛无神的看着窗外。

夜空像一面倒悬过来的海,波涛汹涌,有海兽在咆哮。

筠凉的声音近乎耳语:“万物自有气数。”

她垂着头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小学六年级从H城的外婆家被妈妈接回Z城,满心的喜悦还在膨胀,遽然发现家里少了一个人,欢喜在瞬间变成被阵扎破的气球,粉末碎了一地。

从街坊邻里的流言蜚语里,我渐渐拼凑出我缺席的那段时光里这个家庭的变故。

记忆里那个下午大雨滂沱,我穿着白色的胶鞋在大马路上狂奔,车辆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可谁也阻挡不了我,我跑得喉头涌起一阵血腥的甜,浑身被大雨淋得透湿。

红尘滚滚,黄沙滚滚,幼稚懵懂的我就在那场倾盆大雨中,风驰电掣的长大了。

我曾经暗自“编排”过顾辞远和筠凉,我想这两个杀千刀的要是谈恋爱了,走在人群里那会是多么赏心悦目啊。

我甚至还偷偷问过筠凉,你为什么不跟顾辞远在一起啊?

她一脸匪夷所思的看着我:“世界上的男生死光了吗?我为什么要挖你的墙脚?”

我给她解释了一下我的想法:“你们都长得好看啊!”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要是世界上长得好看的都跟长得好看的人在一起,那你这样的人怎么办?”

我忍不住扑过去掐她:“生活中从来就不缺乏美,缺乏的是发现美的狗眼!”

她也不甘示弱:“我把借来的狗眼擦亮了之后看见了你,又不得不把狗眼戳瞎!”

很久之后,我和筠凉各自领略了爱情的甘甜与苦楚之后,平心静气的坐下来共饮一壶水果茶,她忽然问我,初微,记得吗,你以前问我为什么不喜欢辞远。

我当然记得,那个时候很多很多女生都喜欢他,所以筠凉显得很异类。

夕阳将世间万物镀上一层暧昧浮动的光,天色迅速的暗沉下去,西方称这短短的几分钟为狼狗时分,在这样的光线里,筠凉眯起眼睛笑。

“那时候觉得顾辞远像个小男生,充满了锋利的锐气,但我更注重内敛,稳妥,理性这些品质。”

我一语不发的听着她的诉说,但我知道她不会再提起那个人的名字。

彼时,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苏筠凉这个狡猾的家伙把他藏得很好,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

喜欢一个人,就不愿提起他的名字,不管有什么爱称,每个代号都不适合他,每个称呼都不足以代表他在她心中全部的渴望和期盼。

接到她的电话从公寓里出来,那个男生一眼就看到坐在石阶上的她,她太耀眼了,天生就是“美人”这个词语最好的诠释。

那个男生径直走到她面前,蹙眉看着她,她才伸出手去笑嘻嘻的说“腿麻了,拉我一下。”

对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挑起眉头笑,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撒娇啊?我不吃这套的。”

筠凉笑盈盈的看着他:“求求你咯。”

适得其反,对方不仅不买账,还拍着胸口做呕吐状:“你别走这个路线,会要人命的。”

可是对峙了好久之后,他终于还是妥协了,一把拉起筠凉,用力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怕了你了。”

尽管是炎热的天气,但筠凉还是不管不顾的挽住了他的手。

那天他们恰巧穿了同一个牌子的POLO,胸口那枚小小的鳄鱼LOGO遥相呼应,鞋子也是同一款的AF1,筠凉低下头,为这种不约而同的默契笑了。

在若干个日子之后,那个眼角有一颗泪痣的女生,声泪俱下的质问他们:到底是谁先主动的?

筠凉看着她苍白的脸,脑袋里迅速浮现起当日自己不依不饶的伸着手,赖皮似的坐在石阶上不肯起来的画面。

她刚要开口,就有人便抢在她前面说:是我。

明明是她犯的错,但他愿意代替她背负这个罪名。

在那个女生的手扬起来之后,筠凉忽然推开了那个男生,自己应承了那个响亮的耳光。

后来筠凉告诉我,她就是在那个瞬间下决心不放弃的。

她说,以前看过一个女生的文章里写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有六十几亿人口,但某个瞬间,只有这一个人,就能敌得过千军万马,四海潮生。那种感觉,我在那一刻完全明白了。

筠凉没能瞒我太久,有的时候,世界就是这么小。

周五的下午梁铮非要开班会讨论加入社团的事情,我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冲到讲台上去给这个满口“这个OK,这个OVER”的白痴班长两耳光。

唐元元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戏谑的意味:“哎呀,你男人在门口等你,你急着去约会啊?”

我一怔,顺势望向门口,竟然真的看到顾辞远站在那里笑眯眯的看着我,一时之间,我竟然没想起要回击一下唐元元。

好不容易散会之后,背着一大包行李的我如离弦的箭,“唰”的一下从顾辞远身边飞驰而过,没想到他竟然眼明手快一把将我抓住,我气得都快要疯了:“放开我,猪啊,我要去赶火车!”

顾辞远瞪大眼睛看了我两秒,突然破口大骂:“我操,你怎么这样啊,我还订了位置准备带你去吃饭呢!”

我都快哭了:“哥哥啊,再啰嗦就真的赶不上火车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说:“MD,老子陪你回去。”

我是无意中看见筠凉的,她从街对面的甜品店出来,手里端着两杯平时我们两个人总要去买的芒果冰沙。

她对我真好,买杯冰沙都记得我,远远的看着她,我觉得好感动。

这么一想,就准备打个电话跟她说“我要回Z城,冰沙你自己吃吧”,结果我刚刚拿出手机就怔住了……

不是给我的,那杯芒果冰沙被她笑嘻嘻的举到了那个从车里下来的人面前。

那个男生背对着我们,但是光看背也觉得肯定是帅哥。

当他转过来跟筠凉一起准备过马路的时候,我呆住了。

是杜寻。

他不是顾辞远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吗,那也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见我把目光转移到他脸上,顾辞远耸耸肩:“筠凉说她会自己跟你说的,我也就没多嘴。”

我还想要说些什么,一辆空的士停在了我们面前,顾辞远动作麻利的打开车门把我塞了进去,然后对司机说:“火车站。”

一路上我都沉默不语,想起那天晚上杜寻说“宋初微啊,久仰你的大名啊。”

原来那天他是这个意思……

他知道我是宋初微,知道我就是高中时期倒追顾辞远的那个花痴,知道我就是每次考英语都叫筠凉打手势用1234代表ABCD的那个作弊狂,知道我就是德雅中学那个鼎鼎有名的,仗着自己的妈妈是本校老师就目无尊长的小飞妹……

但我不知道这个人,他就是怂恿顾辞远放下顾虑直接表白的那个人,他就是跟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点燃筠凉的热情的那个人,他就是曾经以Z市理科状元的身份被A大录取的那个人……

顾辞远用余光小心翼翼的打量我,可是我就是不想理他。

我最恨别人骗我了,苏筠凉,顾辞远,你们犯了大忌了!

我们气喘吁吁感到月台的时候里开车只有两分钟了,我喉口一股腥甜,眼冒金星,逼仄的车厢里挤满了人,浑浊的空气里混合着各种气味,还有小孩子的哭闹。

最让人崩溃的是那个推销袜子的女人,她像精神病发作了一样奋力将袜子扯到不能再扯得程度,然后尖声叫“洪湖水,浪打浪,我们的袜子,不一样!”

让我坐在这种车厢里,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吧!

车轮摩擦着钢轨,发出巨大的声响,我靠在吸烟处的窗户上,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平复了呼吸。

我一直没有跟顾辞远说话,他也只是平静地看着窗外飞逝地风景,突然他轻轻说:“宋初微,我曾经看到你哭过。”

在一片嘈杂声中,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的的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翻了个白眼,这个我当然知道,是哪个贱人弄哭我的你还记得吧。

他的目光盯着某处缝隙,一动不动:“不是我扔你伞的那次……”

他转过来看着我,脸上绽开一个温和的笑。

“有天下雨,我走到门口打车的时候看见苏筠凉她妈妈开车过来接她,叫你上车,但你却不肯……”

他说的这件事其实我记得。

身为人民教师,我妈一般还是采取跟我讲道理的方式跟冥顽不灵的我沟通交流,不过……也有意外。

她唯一一次动手打我是因为我拿了她放在饭桌上钱去买了少女漫画。

最令她生气的倒不是丢了钱,而是她的女儿竟然会有偷窃这个恶习。

家里那根扫把都被她打断了,我的手都痛得失去知觉了她才稍微平息了一点怒火。

可是当她发现我看的那些少女漫画里竟然有她所认为的黄色内容时,她的表情真像恨不得拖把刀出来砍了我祭祖。

面对痛心疾首的我妈,我其实很心虚,但嘴上却不知死活的挑衅:“这算什么黄色内容啊,不就是搂搂抱抱亲一亲吗,苏轼说人间有味是清欢,那是骗人的,人间有味其实应该是男欢女爱!”

都是我这张贱嘴惹的祸!就因为那一番话,整整半个月我都带着墨镜和口罩去上学,除了筠凉,没有人知道我是被我亲妈打成那样的。

被打的时候我死死地咬着牙,吭都没吭一声,并不是我的意志力多么顽强,而是因为我晓得就算我哭啊喊啊也没用,没人会来救我。

憋了很久的眼泪是在那个下着大雨的中午轰然砸下的,早上出门时忘记带伞,到了放学的时候很多同学的父母都拿着伞在校门口等待着自己的孩子。

我第一次见到筠凉的母亲也是在那天,她坐在车里微笑着问我,初微,我们送你回去吧?

我摇摇头,我说不用了,你们快回去吧,我家不远。

是真的不远,可是那短短二十分钟的路程我走了很久很久,雨水淋在我的身上,脸上,冲走了那些没有人看到的眼泪。

是的,我当时以为是没人看到的。

顾辞远忍不住笑起来,但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他这个笑并不是嘲笑,这个笑容里一点讽刺的含义都没有。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你不知道吧,我当时就站在马路对面,我看了你很久。”

往事重提,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可是我没想到他会说,其实我以前一直挺反感你的,觉得你神经兮兮的,又总是连累我被你妈找去谈话,但那天下午看到那一幕,不晓得怎么回事,忽然就觉得你其实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

他说,怎么说,我当时的感觉……好像心里打翻了一杯水。

我一直低着头,脸上像被火烧一样滚烫滚烫的。

其实,应该是我向顾辞远说声对不起。

顾辞远又开口:“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觉得筠凉和我都不讲义气,但你想想看,你也有不愿意开诚布公向我们坦白的东西,是不是?”

一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我承认,他切中了我的神经末梢。

我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拖着筠凉陪我去学校操场上放了个孔明灯,看着它渐渐升空,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我感叹说:“要是我也能飞走就好啦。”

筠凉瞟了我一眼:“快回去吃饭吧,你妈妈刚刚给我发短信问你了。”

我对筠凉说的话充耳不闻,一屁股在操场上坐了下来,失神的看着远方的天际。

筠凉看我这样,顺势也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了,一时之间,我们双双陷入了沉默。

她小心翼翼的问我,你家里倒是是怎么回事?

过了很久,我听见自己轻声说,筠凉,不是我不把你当朋友,只是……我一直不晓得怎么说。

我读过很多诗书,写过很多作文,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历任语文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我口才不错,勉强也算得上舌灿莲花,除了跟顾辞远吵架没赢过之外,一直都所向披靡。

但是,唯独一谈起这件事,我就会在瞬间之内,哑口无言。

我一直不知道要怎样斟酌措辞,才能将儿时内心那不可言说的委屈表达得淋漓尽致。

那年,才11岁吧,从外婆家去那所陌生的小学要经过一个陈旧的货运站,满地都是煤灰和泥泞,白色的胶鞋总被弄得很脏很脏,无论我多么用力的冲刷都洗不干净。

就像时光,再有力量也冲洗不掉素白年代里悲伤划过的痕迹。

每天下午放学,路过货运站都能听到悠长的鸣笛声,铁轨向着远方无限延伸,夕阳在那头,小小的我在这头。

这些感受,要怎么才能说出来?

我组织了好久的语言,最后还是化作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筠凉,以后慢慢说给你听吧。”

看,我不也是这样,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那我又有什么权利苛责别人?

顾辞远把矿泉水递给我,我回过神来,他又买了一份报纸摊在地上叫我坐,看着他一个少爷忙东忙西的照料我,一时之间我竟然还真的有点感动。

我忍不住轻轻问他:“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被我这劈头盖脸的一句话问呆了,半天没出声,继续低着头铺报纸。

我讪讪的岔开话题:“你没坐过这种绿皮火车吧……肯定没有,以前高中那会儿,一下雨就看你家的车停在门口,像你这种富二代,肯定没想到绿皮的条件这么恶劣吧……”

他把报纸铺好,自己先坐下来,又拍拍旁边空余的地方示意我过去。

吸烟处空气很不好,有些人烟头还没灭就走了,顾辞远拍拍自己的肩膀,我也懒得扭扭捏捏装矜持了,索性把头靠了过去,就这样,我有闻到了他身上那种香味。

人的嗅觉对事物的记忆远远超过了视觉,触觉,以及听觉。

我永远都记得他身上这种淡淡的香气。

就算后来,我又遇见了很多很多男生,他们有些很英俊,有些很干净,还有一些简直是光芒万丈,但我还是觉得,顾辞远他是我人生行路中唯一一处清喜的水泽。

那天晚上也许是顾辞远跟筠凉说了什么,筠凉来向我解释了。

也许是考虑到我的手机是漫游,所以她打了我家的电话,我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握着话筒说话很不方便,但我越是沉默,筠凉就越是以为我很生气。

彼此都沉默一会儿,她叹了口气:“唉,初微,不是故意不告诉你,而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有什么东西不确定,我想等一切都明朗了再跟你说。”

“你也不要怪辞远,是我叫他先不要说的,毕竟一切都还不明朗。”

“其实暑假的时候我和杜寻就……怎么跟你说呢,毕业旅行我叫你跟我一起去上海玩儿,你说你穷不肯去,我就只好一个人去了,结果谁想到在那里会碰见辞远,更没想到他竟然跟杜寻是发小……”

筠凉说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插嘴了:“那你跟杜寻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她深呼吸:“你还记得我艺考完回校之后跟你说,我生平第一次跟一个男生要了电话号码吧?那个男生,就是杜寻。”

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苏筠凉主动跟男生要号码,这个事我死都不会忘记的!

高考之前我们都在学校里总复习的时候,筠凉他们这样的艺术生正奔波于各个城市参加艺考,她来我们现在就读的这所大学考试的那天发挥得特别好,几个一起参加艺考的同学心情都不错,就约着晚上一起去酒吧喝两杯庆祝一下。

同去的女生加上筠凉也才三个,晚一点的时候另外两个女生就提前走了。剩下三个男生一个有女朋友一个是个筠凉最不喜欢的那个类型——胖子,最后那个,他根本就不喜欢女生。

筠凉趴在桌上无聊的掷着色子也打算告辞的时候,那个喜欢男生的杜晓风忽然像被电击了一样跑过来趴在筠凉的耳朵边大声喊:“喂,你看,左边那桌那个男生很不错吧!”

酒吧里喧哗的音乐和激昂的鼓点声在筠凉看向那个男生的时候,忽然好像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停顿,杜晓风眉飞色舞的怂恿着筠凉:“你先去探探情况,他要是喜欢女生,就让给你,他要是不喜欢女生,我就亲自上!”

筠凉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不过反正是出来玩,就索性放开了玩吧。

一脸绯红的筠凉走到这个穿着黑色衬衣的男生面前时,对方怔怔的看着她,她笑起来很漂亮:“帅哥,那边有个妹妹想认识你,给个号码怎么样?”

在确认了那一桌的朋友性别全为男性的之后,这个男生也笑了:“你开玩笑吧,那一桌哪有妹妹啊,都是弟弟啊。”

筠凉笑得更欢乐了:“谁说妹妹都是女的呀,那边那个是个男妹妹。”

这个男生脑袋转得很快,顷刻之间他就明白了筠凉的意思。

他自嘲的笑笑:“你回去吧,我没那个爱好。”

筠凉倒也不为难他,挑挑眉毛干脆利落的转身回去告诉杜晓风“你没戏”。

没过多久,那个男生便要走了,路过筠凉身边的时候他朝她笑笑算是说“再见”,不知道是酒精在血液里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筠凉在那一瞬间忽然很不舍。

那个男生走了几分钟之后,她忽然提起包包追了出去,没想到他竟然没走远,还和朋友在门口聊天。

只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看到筠凉的表情就会明白她追出来是为什么了,这个男生望着她笑,霓虹闪烁的城市的夜晚,这个女生像一股清新的风。

筠凉走过去,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直接把自己的手机伸到他面前:“呐,这次是个女妹妹要你号码,给不给啊?”

僵持了很久之后,筠凉心满意足的收起了手机:“你好,我叫苏筠凉。”

筠凉坦白了事情的始末之后,我一直呆呆的。

她说,初微,这个时代人人都在谈论爱情三十六计,但我仍然相信那个叫做缘分的东西。

我在电话里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

最后挂电话的时候,我冒着我妈X光般的目光硬着头皮说:“嗯,筠凉,你觉得幸福就好啦!”为了避免我妈抽丝剥茧的分析我们在大学里的生活现状,我以“明天还要去敬老院”为理由,早早的缩进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以前高中时我总问筠凉,为什么你从来不接受任何男生?

她总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筠凉她是活得很明白的女孩子,她身上总有一种气定神闲的力量:知我者不谓我心忧,知我者,也不谓我何求。

《月亮说它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