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路上被各种困惑苦苦纠缠,踏进写字楼的大堂,谭斌立刻强迫自己把一切抛开。
进了办公室,迎头就碰上周杨。
“早。”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昨天到今天,断断续续想了很久,该怎么处置这个不安分的下属。
想让他离开自己的团队轻而易举,可是无论用什么方式把他挤兑走,都不是一件好事,恰恰授人以柄,暗示她的失败。
让下属给算计了,本来就是件丢人的事。人的天性又倾向于同情弱者,传出去只会说她不择手段排斥异己,没人有兴趣了解真相。
况且三季度的销售目标,最终拍板的,是刘树凡。她因为这个和下属计较,等于直接打刘树凡的脸。
最重要的是,北京地区的销售,现在找不到合适的人能够立即代替他。
结论,她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暂时不动他。
可是面对乔利维,她却有很深的挫败感。
虽然两人时有矛盾,季度末兵慌马乱的时候,为了北方区人员的调配,更是几乎翻脸,但谭斌一直牢记程睿敏的告诫,尽量避免和他发生
正面冲突。
她的后退,并没有换来对方的让步。
同为teamleader,谭斌不得不承认,在收买人心和团队凝聚力这两方面,她的确差得很远。
唯一能与之抗衡的,是她永不言败的执着,和强大的抗压能力。
中午吃完饭回来,座位上放着一份同城快递。打开来,是两本英文原版的管理书。
有张便条:买了很久,一直没有机会送你,望笑纳。
书里还夹着张书签,黑色的签字笔写着一句话:领导不语,沉静而御。
是程睿敏的笔迹,清隽而挺拔,书卷气扑面而来,就象他的人一样。
谭斌深呼吸几次,才把莫名的泪意强压下去。
他似乎掐准了她的脉,一直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望着那句话,消失的勇气和自信重新回返,合上书,她抱着电脑去了十九层。
刘树凡在办公室召见四个销售总监,包括几个重点地区的销售经理,对三季度的销售数字表示满意。特意提到谭斌的区域,销售总额占到
整个北方区的七成。
因为不是正式场合,大家说话都比较随便。
刘树凡说:“美女的力量,好比特洛伊城的海伦,抵得上千军万马。”
谭斌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凑趣,“有我这样灰头土脸的美女吗?您问问他们几个,我那几天什么形象?完全一个手持皮鞭的拿摩温。”
其他几人,小时候学过《包身工》这篇课文的,都会意地笑起来,只有刘树凡露出迷惑的神色。
于晓波给他解释,他才恍然,点头笑了笑。
谭斌接着说:“能拿到那个数字,靠的是几位SalesMananger的努力,尤其是Young,北京地区的销售,也占我们区的七成多,”她转向周
杨,“我已经给你申请了PerformancePoint,钱不多是个意思,希望你下个季度再接再励。”
PP是公司内部一种鼓励性质的小额奖金,精神作用大于物质。
乔利维便用力捶打周杨的肩膀,“恭喜啊兄弟,拿了奖金要请客的。”
周杨虽极力掩饰,却藏不住满脸志得意满的表情。
谭斌看着两人,笑得轻松灿烂。
就是这样,她做尽仁至义尽的姿态,给周杨机会让他充分膨胀。如果他不知道收敛,自会有人看不过去替天行道,可能根本轮不到她出手。
临到讨论集采,只有四位总监被留了下来。
听完谭斌和乔利维的汇报,刘树凡脸色逐渐沉重。
乔利维的消息,招标小组中,梁副总还是当然的No.1,但他年底退休已成定局,田军说话的分量,显然在一天天加重。
提到和田军的关系,谭斌说:“田军允许她的女儿每周和我在Q上聊几个小时,一两周见次面。这些日子和他的沟通,比以前顺畅很多,看
得出来,他对MPL以前的偏见在逐渐扭转。但是这个人城府太深,试探多次,根本触不到他的底线。坦白地说,对他我没有太大的把握,只希望
他能保持公正。”
“很不够,很不够。”刘树凡摇头,“我要求你们知己知彼,你们做到了多少?有谁知道你们的Competiter在做什么?”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东方区和南方区的两位,于晓波和曾志强,神色轻松地作壁上观。
谭斌和乔利维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无奈的苦笑。
要到最近,谭斌才能明白,当初于晓波为什么冒着失宠的危险,也要推掉集采的责任。
客户的心理很微妙,供应商区区一个总监职位,在PNDD集团总部,交往对象最高就到部门经理。
更高层的客户,需要职位更高更匹配的人去照应,否则对方很可能感觉受到轻视。
同为跨国公司的FSK,除了余永麟,另有VP级别的人直接对集采负责。而MPL,刘树凡身为董事长,日常工作千头万绪,本来就分不出太多
的时间,这段日子更是频频往总部出差,很少能在办公室看到他的人,更别提和客户高层的交流。
这种话,自然不能当众说出来,私下里也只能点到为止,不可如此直白。
想起余永麟那个耐人寻味的微笑,谭斌心中不安的阴影渐渐扩大。
晚上出去吃饭,几个人的情绪都不太高。
尤其是听到总部传来的小道消息,传闻李海洋和刘树凡在总部的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小心点儿吧,弟兄们。”乔利维说,“李海洋如果上位,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大换血,尤其是销售这块儿。”
谭斌只顾低头喝汤,没有出声。
无力控制的事情,多想无益,只会让自己多添烦恼,倒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挡。
她依然在捉摸余永麟的话。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才能露出如此胸有成竹的微笑?
晚上回到自己家,免不了加班。
手头的事告一段落,大脑暂时从工作中抽离,她又想起那些极度烦恼的问题。
忍不住拔个电话给沈培,接电话的是沈母。
“培培已经睡了……他很好,吃饭很正常,睡得也香……你不用惦记了。”
用词没有问题,语气却酸溜溜的让人难受,谭斌怏怏地扣下电话,跑进厨房冲了杯热巧克力。
外面开始下雨,细密的雨珠挂在玻璃窗上,被室内的灯光映得闪闪发亮。
她在窗前站一会儿,回到桌边,登陆MSN。
文晓慧的头像是亮的,在线。
谭斌点开会话窗口,把最近的遭遇和盘托出。
文晓慧问:“他吸引你?”
谭斌说:“是,不能抗拒,磁石一样。”
“致命的诱惑?”
“对,不介意飞蛾扑火。”
文晓慧沉默,谭斌看到下面的提示,一直显示为文字输入状态。过了很长时间,页面上跳出来一句话。
“我一直觉得沈培的性格太软弱,总有一天会拖累你。但是这个程睿敏,给我的印象,云山雾罩更不靠谱。”
“……”谭斌表示不满。
“我胡说八道惯了,你别介意。可这事,你要自己拿主意。网上看过一句话,送给你。”
“什么?”
“决定命运的,不是你面临的机会,而是你做出的选择。”
谭斌盯着屏幕半天没有回复。
文晓慧再发过来一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你要问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知道全都是废话)。”
这个问题,正是谭斌反复拷问自己的,她回道:“我明白,可回头看,总有些难以割舍的瞬间,阻止我往下想更多,我并不想否定过去,
他也没有做错任何事。事实上,我不知道到底谁错了,想来想去,好象只有我错了。”
“我只问你,假如他恢复,你还能象以前一样对他吗?你们还能回去吗?”
谭斌感觉烦躁,“我不知道,不想回答。”
“遇到问题你就想做鸵鸟,没出息!”
“讨厌!”
“看,你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闭上眼睛问问自己的心,什么能让你更快乐?再罗嗦一句,你不为自己打算,没有人会为你打算。”
带着这句话,谭斌皱着眉头睡了。
文晓慧说的,都很有道理,可惜世间的事永远不会是一加一那么简单。
那天的工作日志里,她写下这样一句话:“终于明白自己最大的弱点在哪里,就是承受的能力永远大于改变的勇气。”
PNDD的标书马上就要下来,她想等集采告一段落,再对付自己私人的烦恼。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颗意想不到的炸弹,爆炸了。
第53章
上班的路上,谭斌的手机就开始不停地响。
她瞥一眼屏幕,见是周杨的来电,便挂断了。
因为距离公司只剩下十分钟的车程。
但是电话一直响,她只好戴上耳机。这个时间的电话,通常都不是好消息。
“Cherie,出事了!”周杨的声音果然失去了一贯的张扬。
售前售后四个部门济济一堂,这种机会并不多见,而且每个人都面沉如水。
起因其实很简单。
北京的一家企业客户,头天晚上进行业务升级,测试过程中出现了不明故障。
工程师欲切换回升级前的状态,却发现备份数据包无法恢复。
惊慌的工程师向MPL维护中心求助,生产线支持很快远端介入,二十分钟后却退出了,理由是发现了illegal的非商用软件,拒绝支持。
追查半个月前的记录,的确有人安装了一个没有任何产品代码的试用版软件,用的是MPL自己的通用密码。
半夜被叫到现场的技术经理,和生产线试图协商,先恢复客户设备,再追查非法软件来源,结果生产线不予理睬。震怒之下,他写了一封
邮件,发到生产线总经理的邮箱里,强烈谴责这种置客户利益于不顾的行为。
没想到生产线的态度更加强硬,回复中明确指出,商用设备私自安装试用版软件,违反公司Policy在先,已经严重伤害到公司的利益,应
对责任人严惩不殆。这封邮件的抄送名单里,不但囊括了各大区经理,甚至出现了全球副总裁的名字。
两家的扯皮,并没有给解决问题带来任何帮助,反而耽误了时间。
当地工程师几经努力,依然无法找到故障原因。
到了上班时间,设备仍未恢复。纸包不住火,客户的老总得知原委,火冒三丈,大骂MPL江湖骗子,一封措辞严厉的抱怨信,立刻传真到刘
树凡和李海洋的办公室。
火烧到谭斌身边的时候,局面已经无法收拾。
听到如此荒唐的细节,她气得手直哆嗦。痛心经营多年才建立起的客户信任,就在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面前顷刻坍塌。
如今又处在PNDD集采的敏感时段,等于自动给其他厂家提供攻击的工具。
事态已经坏无可坏,她反而变得冷静,当即制止服务和技术部门的相互指责。指出当务之急的两件事。
对外,通过高层说服生产线提供支持,尽快恢复设备正常运行,并尽力安抚客户,把影响降到最低,其他细节容后再谈。
对内,马上找到试用软件的安装人,立刻澄清真相。
上午十点,远在欧洲的生产线总经理从睡梦中被唤醒,参加中国区的紧急电话会议。
十二点,生产线的技术专家终于松口,远程接入客户设备。
谭斌在客户处周旋一天,精疲力竭,所幸事态没有继续恶化。
愤怒的客户发泄完毕,开始正视现实,考虑如何收拾后事及追究责任,要求MPL提供关于试用版软件的解释。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但是真正的事实,让所有人都掉了眼镜。
技术部门根据现场记录,很快找到执行安装的工程师和项目经理。
那个工程师吓得不轻,说话都有点磕巴。项目经理还算镇定,出示了一封半个月前的邮件。
这封信一切换到大屏幕上,谭斌感觉象挨了一闷棍。
极长的一封邮件,经过无数人的回复和转发。
她已无法集中精力去追寻前因后果,只看到最上面一句话:经确认,生产线二十天后才能正式发货,可以先安装试用版软件作为过渡。
发信人居然是方芳。
收信人一栏中,只有项目经理的名字。
会议室中的人陆陆续续退出去,谭斌脸色铁青,闷头坐了很久,才把方芳叫进会议室。
她忍住怒气发问:“你在做什么你知道吗?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方芳脸涨得通红,急着辩白:“不是我的意思。”
“那是谁?”
“是Young交待的。”
方芳说,一个半月前签合同,销售团队与物流部门的沟通出现失误,生产线真正的发货时间,要比合同中白纸黑字九月二十六日的承诺晚
了二十天。
其中涉及到几个新功能,客户原计划国庆长假前投入使用,到货的延迟,完全影响了他们的业务,于是威胁要按照合同条款索取赔偿。
顶不住压力的项目经理,只好把压力转嫁回销售团队。
方芳去问周杨怎么办,正被销售指标逼得焦头烂额的周杨,冲着方芳嚷嚷:“这些做技术的,怎么一个个跟缺心眼儿一样?不就差了二十
天吗?跟他们说,随便找个试用版先装上,货到了一升级,一了百了,谁会知道?”
于是她照着周杨的意思发了邮件。
谭斌听得直摇头,一个个都是心存侥幸,出了问题只想瞒天过海,一错再错。
想了想她问:“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不把Young的名字附上?”
方芳慢慢低下头,“当时太忙了,我没想那么多,只想把事赶紧了结。”
谭斌支起额头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显然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意识。
再叫进周杨,他矢口否认,显得气急败坏,“我从来没有说过那种话,她肯定理解错了。公司的行为准则,我怎么会忘记?”
方芳看着他,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Young,你说话要摸着良心。”
“不用你提醒,我的良心好好在胸口呆着。倒是你,出了事就乱咬,我不得不怀疑你的人品。”
“你……你……”方芳气得浑身发抖,“……你不要脸!”
周杨抱起手臂冷笑,“嗬,都骂上了,是不是要问候我姥姥,我大爷?”
“行了,别说了!”谭斌喝住她,“方芳你先回去,冷静以后再说话,”
方芳用力摔上门走了。
“Cherie,我……”周杨试图说点什么。
“你去现场吧,稳定一下军心,有进展给我消息。”谭斌疲惫至极,甚至有点厌恶,不想和他多话。
凌晨四点,现场终于传来消息,故障排除,设备恢复正常。
谭斌没有睡,一直呆在书房处理邮件。接完电话才松口气,服了一颗安眠药,把自己扔到床上。
她得强迫自己休息几个小时,明天要面对的更加艰难,善后,并且处理始作俑者。
这么大一轮风波过去,总要给各方一个交待,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坐在刘树凡的办公室里,她的心情异常低落。
“你要记住这个教训,Cherie,管理Team,尤其是SalesTeam,是非常Challenge的任务,松则失察,紧则失衡。”
刘树凡站在窗前,背对着谭斌,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他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我很抱歉。也许是我给他们的压力太大了,才造成今天的局面。”谭斌一脸无地自容的羞愧。
这件事一直被捅到总部,她不清楚究竟给刘树凡带来多大的困扰。
此时她宁可刘树凡大发一顿脾气,也比现在的状况让人安心。老板的平静和沉默,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全是你的错,RayCheng一离开,我就该给你们找个GeneralManager来。年轻啊,到底都太年轻了。”
谭斌没有说话,她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想过多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由着刘树凡发泄他的不满。
至于新的GM,刘树凡早就物色好的人,却在上任前夕,风闻MPL中国正在进行中的权力僵持,被吓退了。
他话中透出的无能为力的伤感,让谭斌不由不猜测,他是否在为程睿敏的离开感到后悔?
刘树凡最后问:“你打算怎么做improvement?”
“北京的Business越来越大,Young一个人负责整个地区,实在吃力。我想申请增加一个Headcount。”
谭斌想了一晚上,才决定提出这个要求。
北京地区是她手里一只生蛋的金鸡,她不能再冒险,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刘树凡看着她,“SalesManager如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并没有多余的headcount,就算我approve了,你又从哪儿找合适的人?”
“有一个人选。”谭斌低声说。
“谁?”
“PNDD总部的客户经理王奕。”
“她愿意到你的Team吗?”
“只要您同意,我会找她谈。”
谭斌有把握,自从PNDD开始集采,王奕的位置就被架空了,她已经很久无事可做。
搁在以前,她不会考虑王奕。因为她一直觉得多数女性普遍缺乏大局观,过于专注细节,依赖性强,总有逃避责任的倾向。
真正带了团队之后,她才开始逐渐修正自己的观念。
女性的创新和逻辑思维是有所欠缺,但胜在做事认真本分,韧性好,逆境中更容易表现坚强,平时稍微多给点关怀就死心塌地。
所以她愿意给王奕一次机会。
而方芳,虽然选择完全相信她。但从看到邮件的那一刻起,谭斌就已经预见到了结局。
公司有明确规定,由于个人工作失误,造成公司重大经济损失或恶劣影响的,将立即解除雇佣合同。
周杨自始至终,没有为他的下属说过一句求情的话。
方芳再次进入会议室,一看到谭斌的气色,马上明白将有什么事发生。
她开始埋头哭,没有声音,只是双肩不停地抖动。
谭斌把纸巾盒放在她的手边,无话可说,只觉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
方芳哭了很久,终于平静下来。擦干净眼泪,她安静地说:“Cherie,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该做什么。”
“我很抱歉。”
“没关系,做错了就要承受代价,离开这里我不会饿死。”
“你放心,我会为你争取最好的Package。”
方芳抬起头,双眼通红,却勉强挤出微笑,令谭斌不忍卒看。
她说:“Cherie,这两年你教了我很多,谢谢你。你总是让我与人为善,信守双赢,可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好人!”
谭斌神色黯然。
HR的经理敲门进来,谭斌知道是她该退出去的时候了。
她轻轻关上门,离开了会议室。
她也没有告诉过方芳,在大公司做事,永远不要把急人所急当作美德,按照流程按部就班,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家里,谭斌感觉浑身酸痛,体温计测了测,三十八度。
第54章
回到家里,谭斌感觉浑身酸痛,体温计测了测,三十八度。
这些日子透支得厉害,早觉得不妥,如今报应终于到来。
她胡乱吃了颗退烧药就昏睡过去,醒来冷得全身缩成一团。再测体温,读数一直嘀嘀跳到三十九度三。
必须要去医院了。看看表,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挣扎着爬起来换了衣服,先拨沈培的手机,关机。再拨市电,响了很久,一个惺忪的女声来接:“喂?”听不出是沈母还是王姨。
谭斌犹豫一下,没有回答,即时按下了挂机键。人在病中耐心尽失,她懒得听人冷言冷语。
文晓慧又住在东城,一个女孩子深夜穿越半个城市,实在不太安全。
一时间她竟然找不到可以坦然求助的对象。
下地走几步试试,除了腿有点软,头脑还算清楚。于是决定自己打车去医院。
急诊室里测体温、验血折腾一遍,再拿着处方去交款取药,她走不动了。
脑子里越来越混沌,心脏疾跳,双腿更象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
她靠在墙上微微喘气。
有人从她身边经过,走出去五六步远,又退了回来。
“哟,是你呀!看急诊?怎么一个人?没有家属陪着?”
谭斌睁开眼睛,看到白大褂的一角,正被过堂风轻轻扬起。
“是发热吗?来,让我看看。”
她手中的处方和病历被轻轻抽走。
谭斌抬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您是……”
“嗨,我也住在xx花园,总看见你早上跑步来着。”那人伸手托住她的手肘,“忘了?汤姆和杰瑞的主人啊……”
汤姆和杰瑞,那两只小金毛犬。谭斌对它们的印像,要比它们的主人更深。
她勉强笑一笑算作招呼。
“你坐下,处方给我,我替你取去。”
“那就麻烦您,多谢了!”谭斌没有推辞,因为实在坚持不住了。
太困太难受,她想找个地方就地躺下睡觉。
稀里糊涂的,她感觉邻居在和她说话,然后他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接着她身子一轻,已被人横着抱了起来。
“输液室还有没有空床?这儿有一个高热病人。”
脊背终于落在实处,说不出的舒服,谭斌情不自禁放软了身体。
耳边似有人在聊天,“高大夫,您朋友?”
“啊,算是吧。”
手背先凉了一下,随后的刺痛让她清醒,勉强睁开眼睛。
护士调整好点滴速度,低头叮嘱她:“自个儿留意,滴完了按铃叫人。”
谭斌“嗯”一声。
那邻居,护士口中的高大夫,就站在床边,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护士说:“高大夫,您这么明目张胆地串岗,也不怕被抓了扣奖金?”
高大夫笑笑没有回答。等护士离开,他弯下腰,凑在谭斌眼前,“真是一个人来的?”
谭斌点点头。
“看样子体温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你待会儿怎么回家?要不要给你先生或者家人打个电话?”他替她犯愁。
谭斌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她摸出手机,准备骚扰文晓慧。
手机的屏幕却一片黑暗。
“没电了?”
谭斌无力地闭上眼睛,勉强动动下巴。
“告诉我号码,我去值班室帮你打。”
号码?谭斌不由皱起眉尖。
平日的记忆,都已经交给手机和电脑了,冷不丁被问起,大脑一片空白。
她眼前的灯光越来越暗,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但是脑海深处,仍有些微知觉。曾经过去的一幕,反复在眼前重映。
他说:“这上面有我的手机号,你哪天没有饭局,想找人吃饭,随时call我。这算不算诚意?”
这个号码,并不在手机里。她刻意地没有输入手机,只为了每次一个个按下那些数字,内心下意识地期待和悸动。
彻底陷入昏睡前,她能记起的,只有这个号码。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谭斌转头,看到整幅黑底白花的窗帘,已拉开一半,阳光正透过薄纱帘,摇曳不定地落在地板上。
一个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挡着脸,似在打盹,身上衣服团得稀皱。
她试着叫一声:“程睿敏?”
他没有任何反应。
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他象被烧热的熨斗烫了,浑身一震,放下手臂。
果然是程睿敏。
谭斌看到他下巴上隐隐的青色须根,和微陷下去的双眼。
想来他被折腾了一夜。
“渴了,我想喝水。”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程睿敏凑上前,拿过杯子喂她喝水。
再躺回去,谭斌感觉三魂七魄一一归位,眼珠转来转去打量房间的陈设。
罕见的黑白两色装饰,因房间开阔,并不觉诡异,反而相当别致。
床头贴着整幅壁纸,图案是水墨中国画,一片纠缠不清的烟墨藤蔓顺着墙壁垂挂而下。
她仰起脸,“这是什么?”
“紫藤。”程睿敏坐在对面看着她,嘴角有含意不明的微笑。
“我是不是烧得废了?”
程睿敏的声音很温柔,“不是废了,是烧傻了。昨天接到电话,以为碰上骗子,听到你的名字,还是赶过去,看到真人给吓坏了。唉,烧
到快四十度一个人去医院,你说你傻不傻啊?”
谭斌轻轻叹口气,“为什么总在我倒霉的时候遇到你?”
“是啊,我也纳闷,”程睿敏轻笑,“不过欠你一杯咖啡,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利息?想来想去,发觉整个就是一桩赔本的生意,我一直在
还债。”
谭斌狠狠瞪他,“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你早该知道。”
“太晚了。”他拨开她脸前的碎发,“已经被深度套牢,就算现在割肉离市,投下去的,也收不回来了。”
他说得极其含蓄。
谭斌移开目光,内心一片澄明。
一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自一杯16盎司的咖啡开始,走到今天,也不是当初她能料想到的。
虽然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就是预测一三五年后的目标,但她并没有能力预测人心的走向。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他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可是这层窗户纸,一直就这么维持着,谁也不愿捅破。
谁先暴露自己的底限,谁先输。这是商业谈判的天规。
感情也一样。
沉默中门被敲响,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送进来两碗白粥和几个小菜。
谭斌见过她,那位大嗓门的钟点工,于是冲她笑笑。
她依然嗓门洪亮,“饿了吧?小程说今天只能白粥就咸菜,你凑合着先吃,等明天大姐再给你炒几个菜。”
谭斌夹着体温计,不方便伸手,只朝床边柜侧侧脸,“谢谢你,一会儿我自己来。”
待她出去,谭斌想起一件事,“今天周几?”
“周六。”
“哦,对,这周只有四天。过糊涂了,刚想请假来着。”
程睿敏问她要回体温计,对着光线看了看,没有出声。
“多少?”谭斌问。
“三十八度二。”
谭斌松口气,合起掌,“天灵灵地灵灵,还好还好。昨天把我自己都吓着了,二十年没烧过这高度了。”
程睿敏倚在墙上,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
谭斌等着他开口。
他却低头笑笑,一绺头发滑下来,遮在额角。
谭斌睨着他,“不说拉倒。”
“没什么。”他只是笑,“我挺佩服你,生命力真够强悍,都烧成这模样了还活蹦乱跳的。行,自个儿把粥吃了吧,我出去一会儿,你要
是觉得无聊,让李姐给你找几本书。”
李姐进来送水,顺便带了一摞杂志。
谭斌翻一翻,都是商业周刊、财富之类的,看着就累,她扔到一边。
李姐一边抹着家具上的浮尘,一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谭斌百无聊赖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谁?你说小程啊,他就在隔壁。一晚上没睡,刚吃点东西全吐了,说头晕得厉害,才躺下。”
谭斌立刻坐起来。
李姐上前按住她,“姑娘你要干嘛?躺着躺着,他没事,让他踏实睡一觉比什么都好。”
谭斌记起他才从医院出来不久,心里悔得象有几只小手在抓挠。
李姐离开之后,屋子里变得非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回流的声音。
她迷迷糊糊又睡过去,然后被隐约的手机铃声惊醒。
地板上的阳光换了一个角度,估计已是下午一点左右。
隔壁有人接电话,隔着走廊听不太清楚,但确实是程睿敏的声音,他只睡了三个多小时。
谭斌竖起耳朵听着,实在躺不住了,翻身爬起来。
脚底下直发飘,她扶着墙慢慢走出去。
隔壁的门没有关严,难得能听到他提高声音说话,说的是英语,“……我当然明白,可是抱歉,我不得不提醒您,这是在中国,有它特殊
的市场规则,我们现在面临的,首先是生存问题,然后才是发展……”
事涉业务私密,谭斌发觉不妥,立刻无声地退回来。
她躲进卧室的洗手间,撩起温水洗了把脸。
想找点护肤品,寻觅半天,没有发现任何女性遗留的痕迹。
洗手间里也是黑白两色的主调,看上去象家居杂志中的样板间。洗脸台上只摆着简单几样东西,洁面皂、须后水和两瓶男用护肤品。
最后只好挤出一点男用的护肤品拍在脸上。
她暗自嘀咕,就冲着这个,也得赶快回家。
头发梳直了扎在脑后,重现几分清爽旧观,她拉开门出去。
别墅内已经恢复了安静,谭斌蹭到隔壁,在门外立住脚。
这是一间宽大的书房,四壁皆是通顶的书柜。只有房间正中摆着一组美式沙发。
程睿敏正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按在额头上,另一只手软软垂落沙发下,象是睡熟了。
他的脸上依然残留着隐隐的愠色,手机远远扔在地毯上。
谭斌怔怔地看一会儿,蹑手蹑脚走进去,拾起手机放在一边。
轻微的响动还是惊醒了程睿敏,他睁开眼睛想坐起来,谭斌按住他,“别动。”
程睿敏暂时也动不了,一抬头眼前就金星乱冒。
她蹲下来,凝视他英俊的面孔良久,伸手抚摸着他浓密的眉毛,“睿敏,你需要一个长假。弦绷得太紧,早晚会断的。”
程睿敏侧过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这个老板做的太累,是让你的下属们物尽其用人尽其责,不是榨干你自己。”
程睿敏哑然失笑,“说得不错,可你忘了个大前提,我也有上司,如果他也这么想呢?”
谭斌为之语塞,不禁赫然。
程睿敏挪动一下身体,腾出位置,“谭斌。”
“嗯?”
“过来,陪我躺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