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身休闲服,混迹在大学校园里,看起来就像个风华正茂的本科生。他跟着江逾白、林知夏等人走向了物理学院的一栋实验楼。
朱婵就站在那里,安静地等待他们。
朱婵是沈昭华教授门下唯一的女博士生。她今年二十七岁,快结婚了,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似乎有一身的书卷气。
实验楼的附近栽着一排月桂树,月桂四季常青,枝杈繁茂,树叶含着露珠。透明的露水接连滑落,刚好砸在林知夏的脸上。
朱婵递给林知夏一包餐巾纸。
林知夏仰头对她说:“谢谢姐姐。”
朱婵嘴角上扬,拢紧了羽绒服外套。她和林知夏说话时,语气变得格外温柔:“你的双马尾发型,真可爱啊。”
林知夏谦虚地回答:“女孩子扎双马尾都会很可爱的。”
随后,林知夏充满热情地介绍道:“这是我的爸爸。那边的男孩子是我的同学江逾白,还有那个年轻人……他是江逾白的叔叔。”
“来吧,”朱婵为他们引路,“跟我来,沈教授在等你们。”
林知夏和她的爸爸走在前方,江逾白跟在后面,只有江绍祺原地不动。
江绍祺几乎没和科研人士打过交道。他只知道沈昭华教授非常厉害,学术水平一流,并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等他见到沈昭华,难免要和沈昭华寒暄几句,那他应该说什么呢?他都不晓得“物理”是个什么东西。
他静立几秒钟,他的侄子喊道:“叔叔,你不走吗?”
江绍祺这才迈开脚步。
路上,朱婵低头对林知夏说:“咱们学校的海洋实验室,每年都有一个开放日。普通人通过邮件预约,就能在开放日的当天……参观这个实验室。今天啊,我们知道你要来,比碰上开放日还高兴。”
“真的吗?”林知夏好奇地四处张望,“可是你们都不太认识我吧。”
朱婵透露道:“你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你还记得牛思源吗?他姓牛,名叫思源。那天在海洋馆,牛思源说他的模型做不出来,你把正确的思路教给他,他回学校以后,三天两头就念起你。”
听完这话,林知夏的爸爸错愕又惊讶:“牛思源也是博士吗?我女儿帮助一个博士……做模型?”
“牛思源是研究生,”朱婵微微一笑,“牛思源是沈老师今年刚招进来的研究生。”
朱婵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口停下脚步。
办公室的门前挂着一块金色的牌子,刻有“沈昭华教授”五个字。朱婵直接推开门,领着林知夏等人踏进办公室。
沈昭华坐在办公桌前,正为一个学生批改论文。她戴着一副老花镜。当她听见林知夏的脚步声,她抬手摘下镜片,掀起眼皮,目光落在林知夏的身上。
林知夏说:“沈老师好!”
沈昭华扶着桌子站起身:“你好啊。”
办公室里沉静了两三秒钟,林知夏没再说话。她低头看着沈昭华摊开的笔记本。
沈昭华的桌子上摆着一本笔记,一沓论文,还有一台联想电脑。
显而易见,沈昭华是一个很负责的老师。她把学生的论文打印出来,用圆珠笔在空白处做批注,注解的内容十分详尽。
江绍祺抬步走向她:“沈教授,你好,久仰大名……”然后,他准备做个自我介绍,再谈一谈他对“物理”的理解。
不过,“物理”这个东西,对他而言,几乎是不存在的。
江绍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开场白。
沈昭华适时开口道:“我这儿有两份实验室简介,先拿给两位小朋友。”她拉开抽屉,找出两份文档材料,分别递给了林知夏和江逾白。
在此之前,江逾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原本以为,这份实验室简介上,会充斥着他看不懂的公式和理论。他缓慢地翻开第一页,只见目录上写道:深水海洋实验室、风浪流多功能水槽、风动循环水槽、高性能计算机集群实验室……
他没读完。
他合上这份简介,抬头时,刚好对上了叔叔的视线。
他跟叔叔交换了一下眼神。叔叔做了个无声的口型:乖侄子,我们回家吧。
不。
江逾白绝不半途而废。
作为一个成长中的男子汉,他绝不会被一点点小挫折打败。
更何况江逾白早有准备。
江逾白拉开书包拉链,掏出四篇论文,从容地站到了林知夏的身边。
林知夏果然注意到了他,很惊讶地问道:“江逾白,你也看过这几篇论文吗?”
“看过。”江逾白简略地回答。
他的家庭教师,教过他一个诀窍。
阅读一篇论文,不必浏览全文内容,只要扫一眼摘要,就可以确定一个大方向。
于是,他简述道:“沈昭华教授最新一篇论文的主要研究方向是……陆架环流。”
“对的!”林知夏自然而然地接话,“那篇论文总体上对二十世纪的渤海、黄海、东海的海陆架环流进行了模拟,模型产生的计算结果与实际观测的趋势数据相吻合。”
说完,她提笔,笔尖指向桌上一篇等待批改的论文。
“我……我可以在纸上写字吗?”她抬头望着沈昭华。
沈昭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对科学的天然向往。在面试研究生和博士生的时候,沈昭华总是希望自己能招收到类似的学生。
这样的学生,将在学术领域大有作为。或者说,沈昭华更愿意培养他们,帮助他们大有作为。
每一个研究生或者博士生,都是沈昭华的人生作品之一。她今年六十七岁,已经走完了至少三分之二的人生历程。趁着自己尚未老眼昏花,她想竭尽全力,多培养几个接班人。
海洋物理学是个新兴学科,广袤的未知世界仍在等待探索。
沈昭华和她的学生们,只要向前迈出一小步,争取代代相传,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就能推动人类史上海洋科学的最重大突破。
通过简短的学术交流,沈昭华察觉到林知夏的天赋异禀。
最重要的是,林知夏今年才九岁。
她太年轻了。以至于,她能创造无限可能。
除此之外,她明知自己与常人不同,仍能保持不骄不躁的态度,简洁而谨慎地阐述思路。
旺盛的求知欲,使她跨出了安全区。
她主动向沈昭华提起:“我想修改一下这篇文章的数据模型。”
沈昭华为她搬来一把椅子:“你想写多少,就写多少。”
林知夏毫无犹豫地坐在椅子上:“这篇文章,构建了一个海洋特定区域的粒子动态浓度变化的确定性预测模型。我有一个不懂的地方,为什么这里采用了确定性模型呢?”
这篇文章,正是出自牛思源之手。
牛思源是沈昭华今年新招进来的研究生。
用通俗的眼光来看,牛思源是个积极勤奋,爱做学问的好学生。
不过,两个多月前,牛思源在海洋水族馆里提出的疑问,竟然被林知夏当面给予解答。为此,牛思源头痛了好长一段时间。
牛思源今年二十三岁,正值大好年华,风华正茂。他被仰慕已久的导师选中,满心欢喜地踏入科研世界,正准备大刀阔斧地猛干一场、证明自己的实力……
然后,他就被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孩教育了。
这,怎么可能呢?
牛思源一直认定,林知夏的父母都是教授之类的高级知识分子。
教授夫妻在家聊天,难免会讲一些术语。那些闲言碎语,就被林知夏听进了耳朵。
听说林知夏要来拜访沈昭华,还会带上她的爸爸,牛思源昨晚上都没睡好。他失眠到半夜,今早好不容易才爬起来,马不停蹄地跑向了物理海洋系的实验楼。
牛思源来得正好。
他推门进入时,导师沈昭华双眼一亮。
牛思源一下子跟着高兴起来。他还以为自己刚交的那篇论文,写得特别优秀,特别完美,获得了老师的赞许和认可。
他一时没留意趴在桌边的林知夏。从他的角度看来,林知夏被台式电脑的显示屏挡住了。
他凝望着沈昭华,语气里暗藏期待:“沈老师,我那篇论文,你看过了吗?”
出乎他的意料,沈昭华面带微笑地回答:“暂时没有。”
没有?
那为什么老师见了他就一副很满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