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尧脸上泛过红潮。他脸皮这么厚,都被说得烦了。他开始自省,往常从没有人在背后这般议论他,为何今天招来这么多?
难道是因为段家剑客们满身阳刚之气,坐在他的旁边,衬得他这个断袖……格格不入?
灯影绰绰,夜风穿堂而过。
段无痕执起一双筷子,向后一掷,激起一大片拔刀声。
沈尧扭头再看,只见刚才那名刀客被两根筷子钉在了墙上。筷子从他护腰的毛裘间穿过,并未伤到他。但他吓得魂飞魄散,嘴中话不成话:“你、你……”
段无痕从未回头看过他。
他甚至没见到段无痕的正脸。
段无痕喝了一口茶水,才说:“别吵。”
众人收刀回鞘,接连落座,再无一人乱嚼舌根。哪怕四下坐满了人,也比荒郊野外更宁静。
不多时,老板娘和店小二端着几盘菜过来了。沈尧先用筷子扎了牛肉,又尝了一口,才说:“哇,我们真有口福。卤牛肉里还放了二钱山楂,二钱枸杞,和一钱黄芪。”
老板娘面色微凝:“这你都能吃出来?”
沈尧抬起衣袖抹嘴:“这牛肉用文火炖了一个时辰,蛮入味的。我起初还怕在这偏僻地方碰上黑店,怕这鸭子和牛肉里都有毒,现下还好,我放心了。”
老板娘用手帕掩唇,娇笑道:“出门在外,谨慎一点,那是应该的。”
沈尧立起筷子,狠狠一插,戳进牛肉:“这几块肉,切得好厚,味道闻起来也不一样。”他抬起头,盯着老板娘,又冲她笑:“你说,我是换一双筷子,还是换一盘肉?”
老板娘反手端走这一盘牛肉,退离一尺远。惶惶灯色之下,她脸上有了恼意:“今儿个人多,给您上错菜了。稍等啊,我这就让他们去换。”
她这次走得急,脚下甚至一绊。
窗外天色更黑,附近没有一丝车马声。
店小二在门口站了片刻,随手关紧了正门。他扣上双环插销,手掌拍了拍铜锁,鞋尖重重地踢上门板。
赵邦杰侧头观望许久,不由得怀疑道:“少主,这家店,透着古怪。”他握着筷子,问起沈尧:“沈大夫,饭菜没问题吗?”
“刚才那盘牛肉有问题,”沈尧一边扒饭,一边夹菜,“很奇怪,那盘牛肉一半有毒,一半没毒……话说回来,你们知不知道,咱们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这是应天府周围的村镇吗?好荒凉啊!方圆十里内只有这一家客栈。”
坐在沈尧身边的一位剑客一直没有开口。此刻,他忽然出声道:“武林大会召开在即,按照以往惯例,周围村镇必须封路。今天我们赶路时,直奔东南方向……”
段无痕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操控之中,沈尧对他的敬仰又多了几分。
沈尧万万没有料到,段无痕竟然透露道:“我们或许已经迷路。”
沈尧一脚踩上长凳,质问他:“有没有搞错?少爷,你会迷路?”
段无痕转了一下茶杯:“我并不熟悉五行八卦阵。”
沈尧略一思索,猜测道:“应天府周围封了路,正好方便一群高手……布置五行八卦阵?所以,我们有可能是被阵法引到了这条路上,而不是走了我们应该走的路?”
赵邦杰马上握住剑柄:“这是一家黑店!”
狄安搭住赵邦杰的肩膀:“稍安勿躁。”
“是啊,稍安勿躁,”沈尧是这张桌子上唯一一个还在吃饭的人,“吃饱喝足,这才是头等大事!人是铁饭是钢。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得先填饱肚子,有了力气,才能去闯荡,去拼搏!兄弟们。”
沈尧啃了一口萝卜,又转过头看着段无痕:“少爷,我记得你娘……我是说,我记得,令堂很擅长阴阳五行、周易八卦这些东西。为什么,你没有好好学?你天资聪慧,悟性又高,不多学点东西,多可惜!”
段无痕没应。
狄安代替段无痕回答:“少主更喜欢武学。”
沈尧点头称赞道:“真是个武痴。”
几人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那一厢老板娘又出现了。她端着两盘新出锅的牛肉,弓着背,谨小慎微地摆好盘子,又说:“小公子,楼上房间也备好了。今儿个晚上,住店的人稍多,咱们还有四间上房,全部匀给你们。您看,行不行?”
沈尧感到疑惑,暗暗想道:奇怪了,为什么这位老板娘只和我说话?口口声声称呼我为“小公子”,就连住店、看房这种事,也要和我商量?难道她看不出来,段无痕才是一副正儿八经的头领气派吗?
两盘牛肉摆在桌上,周围没人动筷子。沈尧一手勾住盘子,又从绢帕中取出一枚银针,试毒试了两遍,才道:“有劳了,过不过夜,我们少爷说了算。”
老板娘仍然盯着沈尧,对沈尧说:“小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这儿可不太平。有一帮匪寇,就在十几里开外安营扎寨,常在夜里跑出来打劫呢。”
沈尧拽了一下段无痕的衣袖:“喂,今晚住在这里吗?”
段无痕说:“住。”
沈尧语声惊讶:“真的吗?”
段无痕吃下一口米饭:“嗯。”他在这样破落的一家客店里,稍微动一下筷子,都像是纡尊降贵了。
并非沈尧挑剔,只是这家客店,处处透着寒酸。圆木搭成的楼梯侧面烂了一个洞,桌椅板凳的尺寸均不相同,桌脚都用破布包了起来,瞧着比他们丹医派还要穷困潦倒。
饭后,店小二带着他们一行人上楼。
沈尧一步一顿,走得很慢,木头台阶在他脚下嘎吱嘎吱地响。赵邦杰走在他前面,先他一步迈进了客房,他远远看见赵邦杰的后背微不可见地凝滞了,黯淡的烛光照出交错的人影。
赵邦杰轻声唤道:“少主。”
沈尧连忙凑了过去。客房的房门大开,夜风从窗边吹过,沈尧伸手挡了一下,掌心沾到了黏黏的东西。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几缕蜘蛛丝。
房间内的状况,和沈尧的假想差不多。桌椅蒙着一层灰,墙角蛛网缠结,床榻上还有遗落的衣物,他往前走一步,立刻打了一个喷嚏。
沈尧不禁笑道:“公子,你最爱干净,最讲究整洁,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段无痕却道:“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辰时,接着赶路。”
沈尧拉住他:“喂,等等……”
段无痕抽出腰间佩剑,挥手扫过一阵猛烈剑气,蛛网和尘灰都被吹落到窗外——这原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他的剑气实在太强,将屋内的香炉、花瓶都给震碎了。土褐色的陶瓷碎片散落在地面,尖利的棱角刮烂了一尺见方的一块地板。
店小二一脸惶恐,沈尧忙说:“没事,我们会赔钱的。”
小二朝他作揖,讪讪离去。
沈尧踏过门槛,脱了衣服,铺在桌上:“我睡桌子,你们睡床。”他还以为段无痕会欣然答应,却见段无痕撕烂了一件外衣,扯成布条,拴住了两根房梁。而后,段无痕跃过房梁,躺在了那根布条上。
沈尧仰头望他:“你半夜要是掉下来,我可治不好你。”
段无痕道:“掉下来?”
沈尧描述道:“你睡着了,半梦半醒,糊里糊涂,不晓得自己在哪儿,身子一歪,砸在地上,不死也是个半残。我劝你不要仗着自己武功高,就去尝试这么危险的睡姿。”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段无痕一声轻笑。
那笑声很浅,很好听,虽然有些轻蔑,但段无痕诚实地回应道:“无论是梦是醒,是生是死,我都不该忘记功法。”
沈尧盘腿坐在桌上,问道:“你们这些武林高手,为什么都把功力看得比性命更重?难道不是先有命,才有武功?没了命,还要武功干什么?有了武功,丢了性命,又该如何?”
或许段无痕懒得和他解释。段无痕只对他说:“睡吧。”
沈尧侧身而卧。这一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丹医派,走过一条荆棘丛生的坎坷山路。当他推开丹医派的大门,第一眼就望见了师父。师父穿着一件长袍,神色慈祥温和,双手揣在袖中,好像等了他很久。师兄们纷纷围过来,问起沈尧:小师弟,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在外面遭罪了吗?
沈尧在梦中回答:“我很好,大师兄……”讲到这里,他幡然醒悟,大师兄身体垮了,师父也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