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江连舟很赞同。于是,江连舟摇了摇头:“真当我们世家的人瞎了眼。”
谭百清起身,重提旧事:“当日在熹莽村,我和赵都尉活捉了卫凌风。卫凌风是魔教余孽,大伙儿有目共睹。那日,卫凌风屠杀全村……”
“他并未动手。”段无痕朗声道。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段无痕站了起来,越过太监总管,也没看郑家主,甚至没向皇帝行礼。他只说:“我和卫凌风等人一同进村,五毒教的长老也是当日见证。熹莽村的村民都被下了蛊,蛊虫发作,众人疯癫。说起来,当年的澹台彻,亦是蒙冤受屈。”
“段贤侄,”谭百清转动食指上的一枚碧玉戒指,“在当今圣上的面前,你不能信口胡来。说错一句话,便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沈尧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十分担心段无痕的安危。而段无痕却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当着这么多文臣武将、皇族中人的面,段无痕的脾气也不收一收,沈尧对他真是服了。再看那元淳帝,果然微微眯着眼,怒气薄发。
段无痕自顾自继续说:“熹莽村村民家中的地窖藏有符纸……”话说一半,他看向了五毒教的几位长老。
五毒教的大长老沉思片刻,拄着拐杖,站了出来:“不错,诚如段少侠所言。段少侠在熹莽村查案时,老夫也在场。”
大长老瞥了一眼谭百清,才说:“我们发现,熹莽村的符纸,全是应天府特产的雪心纸,平民百姓消受不起。其次,熹莽村事发当日,还留了几个活口,那些活口都讲一口毫无乡音的官话……要知道,凉州百姓做不到毫无乡音。离凉州最近的说正统官话的地方,便是谭掌门所在的应天府了。”
谭百清拢指成拳:“大长老这是何意?”
大长老又说:“熹莽村事发之后,整个村庄被人放火点燃,烧得一片狼藉。不过,谭掌门以为,这样做事,便能干干净净了吗?”
大长老从袖中取出一纸公文。公文上,印着凉州本地官府的红章。
太监总管走了过来,大长老向太监弯腰,并把这一纸公文交给了太监。那太监又把公文呈给了元淳帝,元淳帝看过后,嘴角浮现一抹微笑。
太监深谙元淳帝的心思,当即接过公文,当众宣读一遍。
举座皆惊。
原来,熹莽村的村民没有被烧光,四位村民躲进了村长家的地窖里。段无痕第二次进村时,发现了地窖,打开一看,这些人全都咽了气。但他们身边有纸有笔,便留下了一幅画,还有一页纸。官府验过,纸上字迹和村长报备的手书字迹一致,确实是村长本人亲笔。
村长所绘的画像人脸,正是流光派的一位弟子。
谭百清听完这段陈述,毫无波动道:“圣上明鉴,这是有人作祟,意图嫁祸流光派。熹莽村蛊虫遍地,流光派不养蛊虫……”
“这应该问药王谷。”段无痕忽然说。
药王谷的谷主站了起来,走到元淳帝跟前,“啪”的一声便跪下来,嘴上还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谷主跪得太快,沈尧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元淳帝摆了摆手。
太监出声道:“谭掌门,今日乃是招贤纳士之日,倘若你签下字状,便可从轻发落,将功补过。”
谭百清处事一向圆滑。沈尧猜测谭百清一定会虚与委蛇,怎料谭百清沉声道:“恕草民不能认莫须有之罪。”他一巴掌拍在座椅上,椅子的扶手被他打烂了。
很快,沈尧明白过来。今日,谭百清带着八大派的人来到这里,如果他立刻归顺朝廷,做出一副软骨头的样子,他就会被嘲弄厌弃,江湖威名荡然无存。
谭百清身为八大派之首,名门正派的脊梁骨,哪怕是死,也必须站着死。
这就是名门正派的规矩。做坏事可以,但要关上门做。
而在众人面前,他必须是个铁骨铮铮的君子。
沈尧不禁感怀道:死老贼,你也有今天。
那一厢的郑家主又说:“江湖争端,由来已久。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邪门歪道,总按自家的规矩办事,罔顾国法,罔顾律法。今天你说,我跟他有仇,便要杀他全家。明天他说,这人杀我全家,我要全村绝户,冤冤相报何时了?诸位!请听郑某一言!归顺朝廷,归顺律法,爱惜百姓,平息恩怨,这才是国运昌盛之道!这才是武运昌盛之理!”
郑家主内功强盛,话音落罢,沈尧震耳欲聋。
沈尧晃了晃头,总算理清:现在,郑家、赵家已经是明摆着支持朝廷了。单看楚家、江家、段家还有八大派如何收场。
段无痕默不作声。但他背后,两位段家长老说:“郑家主言之有理。”
段无痕回头看着长老,那长老提醒他:“少主,您的姑姑是凉州太守之妻。”
段无痕道:“那又如何?”
长老朗声道:“少主,您的父亲……也赞同郑家主的话。各门各派滥用私刑,百姓不懂武功,备受欺压,苦不堪言。各大门派在本地作威作福,门下弟子触犯律法,官府竟然不敢声张。武功好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做官差……”
段无痕接话道:“竟然如此,为何不修改律法?为何不让官差增加俸禄?”
元淳帝开口道:“段无痕。”
段无痕稍稍低头,以示尊敬。
元淳帝道:“你父亲写过信,丞相收到了,知晓你段家的忠肝义胆……”元淳帝说话时,气脉不足,阴亢阳衰,沈尧听得心中一惊,暗道:元淳帝时日无多。
元淳帝咳嗽时,校场四周的房梁上显出一排又一排的人影。沈尧向远处望去,只见一大群步履稳健的年轻士兵正向校场涌来。这群人,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重剑,而且……他们每一个人的内功都极其精湛深厚,至少要练三四十年,才会有这样的积累。
沈尧惊叹道:“这是……”
卫凌风在沈尧耳后说道:“丰神剔骨膏。”
沈尧陡然醒悟:药王谷的谷主跪在了元淳帝的面前。这说明,药王谷也归顺了朝廷。那么,药王谷的秘药“丰神剔骨膏”会被年轻士兵使用,也就说得通了。
丰神剔骨膏能让他们功力大涨。可是,再过两天,这些士兵都会死光。
沈尧喃喃自语:“他们都在送死。”
卫凌风淡声道:“居上位者,不会在意平民死活。”
沈尧看着他:“是吗?”
卫凌风笑了。自幼年起,他郁郁寡欢,甚少露出笑容。而今,他笑着说:“无关痛痒。”
沈尧心头像是被挖了一块。他听见太监开口:“诸位若是愿为朝廷效力,肃清武林不正之风,便请签下契书,按下手印。”
话音刚落,郑家主第一个上前,签了大名,按过手印,站到了元淳帝的身后。
接下来,赵家主、五毒教、药王谷、段家的几位长老、乃至天下第一庄的庄主、天下第一剑馆的馆主,纷纷效仿郑家主,誓要摈弃私刑,舍弃仇怨,以律法为先,以百姓为本。
楚开容、段无痕、江展鹏、谭百清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那群功力深厚的年轻士兵越发靠近他们。
东岚派的琴师率先发功。琴师们席地而坐,放下古琴,挑拨琴弦,辅以音波功。霎时琴声四溢,铮铮然如刀戈击撞,余音哀绝刺耳,似有马革裹尸、仰天怒号的惨烈。
江展鹏的女儿江采薇拔出一把大刀,往地上一戳,高喊道:“我江采薇誓死不做朝廷走狗!朝廷要和世家门派谈和,应当拿出诚意,而不是借由世家大会,以死相逼!”
音波功无可避免地伤及了元淳帝。
元淳帝用一块黄帕子擦拭唇边溢出的血,温声说:“你是江采薇吧,刀下牡丹,人如其名。奈何近年来,世家门派牵涉太广,杀孽太重。受你们拖累,朕的修行不得法门,炼丹亦无成效……”
沈尧小声说:“听他们讲律法和百姓,我还觉得挺有道理。可这元淳帝一开口,全是杀孽修行,摆明了是个昏君。难怪他多年不理朝政。”
卫凌风提醒道:“小心,别说话。”
沈尧闭嘴。
元淳帝又说:“朕今日来你们世家大会,无所谓生不生、死不死。真太子还在宫中。朕身边这个,是太监扮出的假太子。你们不愿做朝廷的人马,便埋在此处,化为墙灰……”元淳帝微微阖眼,念了句:“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