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内心深处始终恐慌着,惶惶不安,明知未来是既定的,却又心存侥幸,如果不能逃避,那便末日狂欢。在酒吧里趁着酒醉跟谭书林大闹一场,获得的快感只有瞬间,其后她又陷入深深的恐惧里——他会不会去爸妈那里告状?如果他们知道了,肯定会对她感到失望吧?会不会讨厌她?是不是要后悔收养她?
这样真的好累,她觉得自己濒临崩溃。
这世上每一份给她的爱,都需要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不能恣意,不能大意,否则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海雅骤然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又茫然地打量四周,这里是苏炜家小区外的一个市民广场,许多民工与无家可归的人只在地上铺张报纸,就这么睡着,四下里漆黑安静,一辆车也没有。
手机显示时间是凌晨四点,她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广场边缘,无处可去。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糟糕的那个时期,她做什么都不成功,像个风箱里的老鼠,只有缩在那里瑟瑟发抖。
海雅像一抹游魂,不知不觉重新回到苏炜的家门口,房门还开着,她站在那里好像白痴,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开,盯着门上的把手怔怔出神,这世上唯一的避风港也要将她抛弃。
屋里忽然传出一阵脚步声,紧跟着门猛然被人推开,苏炜手里掐着香烟,静静看着她。
“苏炜……”
她勉强开口,下面的话还没说出来,他便轻轻让开,低声说:“进来。”
海雅脚下像踩着棉花,慢慢走进去,他在后面说:“明早走的时候关门就行。”
门被合上,她像触电似的跳起来,回头一看,他已经走了。她陡然感到一阵绝望,笨拙地拉开门锁,眼睁睁看着他从楼梯上慢慢下去,他们谁也没说话。
他会怎么看她?一个懦弱卑鄙的女人,一厢情愿把他这里当做美好的童话世界,有关自己的一切什么也不说,蒙住眼睛和耳朵,害怕每个人的伤害——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她要失去他了。
海雅呆呆在门口站了好久,终于关上门,一步步往屋里走。
这个家变得很陌生,空旷死寂。她走到最右边那个房间,试图开门,门却已经被锁上了——他拒绝她再触碰这些过往。
她无声无息地转身又走,胖子正在客厅沙发上玩苏炜给它买的小毛球,一点没发觉有什么异常情况。海雅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坐上沙发,胖子立即抛弃它的小球球,喵喵叫着来爬她的腿,在她怀里蜷成一团。
她就这么抱着胖子在沙发上坐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天色完全大亮。胖子已经在她腿上睡着了,幸福地打着呼噜,海雅轻轻把它放回沙发上,它连眼睛也不愿睁,换个姿势继续睡。
窗台的烟缸还残留几根烟头,再也不是以前的刺猬样,自从她常来这里后,他家里就再没脏乱过,有一点垃圾都被她细心收拾了。
海雅慢慢把烟缸刷干净,被子叠好,穿好自己的鞋子,安静地离开了这里。
路上杨小莹给她来了个电话,语气难免有点暧昧:“海雅,今天的课要点名,你能赶来吗?”
海雅想了想:“不去了,麻烦你帮我请个假。”
大约是她声音有些不太对劲,杨小莹顿了顿,问:“你怎么了?”
“我很好,有点困,想睡觉。”她回答得非常冷静。
杨小莹有点犹豫:“真没事吧?你好像有点没精神?”
“没事,车来了,我挂了。”
海雅合上电话,打开的士车门,利落上车。
的士司机是个中年大叔,特别健谈,不停跟她搭话,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不知道开了多久,手机铃声突然叮叮当当响起来,海雅没有看是谁,飞快接通,谭书林阴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祝海雅,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昨天的事!”
她沉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谭书林说了几句,对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不由有些疑惑,问:“祝海雅?你还在吗?”
她嗯了一声,低声说:“你说完了吗?”
出乎意料,他再没愤怒地大吼大叫,沉默片刻,突然开口:“话还是当面说,你在哪儿?学校还是家里?”
“正在回家。”
他瞬间又爆了:“回家?你昨晚在哪里?住那个流氓家?!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她还是不说话。
谭书林莫名其妙怒了一阵,只丢下一句话:“在你家门口等着!”
结果他反而比她还先到,海雅从的士上下来,就见到谭书林抱着胳膊满脸乌云地站在小区门口,奇怪的是,他没开那辆沃尔沃,反而快步走过来,把她往车里一推,紧跟着自己也上车,吩咐司机:“去XX路。”
海雅问:“你的车呢?”
谭书林阴沉的表情瞬间又掠过一丝不自然,反问:“你问那么多干嘛?”
她木然转头望着窗外风景,一个字也没说,结果倒是他自己憋不住,咳了几声,说:“我本来就不喜欢沃尔沃,可我家人偏不让我自己选车。正好弄酒吧要钱,我的存款有点不够,就把车卖了,等回本后再买辆。”
海雅淡淡哦了一声,似乎兴趣不大。谭书林真不习惯,祝海雅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好像就从来N城上大学后,她就变了,以前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小东西跑哪儿去了?
他回头皱眉仔细打量她,印象里她也从来不把头发放下来,总是扎着土气的马尾巴,裙子不短过膝盖,眼前的人长发垂腰,发尾有天然的卷曲,T恤牛仔裤,神情清冷,眼里布满血丝,完全是一付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莫非是因为他找了个合心的女朋友,所以自暴自弃?谭书林20年来人生词典里只写满一个词:「自大」,于是他瞬间释然了,还有点得意,抱着胳膊问她:“你怎么认识那流氓的?”
海雅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说:“他……是我男朋友。”
他切一声:“骗谁呢!”
他要相信才见鬼,她肯定是故意这么说,想引起他的注意。
海雅还是没反应,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心不在焉。
的士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附近是步行一条街,众多商铺鳞次栉比,谭书林领着她进了一家意大利餐馆,他这人出去吃饭,从来不去单人消费300元以下的地方,奢侈惯了的。
“这家意面不错,桃子很喜欢。”他拿着菜单自作主张替她点了菜,随即又解释,“哦,你也见过桃子的,她是我女友。”
海雅拿着桌上的塑料小招牌心不在焉地看,好像整个人的魂都不在这里。谭书林敲了敲桌子,有些不快地提醒她:“祝海雅,我在跟你说话。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昨天的事。”
她放下小招牌,盯着他的双眼,他被看得有些不对劲,特别不知道是一夜没睡还是哭过,她两只眼睛红通通的,那模样有点小吓人。
“我有说过不想再见你吧。”她缓缓开口,“你以为是醉话?”
谭书林再也没想到她一开口就说这个,按照惯性,她至少要先道个歉。他一下火了,指着颧骨上一小块淤青低吼:“看看!我爸都没打过我!你懂不懂礼貌?连道歉都不会说吗?”
她声音淡淡的:“我没觉得有什么错。”
他气愣了,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她还是很冷静,冷静得仿佛整个神魂都不在这边:“谭书林,我早就不喜欢你了,你要是自觉点,就别总在我面前晃,你的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这话你愿意说给谁听都行。”
谭书林胸口噌一下腾起一股硕大的邪火,拳头狠狠砸在桌上,震得盘子叉子哗啦啦乱响。
“滚!”他怒吼。
海雅起身就走,刚走到门口又被他拽住胳膊,他可能气得不轻,手都在发抖,连声说:“祝海雅,你真是越来越好了!你行啊!”
“保安要过来了。”她没有挣扎,冷冷提醒他。
谭书林再也受不了她那种看死人的表情,一把将她推开,刚巧店门是开着的,海雅踉跄着从台阶上摔下去,坐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膝盖和手肘剧痛无比,估计是擦破了,海雅咬牙起身,掸掸身上的灰,拔腿就走。
她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疼痛,可能是恐惧,也可能是兴奋——她终于什么都说出来了,也没有想象得那么困难。她知道谭书林如果把今天这话告诉爸妈,整个天地都会为之变色,一想到这种结果,她就怕得想要痛哭,但这样也好,无论是自我欺骗还是自我厌恶,最好在今天全部结束,她已经受够了。
“祝海雅!”谭书林从里面追出来,伸手想抓她胳膊,见手肘上斑斑点点全是擦伤,犹豫着又把手缩回去,“……我不是有心……我送你去医院吧。”
她没回头,只淡淡说:“我不想再见到你,这话你要我说多少遍?”
“靠!”谭书林一甩手,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早一点吧。4月应当可以恢复日更,我眼下除了这个文,还有别的文要弄= =头大,希望早点解决。
二十三章
手肘和膝盖都破皮了,特别是左腿膝盖,小半个巴掌大的脱皮,周围还有大片擦伤。从海雅记事开始,她就没受过什么皮肉疼,爸妈总是教导她“要有女孩子的样”,她从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追逐嬉闹,渐渐发展到除了体育课,她永远姿态端庄。
她想起很久以前,大概是小学的时候,因为同桌同学过生日,邀请了全班同学去,她也好想去,可是爸妈怕她被“坏孩子”带坏,坚决不允许。她因为羡慕那些可以任性的孩子,所以不顾爸妈的反对,偷偷摸摸参加了同桌的生日。
后来晚上回家,没有人给她进门,不管在她门口怎么拍怎么哭,也没有人理她。
她一个人惶恐地坐在家门前,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不知道要去哪里。到了晚上10点多,奶奶才来开门,慈祥地提点她:“知道错了?雅雅不能任性,不然下次真不要你了。”
她曾想爸爸是不是会急得到处打电话找自己,妈妈是不是会流着眼泪替她开门,抱在怀里骂一顿,再疼一下——可除了心不在焉的责备,她什么也没得到。
她也曾想苏炜会斥责她,甚至怒骂她,然后再紧紧抱着她,说不会离开她,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了。
她总是对别人给自己的爱心存期待,可现实里从没有一件事会如此顺遂人意,从来没有。
放在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海雅像是从梦中被惊醒,急忙抓在手里,翻开一看,却发现来电人是妈妈。
海雅盯着妈妈两个字看了很久,突然按键接通,低声说:“妈妈。”
妈妈却在发脾气,声音急切:“雅雅!书林说你最近不见人影,还时常跟不三不四的男人混在一处,是不是真的?!”
她慢慢抚摸着沙发的把手,出乎意料的冷静:“你们相信他?”
大约是她太过镇定,妈妈反倒松了一口气:“没有就好,书林那孩子时常大惊小怪的……你们是不是又闹别扭了?他在电话里气咻咻的。”
海雅笑了笑:“嗯,吵架了。”
妈妈顿了一下,有点疑惑:“雅雅?你怎么了?”
“没有,我很好。”
妈妈还在犹豫:“你……你别真和书林闹脾气,多让着他一点,你向来比他懂事的。”
海雅声音很淡:“你们把我当什么?所有事都让我忍。”
“雅雅!”妈妈急了,“你是不是真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来往了?怎么这样说话?你忘了临走的时候奶奶怎么交代的?你……”
“妈,”她温柔地打断,“别再逼我,我累了。”
“雅雅……”
没有等她再说完,海雅掐了电话,选择关机。她的身体因为这种兴奋,甚至无法再握住手机,听凭它摔在地上滚到沙发下面。
这一切原来一点都不难,她笑起来,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原来真的一点都不难,你背过身去,它就什么都不存在了。这里没有乖孩子,也没有隐忍懦弱的祝海雅,她好自由,自由得快疯了。
那烟一般不可捉摸的男人,那毒药般甜美梦幻的世界,她再也不需要了,一切没有开始,也不必结束,她早就应该这样。
杨小莹回来得很早,她一向是个聪明姑娘,细心地装作没看见海雅手肘和膝盖上的纱布,只说:“经理说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但你一直关机,下周二咖啡馆要搞什么活动,他问咱们能不能加班。”
海雅点点头:“能啊,我去。”
杨小莹一愣:“周二啊,你不做家教?”
海雅淡淡一笑:“没家教了,我被解雇了。”
杨小莹愕然,张嘴想问,可是海雅脸上的表情她没见过,那种温柔又疏离的笑容,像是把人推开很远,又像是哀求每个人不要来过问。她只好点点头,进屋去了。
没两天谭书林就找来,电话打不通,联络她家人也说没消息,他从来没受过这种待遇,本来气得想撒手不管,可他又不甘愿,那口恶气要是不出来,他寝食难安。
他在海雅住的小区门口等了两个小时,从来没人让他等过这么长时间,他越等越烦躁,把手指头捏得嘎嘣嘎嘣响,干脆见到她第一眼先狠狠揍一顿好了,杀杀她近来的傲气。
可是等了整整两个半小时后,再见到她,那拳头怎么也打不出去。
他觉着自己真没见过这样的祝海雅,走路轻的像一股烟,好像一下子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路走,一路和她朋友说笑,脸上带着一种冷酷又温柔的笑容,完全是个陌生人。
谭书林愣了一会儿,突然张口叫她:“祝海雅!”
她没有吃惊,也没像以前见着他就露出小动物一般防备警惕的神情,她就那么站在原地,好像看他,又好像没看,仿佛在说:有事过来说,不过来我就走了。
他肚子里那团烧了N天N夜的火,扑一下灭了,试着朝她走过去几步,可又觉着反而更远,陡然出现的落差令他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摸手机,好像那里面存着的海雅父母的电话会是这种情况的唯一救星,可他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为了和一个女孩子斗气,一而再再而三用别人的父母来要挟,他再任性也觉得这事很恶心。
她眼神里那种冷淡的温柔,像是要把他推开,又像是拽着他不放手。
谭书林干站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蹦出来,索性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