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帐子外面嗖嗖地透进来,习玉忽然觉得奇冷,她抱住胳膊,喃喃道:“你要……要是没事……那个,能不能让我套一件外衣……”
她的话没有说完,念香忽然紧紧抱住了她。他抱得那样紧,习玉在那一瞬间以为自己会被他杀死,一口气没顺上来哽在那里,眼前金星乱蹦,她甚至能听见自己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泉念香!她张口想骂,可是她的肩膀忽然湿了,因为他的脸贴在她肩窝上。那是一种温热的湿,还在不停地汩汩流出来。习玉怔了很久很久,心里有些微微的酸楚,还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他居然哭了,为了她这样一个对谁也不上心的烂人。
她缓缓抬手,抚在他背上,上下抚摸着,无言地安慰。他在发抖,无声地哭泣。习玉心里难过极了,也愧疚极了。这种时候,她居然连一点好听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帐子外那一点跳跃的烛光,心中无限感慨。
“别哭了……好了,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太任性,下次不会了……”
“下次一定听你的,让你担心了,都是我不对。”
“我没事,一点事也没有。谢谢你来救我,真的很谢谢你……”
她不知道自己把这些话反反复复说了多少遍,第一次看到少年的眼泪,令她手足无措,只能说出这些无聊呆板的安慰之词。心里其实也有些好笑,他们两个人,角色好像总是颠倒的,总是他情绪化地激动,她故作自然赧颜安慰。一般人,这个时候应该是女子哭得死去活来,男子在一旁安慰吧?
习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就这样跪坐在床上,被念香紧紧抱着睡着了。她是突然惊醒的,因为腿已经麻得不行了,她迷迷糊糊地去揉眼睛,这才发觉自己还是老姿势跪坐在床上,后背靠着墙,而念香却环着她的腰,脸贴在她腰腹间,睡着了。
25.念香的眼泪(2)
窗外已然大亮,习玉也不敢动,念香睡得很沉,只怕惊了他。他浓密的长睫毛下面还有一些湿润,想必哭了很久。习玉静静看着他,他睡着了之后一点也不像平时的泉念香,既不毒舌,也不恶劣,更不会像昨天晚上那样狂暴阴森。他现在看上去有点呆,毫无防备的模样,嘴唇微微张开,睡得极香甜。
习玉忽然觉得昨晚的一切或许是梦,晨光透过帐子洒在他脸上,勾勒出一个俊秀的金色轮廓,他的长睫毛微微颤抖,好像蝴蝶的翅膀。这个人,或许以后真的会成为她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她为了他的愤怒而沉默,为了他的眼泪而难过,只要他收起玩笑的嘴脸,正经起来,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关注,情绪也被他感染。
他的耳朵上还残留着昨天晚上的血,是斩人手的时候溅上去的。习玉轻手轻脚地替他去擦,谁知刚刚碰到他,他忽然“嗯”地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还带着睡意的眸子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习玉有些尴尬,不过还是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哟,早上好啊。”
念香看了她良久,眼眸渐渐变得清明透澈,他忽然转过脸去,耳朵都红了。
“衣服……”他轻声说着,“把衣服穿上。”
习玉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身上还穿着那件被苏寻秀扯破的衣服,大半个肩膀露了出来,还有一边的胸部若隐若现。她涨红了脸,恨不得立即挖个地洞钻进去,赶紧七手八脚地从床头抢了一件衣服披起来,念香已经坐直了身体。
“那个……”习玉尴尬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昨天晚上睡的好吗?还是再安慰几声?还是干脆说我绝对不会记得你昨天哭过?
“是我不好,我的错,我没有能够保护你……”念香忽然低声说道,“你可以狠狠揍我一顿,甚至砍我几刀。可是习玉,我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我用性命发誓,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他说得那样认真,好像只用了一个晚上,他面上的稚气就大减,连习玉都发觉他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在闪烁,不知道是晨光太亮还是什么别的,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她居然无法像从前那样无所谓地去看。
心脏在用力地跳动,等她发觉的时候,脸几乎都烧起来了。习玉吸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个……我没有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我……”她觉得自己好像在说绕口令,脑子里一团乱,尴尬极了。
念香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脑袋,霍地一下拉开帐子跳下床,他用力伸了个懒腰,回头笑道:“我饿了,起床吧,下去买早点吃,顺便叫上天青。”
习玉“哦”了一声,赶紧跳下床。奇怪,这个人,昨天还哭得和孩子似的,一夜过来完全变了,所谓的茅塞顿开、一夜醒悟,是不是指他这样的?他到底醒悟了什么?感觉,好像他在某个方面远远地抛下了她,如今他看上去清爽的让人很想揍一拳。
两人梳洗一番换了衣服去对面叫曲天青,习玉刚敲门叫了一声,门就砰地一下开了,曲天青满眼血丝,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两个人看上去都那么光鲜神气。
习玉笑道:“天青,下楼吃早点吧!”
曲天青喃喃道:“你……”
习玉摇了摇手指,道:“我什么事也没有!”她指着脖子上一块伤疤,笑着把昨天的经过告诉她,曲天青眼睛越瞪越大,念香眼睛越眯越小,习玉刚说到自己用簪子抵住喉咙的事,念香就一把抬起了她的下巴,端详着伤口。
“昨天太暗了,我居然没发现你受伤。不行,要上药,不然会有疤留下来。”他回头对曲天青说道:“天青,伤药在你那里吧?麻烦帮习玉包扎一下。”
说完他又摸了摸习玉的脑袋,轻声道:“下次绝对不要再这样,你的命最重要,不管碰上什么情况也不可寻死!”
习玉突然发觉两人沟通成了问题,她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了。曲天青将她领进屋去,找来伤药布条替她上药包扎。伤药一涂到伤口,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习玉龇牙咧嘴地叫:“这什么药啊?戳破的时候都没这么疼!”
25.念香的眼泪(3)
曲天青突然沉声道:“叫什么?不许叫!给我安静一点!”
习玉被她一凶,顿时毛了,正想反驳,却见她忽然低头去抹眼泪,她眼睛里全是血丝,想来是一夜都没睡。她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别哭了……好啦,都是我不好,以后我再不任性了。我知道你们都在担心,下次一定听你们的。”
曲天青的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她哽咽道:“是……是我不好!不该对你吼!你受了那么多委曲……我昨天居然没能追上那淫贼……我真是没用!”
习玉叹了一口气,抓住她的袖子,轻轻摇了两下,道:“别哭啦,再哭真的成兔子眼了,难看死啦!”
曲天青瞪了她一眼,眼睛里面还有泪水,可是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替她包扎完之后,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出门,和念香下楼吃早点去了。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少年人永远是直率而且天真的,在他们心里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恨,天大的事情也是哭过一场就好,第二天照样阳光灿烂。
习玉再也想不到,这两个第一印象超级恶劣的人,最后居然都成为了她重要的人。湖心小阁初见的恼怒,一千零八级台阶出言讽刺的难堪,如今看来都很遥远。三个人坐在包子摊旁边,有说有笑,仿佛多年的老友。
街角突然传来一阵喧嚣,衙门的梆子哐哐一阵乱响,习玉回头一看,却见十几个穿着蓝色士兵服的捕快匆匆往前走去,包子摊的老板低声道:“这是抓了什么人回来呀?衙门难得出动这么多捕快呢!该不会是龙虎山上的山贼给抓了吧?”
习玉耳朵尖,一听山贼两个字就忍不住问道:“大叔,龙虎山上的山贼很厉害吗?”
包子摊的大叔点了点头,面上露出恐惧的神色,道:“年前他们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偶尔干些抢劫的勾当,却还不敢杀人越货。后来不知怎么的发了疯,两个月前下山抄了镇上富豪周员外的家,把他家老小二十几口人全杀了。衙门派了无数捕快去围剿,可惜都没抓住。县官大老爷又不敢把这事往上面报,只怕闹大了自己的乌纱帽不保,所以就一直拖着。唉……什么父母官!都是只顾自己前程的混账东西罢了!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天天提心吊胆,经过龙虎山脚下的时候,就怕遇上那些山贼!”
习玉看了一眼念香,却见他低头吃包子,面上淡淡的,不甚在意。那些山贼,昨夜都被他削了手去,只怕以后再也做不了坏事了。可惜苏寻秀那个淫贼逃了——她想起那天的情形,只觉历历在目。
念香挥剑的时候,她浑身都僵了,忽然只觉一个人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头发,然后苏寻秀贴在她耳朵上说道:“丫头,小爷我先走一步!你男人发疯起来太厉害啦!我只能一个人逃命!记得我,以后我一定会来找你!”
她再急忙回头的时候,他已经悄悄从窗户那里跳出去自己一个人跑了,那些山贼不是他兄弟吗?他怎么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丢弃?习玉简直无法理解。
她再看看念香,他虽然一直不说,可是一定很不甘心没有亲手杀了那人。
过了一会儿,街角又是一阵喧嚣,似乎是有人在嚷嚷着什么,三人同时回头,就见一群穿着红衣的捕头手里提着绳子,将许多人捆起来围在中间慢慢走了过来。习玉瞪圆了眼睛,正要说话,却被念香按住了嘴。
“别说,看着就好。”他轻轻说着。
包子摊的老板一见那些被捆起来的人,不由激动起来,大声道:“果然抓到了!就是他们!龙虎山的山贼!”他手舞足蹈,摊子也不看了,跑过去跟着人群看热闹。
却见那些山贼一个个垂头丧气,面色惨白,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右手被齐腕砍去,显然剧痛使他们连路也走不动。人群里爆发出叫好声,不一会儿,菜皮垃圾都纷纷砸向他们。
习玉有些不忍,毕竟昨天他们还请自己吃了饭,而且都没伤害自己。念香贴着她耳朵轻道:“他们和苏寻秀是一伙的,杀人抢劫,做了许多恶事,不值得你去同情。要知道,他们杀的人里面,甚至有八十岁老人和三岁孩童,这不过是罪有应得。”
25.念香的眼泪(4)
习玉吞了口口水,问道:“你……你昨天什么时候去报官的?”他急急赶过来救了她,然后又抱着她哭了一夜,哪里来的时间去报官?昨天晚上抄了山寨,今天一早官府就抓到罪犯示众,速度也太快了吧!
念香轻道:“天青先去追了你,结果没追上。后来我收拾了妓院的那帮人,他们告诉我苏寻秀是龙虎山的山贼,所以我就叫天青去报官,然后我先去救你。这事也干得比较隐秘,天青只是丢了个纸条去县太爷枕头边,就当作送个功劳给他吧。”
果然,穿着红衣的捕头大声说道:“龙虎山山贼已围剿!大伙从此可以放心上下山!这都是县太爷英明神武……”
后面的吹捧之词习玉懒得去听,只是问道:“你……你把人家妓院的人怎么样了?其实……和他们没关系的,你怎么能胡乱迁怒?”
念香眼神冷了一下,半晌才道:“我当时几乎要气疯了,本来真的想将那些老鸨龟奴杀掉算了,可是就像你说的,那是迁怒。我斩了一个龟奴的手,然后逼着老鸨说出那人的身份。只怕那妓院要关门许多天,老鸨吓得不轻。”
习玉抿起嘴。“你真……毒辣……”她喃喃说着,“可是,我一开始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神经错乱了呢!原来还有理智叫天青去报官。”
念香微微一笑,轻道:“因为我心底始终觉得你这颗红头大葱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你是个怪人,只怕最后气到的人会是那淫贼。我只是怕他恼羞成怒伤害你……你没事,真的是太好了……”
习玉听他前半句本来想翻脸,可是听了后半句又发不出火来,只好狠狠掐了他一把,他果然还是一样没口德!
人群渐渐消失在街尾,念香吃完包子,擦了擦嘴,说道:“我们也该赶路了。争取在年初三之前到达青州府,说不定能在天青家过上元霄节呢!”
天青笑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你们俩一定要留下来过节啊!不许反悔!习玉,上次的年夜饭你没吃到,这次我一定给你补回来!想吃什么,告诉我!我一定让你吃得舌头都掉下来!”
26.粉红小笺(1)
曲天青的父亲是青州府亨通镖局的总镖头,在江湖上也算赫赫有名的人物。在青州府人们提起亨通镖局总镖头曲中胜都是一脸钦佩,就连县府老爷也尊他三分。曲天青的母亲就是前任县太爷的千金,不过自幼爱武,使得一手好双刀,有“金银娘子”的称号,只因她手里两把刀一包金一包银,甚是华丽。
曲中胜与泉豪杰兄弟相称,交情非同寻常,亨通镖局是泉豪杰属下最大的镖局之一,虽然曲中胜名为泉豪杰的下属,实际上两人犹如亲兄弟一般。曲天青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被父亲带着去泉家玩耍,与念香可算是青梅竹马,在两个孩子六七岁的时候,两家大人也曾戏言长大后要结娃娃亲。后来曲天青的母亲因病去世,曲中胜另娶了三四房的小妾,只怕自己的女儿与她们处不来,便遣了女儿去泉家,说是照顾老爷夫人,实际上也是想看看泉豪杰的意思,趁早把两人的事办了。
谁知念香忽染重病,生命垂危,当中偏偏就冒出来一个司马习玉,顶着福星一说横插一脚,把这个娃娃亲的事情给黄了。曲中胜从信上得知这事情,心里自然不舒服,不过却没说什么,正巧女儿前几日来信说要回来,他只道受人欺负了满腹委曲,便在家中摆了筵席,吩咐所有的妻妾都三日内不得接近,打算好好开导一下这伤心的孩子。她对念香的感情,做父亲的岂有不知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