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自竹贤城往南,一路渐渐繁盛,这远离战场的地方,正是草长莺飞时候,虽然偶尔能从街头巷尾听到关于战争的字眼,然而究竟是安宁了多的。
街头的茶馆里传来咿咿呀呀的胡琴,一个女孩子清亮的声音咬字不清地唱着什么,微微透着几分稚气,似乎努力想要唱出那种红颜零落鞍马稀的哀怨意味,不怀好意的客人们大声地叫好;远处传来浓浓的香味,小贩仰着脖子长长地叫道:“桂花糕嘞——”有着那个别样的时空里许多旅人穷尽行程都在追逐的古朴的民俗意味。
冉清桓平躺在马背上,悠悠闲闲地走在锦阳城内,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出来的草,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普普通通的青衫,腰间别着一管箫。那天路过当铺的时候,他将随身的一支中性笔和手机给当了,老板亲自接待,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由着他开口要价。
冉清桓也算厚道,中性笔不宜在宣纸上写字,况且是一次性的。至于手机么,里面的电量充其量也就能撑小半个月,跟废铜烂铁没什么区别,毕竟人家做生意不容易,他这也是没办法了才忽悠人一回,混点银子够花就得了。
虽然忙不迭地想要离那个锦阳王远远的,但是锦阳却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好地方,这里不单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更兼民风开放、包罗万象,难能可贵的是有燕祁五大上将在外,暂时不怎么会受征战之苦,他便打算先在这里住下了,在最有名的花街“淋漓巷”边上盘了一家小店面,卖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文房四宝。
他眼光品味向来不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做生意,居然利润还不少。偶尔兴致来了也剽窃两首古曲子词,无非秦观柳永,卖给些争风的红男绿女,有出手大方的,动辄百两,他日子过得就更滋润了。
还得了个竹箫先生的雅名——当然,这和他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剽窃行为以及堪比城墙的脸皮分不开。
其实这么生活也不错,等着十年之约一到期,天上地下,又还有什么地方是他去不了的?
实在是自由过了头呵。冉清桓寻思着,慢慢有点眼皮发重,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
身骑栗色宝马的美少年懒洋洋地躺在马背上,踏着这边世界里初夏的步子,在锦阳的大街上招摇而过,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燕祁少女素来开放,没有别的地方那么多的礼教约束着,大大方方地对着冉清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当然,女人太开放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这是后话。
这个时候,一双眼睛正在不远的酒楼上缓缓地目送着冉清桓的身影,嘴角露出一抹兴味十足的笑容:“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个人有意思,我要了。”
三天后,冉清桓还没有睁眼就知道自己被人下了药,现在躺的地方绝对不是睡下去的时候的卧房,头有一点微微的疼痛和晕眩,初步估计是比较高级的迷药——他本人是一直不大防备这些的,一来没财,不怕人偷,二来不是女人,更谈不上什么色,况且他还没有太习惯失去法力的天命师身份,居然就着了道。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要巴巴地迷倒他一个小店铺掌柜?
能为他解惑的人并没有让他等多久,两个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冉清桓不动声色地继续装睡,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他的脸,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幽幽的叹息:“竟然有这么好看的人,他要不是男人,我一定亲手宰了他。”
一个、女人?
冉清桓心里惨叫了一声,莫非真是为了劫色,想不到自己长了这么大居然真的有机会遭遇了传说中的女流氓!真是、幸甚至哉。
另一个女声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总是喜欢这种软趴趴的小白脸。”
你三舅姥爷的姑婆!软趴趴的小白脸?!冉清桓心里恶狠狠地不顾绅士风度地骂了一句。
“啧啧,姐姐可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那只滑腻的手又逡巡在他额头,“这样的尤物也忍心下这么重的药,万一有个好歹,奴家可不要心疼死。”
冉清桓努力抑制着自己的鸡皮疙瘩,这女人不但是流氓,还是变态!
另外的那个女人冷冷地笑笑:“这不是很好么,省得我们姐妹将来为了抢男人发生什么冲突。你的宝贝你悠着点,底下还有一帮虎视眈眈的小丫头呢。”
变态女咯咯地娇笑:“那可有她们等的,这张小脸让人看着这是舒心。”
“行了,依我下药的分量,估计这小白脸还要躺上一阵子,你先跟我走,还有正事要做。”
敢情这群变态女流氓除了强抢良家男之外还有正事。
等到人的气息已经远得基本感觉不到了的时候,冉清桓才小心地睁开了眼睛,这是一个奢靡到让人有些不舒服的屋子,透着一股纸醉金迷的腐烂的气息,有浓浓的薰香和宽大的雕花木床,红纱帐隐隐地让视野有些朦胧,他轻手轻脚地微微撑起身体,揉揉太阳穴,实在是有些不适应这种人质角色。
根据不小心听来的话,总算能整合出某些信息,首先,这是一个非法组织,而且貌似是由一群心理不是很正常的女人组成的,其次,这个组织除了有强抢民男之类的不良爱好之外,貌似还从事着更不靠谱的——就是被另外一个女人称为是正事的不法行为。
而根据已有经验,这种比较特殊的NGO(俗称非政府组织)一般比较容易被取缔,何况他们已经闹到了燕祁的首都,锦阳,也就是说在那位的眼皮底下!
冉清桓用力按按额角爆出来的青筋,这就说明,如果他偷偷溜走的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意味着他不能再在锦阳这片地界上混下去,还意味着在不知道她们组织规模的情况下也许会惹上一些麻烦。如果他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麻烦的话,那么很可能处理不当便让不该知道他的人盯上。
自己身上莫非带了招惹麻烦的传感器?
忽然,一张脸无声无息地凑到他面前,冉清桓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显然是个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没去投胎的地缚灵,大概是感觉到他身上与众不同的一些味道,被吸引来的,以为没人能看见它,所以凑得很近,近到冉清桓能看清他脖子上的勒痕。
“麻烦,这位朋友,我不大习惯和别人……呃,死人也算,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冉清桓往后挪了一点,地缚灵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嗖”地一声藏了起来,半晌,才从桌子底下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冉清桓。
后者心情欠佳地翻了个白眼。
“你死都死了,还怕什么?”
有点富有喜感的地缚灵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爬了出来,估计是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有再坏的结局了:“你……也是被她们抓来的?”
“呃……”冉清桓有点尴尬,“我那个,最近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一时不查着了道,呵呵。”被抓……太丢人了。
灵的脸上露出惊惧又愤恨的神色:“你有办法出去么?”
“应该有吧,”冉清桓满不在乎地抓抓头发,笑了笑,“可是貌似都不大靠谱——”
“有什么办法?赶快走,越远越好!”地缚灵忽然激动起来,飘到冉清桓面前。
冉清桓微微愕了一下,这才有机会仔细地打量它,看起来去世的时候还是个年轻人,长了一张很清秀的脸,微微带着些没来得及褪去的少年人的青涩,总的来说是很赏心悦目的,他有些走神,这人,似乎是自寻了短见,就在这个地方,带着类似恨意和恐惧交杂的执念,被卡在阴阳交错的地方:“这位朋友,方便问一下,你为什么年纪轻轻地就这么想不开呢?”
地缚灵闻言顿了顿,随后低低地惨笑道:“我到现在都觉得,落到了她们手里,还是死了幸运些。”
“她们?她们是谁?”
地缚灵微微地发起抖来,咬着青白的嘴唇,稍微有些上调的桃花眼里露出一股恨意:“她们根本不是人,你要是能逃就快逃,决不要再回来,”它神经质地笑了一下,“要么就是像我一样的下场,还有那些人……”
“那些人?”冉清桓津津有味地听着八卦,努力装得严肃认真一点。
“你不会想变成那些人的。”灵往窗外望了望,“死了起码还有自己的一点灵识,变成那些人,和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区别。”
冉清桓皱皱眉,宁可自尽也不愿意沦为的行尸走肉,那是什么东西?他想了想,无非是术士的摄魂一类或者普通人通过学习也能得到的催眠,或者……
外面传来一声惨叫,冉清桓一愣,地缚灵反射性地哆嗦了一下,冉清桓仔细听着那似乎距离不算近的惨叫和哀求声,断断续续的,很多字眼没有什么逻辑,然而中心大意是在索要什么东西,那男人仿佛痛苦到了极点一般,不停地叫着:“给我……给我……”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地缚灵脸上的恨意更加浓重:“那些人就是这么活着的,你说是不是死了还比较好一些?”
还有——毒品。
冉清桓心里一凛,人类利用鸦片的历史实在已经很长,这种尽造物之工的植物可救人于水火,也能陷人于不复,然而古代的时候一般来说都是用来入药的,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还是没有毒品的概念的,除非是真正心怀不轨的人,谁会有心发觉罂粟的另外一个用处?事情真的不那么容易对付了。
冉清桓从刚才那声惨叫程度推知,也许自己不小心卷进来的已经不是个非政府组织了,而是个反政府组织。
“你好自为之。”地缚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知道钻到那个鼠洞里了,夜色慢慢笼罩了下来,冉清桓叹了口气,拉上被子瘫倒在床上,也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第二天清早的时候,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后,冉清桓立刻就清醒了,进来的是个男人,表情有些呆滞,手上拿了洗漱的东西,也不看他,只是把东西放下,就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以前说不定是个长得还不错的男人,冉清桓评估了一下,慢慢地爬起来,一言不发地简单洗漱。
之所以加上“说不定”和“以前”,是因为这个脸色蜡黄的男人已经瘦得皮包骨了,任何人变成骷髅的样子想必都不会太好看,目光发直发呆,瞳孔缩小,典型的一张瘾君子的脸。
男人等他用罢,又一言不发地端起东西离开,他手上有细微的茧子——冉清桓想,像是拿过笔和拿过刀剑的手,但是保养得很好,举止也不俗。
对于古代人来说,这已经在说明问题了,教育资源稀缺,识字同时还练过些身手的,应该都不是普通人家里出来的。
大意了。冉清桓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眼下手里没有什么可用的牌,暴露行踪或者卷到什么事件里都是先可以忽略不计的,最重要的目标是保证人身安全,鸦片可不是说着玩的,有些毒品一旦染上,可能终生都没有办法彻底戒除,何况谁知道这些女疯子用的是什么配方,又加进了些什么别的危险禁药?
这是他妈的什么人品?!
就在他处于快要暴走的边缘,门有一次吱呀一下被推开,一个女人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淡淡的粥香散发出来,女人走路的样子风情万种,可是那张脸却实在不敢恭维,当然不到毁容的份上,不过五官有些脱俗过了,不大符合正常人类的审美观。
女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冉清桓看,很奇怪的是这个漂亮的男子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淡淡地回应她侵略性很强的目光,带着一点困惑打量着她。
“公子再这么看下去,奴家都要不好意思了。”是那个声音很软且心里比较变态的女人,她把粥端到冉清桓面前,“不知道顺不顺口,公子且将就,睡了那么久,早该饿了,不是吗?”
她凑近的时候,冉清桓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带着某种冷冽的味道,让人想起寒冷的北地开出的花,女人笑起来的时候,不怎么漂亮的五官有一种奇异的协调感,拼凑出某种深藏不露的妩媚,冉清桓勾勾嘴角,伸手稍微把托盘推开一点:“是有点饿了,也不是不想吃,不过怕里面加了东西。”
女人明显地愣了一下,眯起细细的眼睛,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正色了一些。冉清桓好整以暇地任她看,他不想惹麻烦,但是更不想莫名其妙地被卷到毒品和女流氓的猎物里,大部分自以为脑子还不错的人对神经性药物有种由衷的厌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表现出自己,让这帮变态的女人明白男人不是只能用来上床和嗑药用。
“花开得很漂亮不是么?”冉清桓不紧不慢地说道,“真是想不到被你们这么用。”
“你知道什么?”女人的脸色有些变了,看来罂粟的存在是个机密。
冉清桓心下转念,她们手里的鸦片可能是误打误装地得到,当然更可能是自己原创。锦阳可是长不出这种热带植物的,而这女人对他含糊地一句话有这种反应,就说明她不但知道鸦片的原料,很可能还很熟悉。
那么不是锦阳人?在这里做什么?从地缚灵的只言片语里,大概可以知道她们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并且貌似打算长期活动下去……还有刚才进来的男子明显不俗的身份。
“姑且让在下猜猜看,”冉清桓纤长的手指在另一只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姑娘不远千里到锦阳,应该不是四处游历那么简单的吧,那么除此之外,锦阳这种除了富裕平和之外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温柔乡还有什么是你们图的么?寻人?或者——寻仇?”
“你是什么人?!”女人越听越惊心,尤其是他居然用了“你们”这个字眼,他究竟知道了多少?整个组织?谁告诉他的?
“我?”冉清桓失笑,“姑娘问着我了,不是姑娘费尽了心思把在下‘请’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