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一课

出了分数,然后是报志愿。对于无论是分数高的还是分数低的,报志愿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见别人分高,有时候就想,要是我有他那成绩,我就可以随便选了,还纠结什么?

其实不管考多少分,能选的学校始终就只有那么几个,那会还没有“平行志愿”的说法,所以只要不是对某一所大学有特殊情节的,每个人都希望能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风险,然后把分数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

二十三号出分数,二十三号下午,各大高校就开始派招生老师,在一中摆起了摊子,此时已经是暑假,学校简直不像学校了,进进出出的都是急急忙忙的家长,有本校的,也有外校的。

梁肃特意请假一天,带着梁雪也来了。

直到这时候,柳蓉才知道自己以前的理想什么的,都有点太好高骛远不切实际了,茫然地跟着她妈在学校里走了一圈下来,柳蓉妈脚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还没怎么样,宅了大半个月的柳蓉先萎了,手里抱着一大打不知道是谁给塞的宣传单,学校发的各大高校招生计划,走着走着还要掉几张。

她迷茫地盯着每张纸上什么“国家重点项目”“电气自动化”“机械XX”“本硕连读实验班”“排名XX商学院”“和美国XX大学联合办学”的字样,觉得自己真是什么都不明白。

柳蓉妈大包大揽,完全把柳蓉当成了小跟班,亲自上阵和看中的几个学校的招生老师胡侃,柳蓉负责拎包、接传单、以及在提到她这个人的时候,上前走一圈,展示一下。

A大的老师看着她的成绩单,一脸慈祥笑眯眯地看着她,问:“小姑娘,想学什么呀?我看了看,你这个成绩来我们学校,基本上可以选专业。”

“啊?”柳蓉没反应过来,她妈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只得眨巴眨巴眼:“老师,我还没想好……”

“啊哈哈,小孩挑花眼了。”这是柳蓉她妈。

“哦,以前讲究全面发展嘛,忽然让她自己定下发展方向肯定也难,理解理解。”这是A大招生办老师。

柳蓉:“……”

最后柳蓉的志愿基本是她妈给报的,她也想自己做一次主,可是看来看去,发现所有的专业名称对于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完全不知所云。

她拿出笔来勾出了几个明确表示坚决不学的专业,想了想,又加了一条:“妈,连读班不去。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连读班时间太长,不在一个地方待那么多年。”

就甩手掌柜了,十分大爷。

最后选定了一所远在南方的大学,算是全国前四,稍微退了一步,专业选择的余地比较大,柳蓉妈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任务似的,松了口气,拍拍她的头,感慨说:“小鸟才跟在妈妈身边几年,就要飞了。”

柳蓉心里十分郁卒,觉得这世界上的事十分说不清楚,别人想往远的地方跑,偏偏跑不了,她就想在家附近混吃等死,阴差阳错地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高考志愿报上去了,柳蓉她妈才想起了关心一下别的同学,就问了一句:“你同桌考得怎么样呀?想报哪呀?”

常露韵?

常露韵勉强比重点线高了五分,像是当年梁肃的成绩,高不成低不就,在学校见到的时候,柳蓉发现常露韵好像瘦了很多,还开玩笑问她是不是私下里减过肥了,常露韵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的报名表上只填了一个大学,以她的成绩,是无论如何也够不着的,几乎是赌博了。白玉看见的时候,建议她稳妥一点,常露韵低声说:“老师,这是高考前,我想着给自己保底的大学,如果连这个也上不了,别的学校上了也没意思。”

白玉好像仍然想再劝劝她:“去不了你怎么办呢?”

常露韵咬咬嘴唇,说了俩字:“复读。”

白玉叹了口气:“复读是有风险的,我见过很多人,复读一年还不如头一年考得好,你可想好了——再说将来不是还能考研呢么?你上了大学再好好学习,其实也是一样的……”

常露韵笑了笑:“谢谢老师,我想好了。大学四年呢,在一个我不喜欢的地方浪费四年青春,我觉得不值得,要是一年能搏出四年,我还觉得我赚了呢。”

白玉不再吱声——她只是个老师,在三年的时间,负责尽心尽力地教导他们,以后的路,还要他们自己选择,自己走,只是在她交了报名表以后,提了一句:“你要是……回咱们学校复读,跟我说一声,我找人给你插到我带的应届班里,不要学费。”

常露韵又笑了笑,除了一句“谢谢老师”,就再没有别的话了。

她没和白玉说,也没和柳蓉说,自己都打算好了,如果复读,她是绝对不会回到一中的,在一中已经待了三年,让她回来,她觉着自己丢不起这个人,从高考那一天迈进考场开始,从她拿到一中的毕业证书开始——她就已经不是这个学校的人了,没法再若无其事地融入到下一届中间,生活学习。

她是坚韧,并不是没心没肺。

常露韵偷偷托父母联系了一个本市附近的县一中开办的复读班,据说是全寄宿式的,管得很严,听说那里的孩子一年四季只允许穿校服,上课间操以前所有人都拿着个单词本背书,连聊天的都没有。

听说那里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有规定头发不能过耳——前后都是,以前大家私下里开玩笑,认为那种学校培养出来的人都是只会死读书的傻子,考上大学将来也没什么素质。

可常露韵就是决定去那所谓的“人间地狱”,带着一种不知道在和谁赌气的心态,她想没考好,是自己的错,要自己承担后果——“死读书的傻子”考得分数都比自己高。

梁雪报了一个稳妥的学校,估计应该问题不大,就紧锣密鼓地去打工赚钱了,柳蓉本来闲在家里,后来自己也觉着自己不像话,干脆跟爸妈交代一声,叫梁雪帮忙说了一声,也凑热闹似的跟梁雪去打工了。

梁雪为了钱,一个暑假做三份工,柳蓉完全是体验生活来的,只跟着她在一个小饭馆里帮忙做服务员。

第一天上岗的时候,她穿着服务员的小马甲,心里还挺激动,还没开始干活,就开始美滋滋的琢磨开,拿了这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资以后要怎么用,要给爸爸买什么,给妈妈买什么,剩下的钱怎么吃喝玩乐了。

可真到做起来了,她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一天下来,柳蓉觉得自己腿都跑细了,到最忙的时候,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姑娘,XX桌”“服务员,我们这边早点了,怎么还不快点?”“服务员麻烦你快一点好不好,我们这里赶时间的!”

“服务员……”

“服务员……”

她觉得很辛苦,一遍又一遍地往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跑,不过毕竟是第一天做,还是很努力的,晚饭的时候,听见一个临走付款的顾客表扬:“咦?你们这里的新服务员素质不错嘛,我看她一直都乐呵呵的。”

就为了这么一句好话,柳蓉非常欢乐,然后欢乐地像死狗一样地回了家。

她在家里正经是个酱油瓶子倒了不知道扶,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货,前一阵时间有一天晚上突然打雷下雨,把她闹醒了,起来关了个窗户,第二天遭到了她爸妈的一致表扬,认为自家小孩养到这么大,总算会关窗户了,实在是很了不起。

这个独生子女的年代,有的时候,小孩养在身边,理论上想着不能娇惯他,不能让他养成什么坏毛病呀,可实际操作起来问题却是大大的。

就他一个小孩,不让着他怎么办呢?一家子大人,谁会跟唯一的这么一个孩子较真呢?于是就这么着,想不娇惯,也是娇惯了。

跟饭店老板的协议是,做满一个月,周末也要工作,一个月三十天,按天结算,一天给二十。柳蓉就揣着二十元大钞回家了,半路上路过梁肃的店,进去买了一杯奶茶,花了四块钱,她一直是白吃白喝,这回却坚持要自己付钱——这是自己赚的钱呀!买什么都觉得不是普通味道。

梁肃满足了这位“女大款”的特殊要求,笑眯眯地看着她趾高气扬地叼着吸管回家了,心想着小丫头又烧包了,好好的小公主不当,跑出来受罪玩。

钱啊……钱是那么好赚的么?

柳蓉一路上大大小小买了一堆小吃,把二十块钱给花了个干净,然后欢天喜地地回家通知她妈不用做饭了,晚上可以改吃她的工资买回来的路边摊。她爸妈觉得非常无语,又不好意思不配合,只得勉为其难跟着一起吃——不容易,养到这么大,总算看见回头钱了。

柳蓉啃着羊肉串,满嘴是油的表示,明天开始,赚来的钱要攒起来,然后请他们全家出去吃一顿。

第二天,柳蓉依然精神饱满,第三天……

十天以后,柳蓉就蔫了,她开始觉得那些没事找事的顾客特别难伺候,开始像其他的服务员姐姐一样,被人一催就摆上一张晚娘脸——老娘一天才拿二十块钱,就为了这二十块钱给你满面堆笑?

做梦去吧。

第十八天的时候,柳蓉没能拿到工钱,因为她端菜的时候,脚下一滑,摔了个跟头,打碎了一个盘子和一盘菜,老板决定要扣她一天的工钱抵。

夏天衣服薄,柳蓉结结实实地摔那么一下,膝盖上的裤子直接摔出个窟窿,就不用说多疼了,一只手被泼洒出来的热菜烫得通红,等菜的年轻女人就尖叫起来,好像被烫的人是她一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店里的服务员会不会走路,摔了我的菜,谁负责?”

老板赶紧出面道歉,女人依然不依不饶:“我赶时间的好不好,你以为谁都像你们这里一样悠闲,我还要工作的好不好?”

最后柳蓉跟在老板身后,看着他对女人点头哈腰道歉了半天,最后说这顿饭免单,对方才终于不清不愿地表示不追究了,老板就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恶狠狠地说:“你小心点能死啊!”

柳蓉眼圈就红了,她从小没受过委屈,也没受过什么大挫折,老师家长哪个这么跟她说过话。

旁边一桌上正好是一家三口,当妈的往这边瞟了一眼,用筷子敲了敲正在挑食的儿子的头,指着柳蓉说:“叫你不好好学习,你看,不好好学习,将来变成个笨蛋,也得干这个。”

柳蓉想大声反驳回去,说你才是笨蛋呢,老娘刚接到的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就你儿子那副二十一三体综合症的德行,一辈子都不知道名牌大学长什么样!

可一转脸,看见那一家三口的样子,心想,名校能怎么样呢?

梁雪听见动静,赶紧擦干净手跑过来,搂过她的肩膀小声安慰,一边又给老板赔笑道歉。

柳蓉看着她,心里就更难受了,她忽然想,是啊,名校了不起,可还不是仗着有父母掏钱付学费,供你去念书?

这一转脸,眼眶里晃的眼泪就掉下来。

成绩好,人人羡慕,老师同学都捧着,说你聪明伶俐,品学兼优——时间长了,自己也有种优越感,觉得自己将来是精英人士,和劳苦大众不一样……但能有什么不一样呢?还不是仗着你投了个好胎,你有父母供着?

柳蓉最后还是做满了一个月,拿到了其他五百八十块的工资。

她第一次在这个社会里冒出头来,就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然后学会了一个道理——自己什么都不是,离开家,离开学校,没人把你当回事。

《流光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