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坠玄天02

哪怕再冰冷, 也能听出一丝疼惜和心痛。

天翻地覆的欢喜涌进路小蝉的心里。

他想要扑进对方的怀里, 但对方却起身一侧, 路小蝉直接五体投地趴了下去。

“爹——是你来寻我了吗!”

路小蝉心里羡慕阿宝的亲爹寻了他那么多年, 睡梦之中也做过亲爹来寻他的美梦。

原先愣在那里的人终于缓过来了。

“你……你真是这乞丐的……爹……”

砍树的壮汉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小乞丐……你爹力气好大……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竟然能撑住这棵老槐树?”

“小叫花子的爹这般年轻?难不成七八岁的时候就生下他了?”

周围人议论纷纷。

路小蝉脑袋里嗡嗡直响, 他真的就快饿死了, 却仍旧伸长了手, 想要碰一碰那个人,就算他心里清楚,那个人不让他碰。

“我不是你爹。”

管你是不是我爹。

这辈子我都没机会叫人一生“爹”, 便宜你了!

能生出我这样的瞎子来,我那亲爹还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你的声音虽然清冷,却也疏朗清高, 哪里像是会造孽的人?

“那你是我的家人吗?”路小蝉的拳头握紧了。

“不是。”

简单的两个字, 让路小蝉失望了起来。

“那你是我的朋友吗?”

“不是。”

这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冰冷,却莫名的悦耳。

就像揣在怀里带着一丝温度的冷玉。

“那你……是我的什么人呢?”

良久, 路小蝉都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 这让路小蝉害怕了起来。

“你是不是走了!”他立刻伸长手到处摸, 但什么都没有。

“我在这里。”

听着他的声音, 路小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我……我还以为你走了呢……”路小蝉鼻子一酸, 喉咙也紧得有点疼, “你明明来了,却一直都不肯见我……是讨厌我吗?”

可我相信,你不会像其他人一样, 嫌弃我是个脏兮兮还眼睛瞎的乞丐。

“我永远不会讨厌你。”

明明没有起伏, 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忽然变轻了,柔软的落在路小蝉的心头,清润得让路小蝉想要一遍又一遍地听他说话。

“只是很久很久以前……你很讨厌我。”

后面那句话很轻,像是一道一道细微的伤口,每一道都可以忽略不计,可每一道在漫长的等待里都没有愈合。

“不可能的!我被屠户踹得差点死了,是你治好我的对不对?我的身边每天都有好吃的,是你特地买给我的对不对?我差点被老槐树砸死了,也是你来救我了对不对?你对我这么好,我又怎么会讨厌你?”

路小蝉虽然看不见,这么多年也一直告诉自己不用在乎旁人对他的态度……但他终究是一个人,希望有人在意他,哪怕须臾片刻,将他放在心上。

“小蝉……”

他的名字被念起,还是平静无澜的声音,却染着不舍,又像是干涸了一般嘶哑。

路小蝉紧张了起来。

你要说什么呢?

“跟我走吧……如果你不讨厌我了。”

路小蝉憋着的呼吸,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每一声都像是敲打着外面的世界,有光线随时会照进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是要送我回家吗?”路小蝉下意识说出口来。

阿宝走的时候,他看起来不在意。

但其实他很在意……每个人都有家,他却没有。

“如果你想回家我就带你去,但请你答应我三个条件。”

路小蝉没力气,爬不起身来,只得抬了抬手指,又放下。

只要能跟你走,别说三个条件,三百三千个条件,我都乐意!

“第一,我叫你往东,你不得往西。不然……又会弄丢了你。”

路小蝉“嗯”了一声。

虽然老乞丐说路小蝉天生反骨,叫他往西,他非往东。叫他找马,他就要骑驴!

好不容易能见到这个人了,路小蝉哪里敢“反”。

如果把他气走了,自己又是孤身一人,被老槐树砸死了都没人管。

“第二,不许碰我。”

路小蝉心里一阵莫名发酸,忽然想哭了。

他本来以为这个人来到他的身边,就是最不嫌弃他的人了。

怎的还是在意他是个乞丐,身上脏臭,所以不愿被他碰一下吗?

路小蝉的额头抵在地面上,伤心难过得很,连手指头都懒得抬一下了。

“我要是搓尽了身上的泥污……干干净净的……也不让碰吗?”

那人就站立在原处,仿佛立于悬崖峭壁之上,明明心已经入定,却因为路小蝉这一句话,而摇摆。

“……不可。”

这两个字十分笃定,可路小蝉却听到了如同刀刻骨髓的阵痛。

“不碰就不碰……我知道我又脏又臭……”

反正,我也没气力碰你。

“你不脏,也不臭。你替我渡了劫,所以……我便再也碰不得你了。”

“碰了会怎样?”

路小蝉心想自己还有本事替别人渡劫呢?难道从前自己也是个修仙的?

“你会很疼。”

路小蝉乐了:“我不信!你要么让我摸摸,要么告诉我怎么回事!”

你不叫我碰,我就非要碰。

啧啧啧,我倒要看看碰了你,能怎么疼?

等我跟你熟了,我就天天碰你,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第三个条件就是前尘莫问。我永远不会骗你。”

“我明白了……因为不想骗我,所以你不愿回答我的,我也不会追问。”

路小蝉的心中有千万个不解,但是他心里却明白对方不想骗他的事情,一定也是藏在对方心里的痛处。

“你不想答的,我不问。”

你现在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又怎么忍心去戳你心中的痛处呢。

“把这个喝了。”

那个男人又向前走了一步。

这短短的一步,路小蝉听见了他衣衫掠动的轻盈声响,好像还有他的发巾被风撩起有放下的声音,他甚至能感觉到他离他极其的近,就像是要碰到他了。

路小蝉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温度。

接着,他又远离了。

路小蝉摸到了一只小瓷瓶,瓶身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只觉得冰凉润泽。

他往嘴里一倒,仿佛有一阵雾气涌入了他的唇舌,袅绕着进入他的喉咙。

原本虚弱无力的身体,忽然之间就恢复了精力。

心肺俱沁,脱胎换骨了一般。

路小蝉站起了身来,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和手指。

这时候,竹枝的一头在他的手心敲了敲,路小蝉赶紧伸手握住。

竹枝的另一端,自然是握在那个人的手中。

“我们走吧。”

那人转过身去。

路小蝉拉着竹枝,跟在他的身后。

“我若是不答应你那三个条件,你会扔下我吗?”

“我还是得带你走。”舒无隙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却又很笃定。

“那为什么还要提这三个条件?”

“因为从前我想把你留在身边,你却百般不愿意。”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啊?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路小蝉向来讨厌别人什么都会直接说啊!

“你想想?是不是抢我吃的喝的?还是我不听话你揍了我?”

“你喜欢的我都给你。你不听话,我也不会打你。”

“那是为什么啊?”路小蝉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那句“你喜欢的我都给你”却让路小蝉心里像是撑了几百个糖糕,很甜。

都给你,就是没有保留。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没有保留的把一切都给他吗?

“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是舒无隙。”

他的声音虽然听着冷淡,细细品味,就能觉出一丝柔和。

整个鹿蜀镇所有人的声音,路小蝉都听过,却没有一个人的声音像舒无隙这样好听,勾得路小蝉只想一直听他说话。

可这舒无隙每句话都说的很短。

能一个字说清楚的,绝不多说第二个字。

舒无隙……舒无隙……

路小蝉一遍一遍在心里念着对方的名字,生怕自己会忘记了。

“你的名字好特别啊……有什么意思吗?”

“我的名字,是你给我起的。”舒无隙停了下来。

路小蝉的心里轻轻一颤,舒无隙微凉的声音在他的耳中竟然变得温软了起来。

“……我……我哪里给你起过名字啊……听你的声音,你的年纪比我大一些,我哪里有机会给你取名字啊!”

路小蝉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舒无隙了,为什么他说的很多事情,自己都不记得呢?

“因为从前我只有号,没有名字。你说你不喜欢我的号,所以给我起了名字。”

路小蝉拍了拍脑袋,这些他真的不记得。可是舒无隙说的那么认真,根本不是假的啊!

“可我怎么会给你起这样一个名字啊?”

“你喜欢凌源真君的一首诗——白云苍狗了无痕,潋卷云舒终无隙。用了最后一句给我做名字。”

凌源真君是谁啊?听着像个仙号?舒无隙也有号,听老乞丐说过有仙号的都是修真起码五百年以上,而且到达了一定境界的。

路小蝉虽然根本不记得起名字这事儿,甚至怀疑对方认错了人。可是一想到对方的名字如果真是自己起的,心里面第一次有了满足的感觉。

“那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吗?”路小蝉歪着脑袋问。

舒无隙当然知道。

路小蝉听他唤过自己“小蝉”,问他这个问题,不过是让他再念一次自己的名字罢了。

“你叫路小蝉。”

路小蝉心中就像坐了一尊欢喜佛,脚下轻飘飘的,忍不住想要接近对方。

可是他才刚多靠近对方半步,那根竹枝就在他的手心里顶了一下。

“你答应过我的事,还记得吗?”

“记得……”

方才还欢喜的不得了,瞬间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舒无隙不肯让他碰。

“那你是我什么人啊?”

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不然你怎么会来寻我这个瞎子呢?

“故交。”

“……怎么可能是故交啊?我从小就是在鹿蜀镇长大的!如果我从前见过你,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你!”

路小蝉情急之下又要上前,手心又被竹枝戳了一下,只能退了小半步回去。

“我记得你。”

还是那么短的一句话,路小蝉的眼眶又要红了。

他就是想被人惦记着。

老乞丐走的时候,他就怕没人在乎自己。

阿宝走的时候,他也怕没人记得他。

但是舒无隙却说,记得他。

《酒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