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不是没有感受过落雨, 无论是滂沱大雨, 还是绵绵细雨, 但是这一次路小蝉却觉得玄妙无比, 仿佛自己的听觉和触觉都被无限的放大, 哪怕一滴雨水从高空坠落, 与无数尘埃擦身而过, 都细致无比。
它最终落入泥土之中,渗入缝隙里,然后又渗入了根苗, 顺着那一片柔嫩的叶脉再一次重见天日,它生成了花朵,在雨落之际绽放。
“你感觉到什么了?”昆吾问。
“水……”
昆吾了然:“看来你与水, 有着不解之缘。那么关于水, 你又有什么感觉?”
“水……无形无态,它没入地缝, 就是地缝的形态。它被盛入杯中, 就是杯子的模样。”
“还有呢?”昆吾露出一丝浅笑。
“它若是被花草生灵所吸收, 便是草长花开。它若离去, 便是枯败衰落。”
“对啊, 一滴水便是‘一花一世界, 一叶一枯荣’的始源。”
路小蝉呼出一口气来,他发现自从吃下了那片槐树叶,这个世界就变了。
他听见了各种声音。
水脉在这棵万年老槐树中循环往返, 对面的昆吾一呼一吸之间淡入雾的水汽飘摇, 就连他的肌肤都能感受到原本抓不到摸不透的水气。
“很有意思吧?”昆吾笑道。
“嗯……我听到的好像比之前要更多了!”
“那么你可觉得吵闹?”昆吾又问。
“不觉得。这些声音轻灵,就像乐曲一般。”
“你心思纯净,听见的水声自然清灵。”昆吾站起身来,“时辰也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你好好体会。”
“我能听见这些声音,是我已经‘入势’了吗?”
“入势之境哪里有那么简单?我不过是给你开了扇门,你能走多远,就看你自己了。”
昆吾带着路小蝉,走出了门。
兜兜转转的,终于将他送回到了舒无隙那里。
昆吾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舒无隙的面前正在焚香。
烟雾袅绕,幻化成一本一本书经典籍的样子,一会儿消散,一会儿又凝聚。
“你竟然真的在研究我们太凌阁的医经?”昆吾觉得很有意思。
“我会找到治好小蝉眼睛的方法。”舒无隙回答。
昆吾冷冷地勾起了唇角:“那你慢慢找。”
舒无隙抬起眼来,视线落在了昆吾身后的路小蝉身上。
他收紧了锁仙绫,路小蝉感觉有一股力量拽着自己,把他拉到了舒无隙的身边。
昆吾低下身来,靠近舒无隙,用只有舒无隙能够听见的声音说:“好,如果你真能治好他的眼睛,我就相信你不会伤害他,让你带他走,绝不阻挠!”
舒无隙原本冷漠的眼眸浮起一丝流光,看进昆吾的眼睛里:“一言为定。”
路小蝉凑了过来:“你们背着我,都在说些什么呢?”
“说你的坏话。”昆吾摁了一把路小蝉的脑袋。
一摁不得了,路小蝉以前干柴一样的头发,竟然变得滑溜溜的,昆吾没忍住又搓了搓。
谁知道一到灵气化作锋利的刃,横切而来,还好昆吾手收的快,不然就见血了!
“谁让你摸他?”舒无隙的声音响起。
路小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昆吾故意摁着他的脑袋欺负他。
“老乞丐!你怎么又欺负我!”
昆吾无奈地摊了摊手:“你有靠山!你最大!”
路小蝉一听,心里竟然有点小得意!哎呀,哎呀,从此以后老乞丐都不能欺负他了啊!
昆吾走到了门边,又转过头来:“要不然,小蝉还是跟我走吧,还有其他的静室。”
“不用。”舒无隙直接替路小蝉回答了。
“你……”昆吾摇了摇头。
这样朝夕相处,路小蝉又近在眼前,和当初小师弟在无意境天与泱苍朝夕相对又有什么区别?
一不小心就会擦枪走火!
昆吾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了路小蝉:“小蝉,这个你收下,每晚服用一粒。”
“这是什么?”路小蝉打开瓶口,嗅了嗅,然后眉毛立刻蹙起,“这个不是‘千寻’的味道吗!”
昆吾愣了愣:“你果然是狗鼻子啊!这都能闻出来!”
“你给我吃这个干什么!这是清邪火的!我又没有那种邪火!不吃!”
路小蝉把小瓶子扔了回去,谁知道昆吾又给扔了回来。
“你这小崽子真是不识好歹!你若是不吃,小心……”
这时候舒无隙却开口了:“给我吧。”
昆吾摇了摇手:“你吃不吃,要出事儿都会出事儿!我这是给小蝉保命的!”
“保什么命?”路小蝉更好奇了,“难道我还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我会给他吃。”舒无隙的手掌向上,昆吾赶紧将那个小瓶子放在了舒无隙的手心里。
昆吾一走,舒无隙就对路小蝉说:“手。”
路小蝉伸出手来,感觉舒无隙倒了一小粒药丸给它。
“吃了。”
路小蝉觉得这药丢人,只有什么采花大盗或者满心色念之辈才需要清邪火吧,他吃这玩意儿干什么?
但是舒无隙开口,路小蝉只能照办,不然又要被抽手板心了。
到了夜晚,路小蝉睡在舒无隙的榻上,而舒无隙就坐在路小蝉的身边,既不说话,也一动不动,让路小蝉听不见任何声音。
“无隙哥哥,如果我好好修炼,再吃一些丹药,是不是就能看见了?”
路小蝉裹在被子里,侧着身,只露出一个脑袋来。他没有一点睡意,就算看不见也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舒无隙的方向。
“你好好修炼,我才能带你走。”
路小蝉闭上眼睛,这间静室听不见任何水的声音,除了舒无隙清浅的呼吸。
“无隙哥哥。”
“怎么了?”
“今天,昆吾给我吃了一片槐树叶子,然后我就听到了水在那棵老槐树里的声音,在叶子里的声音,在花儿里面的声音。昆吾说,这就是一滴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枯荣’。”
这么安静,路小蝉就想跟舒无隙说话,只要舒无隙开口回答他,他就能听见舒无隙身体里的水声,他血脉的流动缓慢而从容,却又像是酝酿着无尽的执着,追求着万死也难以达到的彼岸。
“你不喜欢听这些道理。”
舒无隙轻声道。
路小蝉笑了:“可是细细揣摩,也很有意思。就好像在这个静室里,没有流水,没有一株花草,没有云雾水汽的声音,可我还是能听见你的声音。”
“我的声音,是怎样的?”舒无隙问。
“你的身上,也有花开与枯荣。”
“好听吗?”
“好听。”路小蝉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着舒无隙体内那些细微末节的声音。
舒无隙的血液流过他的修长的手指,流向他的指尖,就像清透的茶水入杯。
流过他的手腕,就像冬日里一次无人欣赏的花开。
流入他的心脏,忽然化作了气势磅礴的日出,覆盖山川河流。
流过他的唇,忽然变成了缱绻的细雨,悄无声息的坠落,却忽而不甘心地翻涌成狂风骤雨。
这些都是路小蝉从舒无隙的身上听到的,这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你不害怕吗?”
“为什么害怕……”路小蝉没有一丝睡意,只是看着舒无隙,想象着他的样子,“你就是我的一花一世界……”
“若是从前,你也不害怕我,该有多好……”
舒无隙的声音很轻,却也干哑,原本淡漠的眼睛里染上了深沉的雨夜,浓墨一般想要挣脱束缚。
“要是能快点看见就好了。”路小蝉砸了砸嘴,他准备好好睡一觉,做个大大的美梦。
在梦里,说不定就能看清楚舒无隙的脸了。
“嗯,你从前爱看花开花落、青山夜雨……”
“那些看不见都不打紧。可我想看见你。”路小蝉轻轻拽了拽锁仙绫。
舒无隙愣在那里。
“无隙哥哥?你睡着了吗?”路小蝉压低了声音,小心地问。
“我在呢。”
“哦。”
就在路小蝉快要睡着的时候,舒无隙又问:“你真的想看见我么?”
“想……如果能看见你,折寿十年都没关系……”
舒无隙扣着路小蝉被子边缘的手指一紧。
没过多久,就听见路小蝉拉长的呼吸声,他睡着了过去。
舒无隙缓慢地低下头来,小心地避开了一缕落在枕边的发丝。
“我不要你折寿……你若想看见,我必让你看见。”
子夜已过,舒无隙端坐在桌案前,面前仍旧焚着清烟,太凌阁的医道藏经一页一页在烟雾中散开又聚拢,最后停留在一页残卷之前。
舒无隙伸出手指,闭上眼睛,将灵气灌注其中,残卷缓慢地被修复了起来。
而此时的路小蝉心魂漫游出了身体,又回到了梦里那个清净无人的地方,而他又变成了那个满身瓶瓶罐罐的小少年。
小少年的面前挂着一幅空白的画卷——真是能映照出欲念的法器“镜花水月”。
他盘腿坐在画卷前,一把拽住了正要从他身后走过的素衣男子。
“你不想看看,我心里面的欲念都有什么?”
小少年眯着眼睛笑着,另一只手摘下了腰间的药壶晃了晃。
他本来以为男子会像之前每一次一样,拂袖而去,但这一次不同,他随意地抬起了自己的衣衫,端坐在了小少年的身边。
“哎哟,真不容易能吸引你啊!我得好好想想给你看点儿什么!”
小少年搓了搓手,闭上眼睛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酒撞仙”,喝了这仙酿,就掩饰不得自己的欲念了。
蓦地,手中的药壶跌落下来,小少年向前栽倒,就这么睡着了。
身边的男子一手将他揽入怀中,另一手勾住了他的药壶。
原本空无一物的画卷上,淡淡的水墨晕染开来,流动着逐渐幻化出鲜明的色彩。
和风之中,初芽吐蕊,透明而娇嫩的花瓣缓慢地向着日光张开,露水点缀在花瓣上,一阵摇曳,便坠落了下来。
男子的目光就像被锁住了,看着那朵小巧的开在石缝中的花朵从绽放到凋零,再到衰败。
接着又是蛐蛐儿打架、奶猫爬树、乌龟游泳……随之而来是市井烟火,糖糕在油锅里从一小块变成蓬松金黄的样子,烤饼从烤炉里被夹出来滋滋冒油的样子……
男子缓慢地抬起手来,在画卷上轻轻一碰。
画面骤然又变了,是天上的流云奔涌,落入霞光里,照亮山川河流,气势磅礴。
男子目不转睛,一直看着。
怀里的小少年嘟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
“我刚才是不是醉倒了呀?画卷里面都有什么呢?”
男子将药壶递给了他,说了声:“你继续喝。”
“为什么啊?我不喝了!你喝!你喝了给我看看你心里想什么!”
“你喝。”
“我就不!”小少年叉着腰,歪过脸。
男子不说话了,放下了药壶就要起身,小少年赶紧一把拽住他。
“我喝!我喝!你别走!”
男子又坐了回去。
小少年侧过脸,勾起嘴角,眯着眼睛坏笑了一下,仰头又喝了几口,歪着脑袋睡着了过去。
空白的画卷再一次延伸出无数曼妙的线条,勾勒出一个一个妖娆的身影,接着形成旖旎的画面。
男子晃了晃歪着脑袋睡觉的小少年:“这个不好看,想些别的。”
画面骤然又变了,变成觥筹交错,里面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附庸风雅,饮酒取乐,甚至靠在一起,亲昵非常。
小少年又被晃了晃。
“这也不好看,换掉。”
画卷里变成了床榻,榻上是两个人颠鸾倒凤……不可描述。
男子本想继续摇晃小少年,但手指快要碰上他的时候,就像被烫了一下,收了回来。
当小少年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倒在地上,身边的人早就不见了。
小少年歪了歪脖子,哼哼起来:“哎哟哎哟!那个讨厌鬼走了也不叫醒我!这下脖子都歪了!”
他将画卷收拾起来,拎了自己的药壶,走在黑夜里又长又深的回廊之中。
小少年四下张望,回过头也发现没了亮光,害怕了起来。
“救命啊!这是哪里啊!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啊!”
空荡荡的,除了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小少年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你快出来!带我离开这里!带我离开这里!我不要一个人!”
这时候,路小蝉的耳边传来舒无隙的声音。
“小蝉,醒醒。你在做梦。”
他手腕上的锁仙绫骤然被收紧,令他忽然醒过神来。
“小蝉,你怎么了?”
隔着被子,舒无隙将他裹住,抱了起来,勒得紧紧的。
“我梦见自己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然后你也不见了。”
“以后不会黑了。”舒无隙轻轻靠在路小蝉的耳边说。
“为什么啊?”
“我找到让你看见的办法了。”
舒无隙侧过脸,看向桌台上焚烧的香炉,清烟停留在一页藏经上。
——以千年修为入魂,冲业火,点丹元,可开慧眼,见万物生灵。
“真的?”路小蝉抬起眼睛来。
“真的。”
舒无隙的手指隔着被子,点在路小蝉的后背上。
骤然间,他的灵气翻滚,如天河直坠青云,倏然间全部没入了路小蝉的体内。
路小蝉只觉得血脉之中,千军万马浮尘飞踏而来,排山倒海,将他淹没毁灭。
他的骨骼咯咯作响,胸膛里的丹元震动着就快要裂开。
他要死了!
他要粉身碎骨了!
倏然之间,眼前的黑暗中剥离出温柔的色彩,像是细碎的熹光,接着黑暗与光亮之间化作一道金亮的弦,忽然崩裂开来。
疼痛欲裂的感觉消失了,他的丹元充沛轻盈,而他的眼前是一个身影。
银蓝色的琉璃光泽勾勒出深邃而温润的眼,化作悦目的肌肤,化作令小蝉心跳如鼓的唇,化作如同冰原高川般不可攀附的鼻骨,典雅与力度并行不悖。
他远比路小蝉千万次所想象的……还要惊艳,比黑夜中寂寂燃烧的灯火还要令人向往,比云翳间的月光更旖旎,他的一切浮动在路小蝉的眼睛里,悄无声息潜入他的心头。
“无隙哥哥……是你吗?”
路小蝉伸出手,之间就快要触碰上舒无隙的脸,对方却侧过脸避开了。
“是我。”
“我……我是看见了吗?”
“嗯。”
路小蝉睁大了眼睛,细细地看着眼前的人垂下眼帘的样子,比老乞丐所描述的美人颔首的样子要动人千倍万倍。
“小蝉,你去找昆吾看看。”
“哦!对了!得去让老骗子看看,他还号称太凌阁的阁主呢!反而是你治好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