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着让万物尽皆失色的容颜, 此刻却像是随时枯败凋零。
昆吾张了张嘴, 开口道:“三千世界, 生灵无数, 你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但穷极一生, 你却只执着一个路小蝉。看来, 小蝉根本没有把你的执欲给治好……”
舒无隙的目光落在路小蝉的身上。
“他治好了我的执着, 却种下了妄念。一来一回,一取一舍,世间因果, 本就如此。”
路小蝉的睫毛颤了颤,沙哑着轻轻喊了一声:“水……”
昆吾赶紧转身,倒了一杯茶水送到了路小蝉的唇边。
路小蝉咕嘟咕嘟, 把一整壶的茶水喝了个精光。
他侧过脸, 用力地听。
“无隙哥哥,你还在吧?”路小蝉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看向舒无隙的方向。
这还是第一次他睁开眼睛的时候, 舒无隙没有坐在他的榻边。
这样的距离, 明明一伸手就能拽到, 可路小蝉就是觉得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星河迢迢。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过来?我刚才好疼啊!好像烧起来了一样!”路小蝉故意用可怜、委屈又期盼的声音对舒无隙说。
他知道舒无隙看起来清冷, 可对他不但心软, 而且有求必应。
他看着舒无隙的肩头微微前倾,似要站起来走向他。
路小蝉浑身的疼痛都不见了,满满都是要嗅到舒无隙身上味道的欣喜, 可是舒无隙却扣紧了手指, 一动不动。
心里面一下子就空了。
“……无隙哥哥?”
你怎么了?
为什么不来我的身边?
昆吾立刻看向舒无隙,冷声道:“你想要瞒住的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你怕他会想起业火焚身的痛苦而离开你,可他现在已经真真切切体会过了!”
“业火……什么业火?”路小蝉眉头紧蹙。
他知道舒无隙和昆吾一直瞒着他。
舒无隙看向昆吾:“你出去吧,我来对他说。”
昆吾犹豫了,“我要在这里守着他。”
良久,舒无隙才开口道:“业火就是刚才让你烧着的东西。”
路小蝉蓦地想起刚才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恐惧来袭,他立刻就缩到了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仿佛自己呼出一口气,就又要烧着了。
舒无隙看着他,声音冷了下来:“让你烧着的并不是业火,是我。这就是我不让你碰我的原因。我就是业火燃烧的引子。”
路小蝉窝在那里,他只知道那阵痛苦让他恨不得从未来到这个世界。
“你是不是怕我了?”舒无隙问。
他冰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即将走向尽头的绝望。
好像路小蝉的一个回答,就能将他击垮了。
昆吾知道,他明白那个答案,可是他还是要问。
“怕你什么?”路小蝉仰起脸来。
“怕因为我而被烧死。业火焚身是世间至刑,仙圣都忍受不了。”
舒无隙的声音越来越冷。
路小蝉第一次听见舒无隙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
一种恐惧涌上他的心头,遍布他的骨髓。
而昆吾看着舒无隙,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灵气,就像是枯萎了的泉水,凋零了的草木,只想要赴死。
昆吾的心脏一沉,他有了一个恐怖的想法,那就是如果路小蝉说害怕他,他就会自毁丹元,灰飞烟灭。
这是唯一让舒无隙不用压制自身欲念,又能清除路小蝉业火的方式。
可如果舒无隙身死,谁来克制那片无意剑海?
天下苍生对于舒无隙来说,比就像尘埃一样毫无意义。
昆吾看向路小蝉,唯恐他说出害怕,到时候无意剑海倾颓而下,还有多少生灵能够存活?
路小蝉看着眼前的舒无隙,像是只要自己用力看着他,就能留住他周身的灵气。
“我……早就说过了……不在乎能不能看见流云万里、也不在乎诗酒年华,只想一直能够看到你……”
愿你对我,不离不弃。
路小蝉的眼泪落了下来,他不住地擦着自己的脸。
他无父无母,无人在意他的生死,于天地自己不过尘埃般渺小,可是在舒无隙的心里,一定很重要。
昆吾愣住了。
那一刻,舒无隙已经暗淡的灵光四溢,如同涅槃的凤凰,朝着灼热的日火而去。
他来到路小蝉的面前,双眼看着他,就像暗色阴影里的一点星火,是无法被消磨的执着。
“小蝉,你就待在这里!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取一样东西,很快就回来。”
“你要去哪里!”路小蝉伸手要抓住他,舒无隙侧过脸避开了。
“我不会扔下你。等我回来了,你就能摸到我了。”
昆吾万分惊讶。
哪里有什么办法能消除业火,舒无隙难道是要离开小蝉了?
“你骗我是不是?”路小蝉心里一沉,这是自从见到舒无隙之后,他第一次说要离开自己。
舒无隙淡然一笑,抬起了手腕,锁仙绫一个婉转而起,蹭过路小蝉的脸颊,就像是舒无隙的手指为他拭去眼泪。
“我说我会回来,我就一定会回来。”
舒无隙转身就离去了。
路小蝉只觉得心里一阵空落,不断拽紧锁仙绫,除了叮铃叮铃的声音,却拽不住舒无隙。
“小蝉,我留三道剑意与你,代替我保护你。昆吾,你看好他,少则半月,多则一个月,我必回来找他。”
“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取什么!”
昆吾追了出去,可舒无隙神行千里,已经没了踪影。
他转过身来,看见桌案上已经熄灭的香炉,立刻将其点燃。他必须要知道,舒无隙最后看的医经是什么。
《凌源君医典》北冥篇。
——北冥有灵兽,其名为冽,千年褪皮,世间至寒,若为附骨衣,可隔世间一切邪灵业火。
昆吾闭上眼睛,用力锤了一下桌面。
冽虽是灵兽,却性情乖僻。
舒无隙刚被自己的千年灵气反冲了丹元,仙剑也留在了无意境天,万一冽不将自己的褪皮交给他,他必然要和冽硬碰硬!
倘若他不是冽的对手,该如何是好?
路小蝉还在拽着锁仙绫,心中一阵懊恼。
“师兄!师兄!你快帮我叫他回来!”
他已经奔到了门边,昆吾赶紧将他拽了回来。
“小蝉!我们都追不上他。锁仙绫锁住的是魂魄,并不是肉身。所以无论他去哪里,还是与你连在一起的。”
路小蝉顿了顿,又坐回了榻上。
昆吾叹了一口气,在他的面前坐下。
“小蝉,你就不想知道……你身上的业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过,我替他渡了劫。这业火,就是他的劫对不对?”
“是的。他就是……”
“你不用告诉我。他没有对我说的,就是不想我知道的。他不要我知道的,我就不去想。”
路小蝉很认真地回答。
昆吾呼出一口气来,拍了拍路小蝉的肩膀:“那么你就好好留在这里,不要到处乱跑,等他回来。”
“嗯。”
昆吾低下头来,忽而又觉得,“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纵然因为心有牵挂而永远破不了“大势”之境,只要心中满足,何处不是极乐?
自从舒无隙走后,路小蝉每一日都会在太凌阁中的万年老槐树下冥想。
昆吾也乐于见到他认真修炼,于是派了一个小药童青曜,陪在路小蝉的身边。
青曜没事就带着路小蝉四处逛逛,照顾路小蝉的起居。
舒无隙的离去好像没有影响到路小蝉的心情,每日修炼完了,路小蝉便会跟青曜一起修一些小仙法,用草叶折出蛐蛐的样子,斗得不亦乐乎。
蛐蛐斗得没意思了,路小蝉就用灵藤编成小猫小狗,它们在昆吾的仙草园里面磨爪挠树,青曜追在这些小猫小狗的后面,想把它们捉回来。
路小蝉就越编越多,气的昆吾直接用灵气将这些小猫小狗抽没了。
“你这般顽劣,信不信舒无隙回来打你的手板!”昆吾搬出舒无隙,希望路小蝉老实一点。
路小蝉呵呵一乐:“你信不信我无隙哥哥回来,知道你把我的猫猫狗狗都弄没了,打你的手板?”
昆吾梗住了,指着路小蝉说:“滚滚滚!你糟蹋什么都好,不要糟蹋我的仙草园!”
仙草园被锁了起来,路小蝉进不去了,开始沉迷折纸人,给它们点了灵气,这些纸人的动作言行都像极了舒无隙,陪着路小蝉吃饭睡觉。
一走进舒无隙的静室,就看见路小蝉懒洋洋地躺在纸人的腿上,还有纸人给他梳头发,替他穿鞋子,路小蝉从来不敢对舒无隙的本尊怎么样,就把这些纸人挨个儿都“欺负”了一遍。
昆吾看了都觉得老脸挂不住,心想这算不算早三暮四?
若是舒无隙回来,不会责罚路小蝉,但肯定会怪他没有管好路小蝉。
七日之后,正在炼药的昆吾收到了洛水涧掌门赵梓谦的飞鸾衔书,他的夫人生产在即,却因为邪灵潜入洛水涧伤了真元,只怕母子性命不保。
昆吾赶紧收拾了东西,路小蝉这个小魔头,眼不见为净!
他带上丹药,唤了自己的灵兽氿鳐,赶往洛水涧。
路小蝉玩了一整天的纸人之后,就觉得没意思了。
它们哪里比得上真正的舒无隙呢?
他撑着下巴,心想还是好好修炼,修为有了长进,以后有什么事情也不会拖舒无隙的后退。
“青曜!青曜!”路小蝉呼唤起来。
太凌阁中空间层叠,路小蝉总是找不着北,每次去万年老槐树下修炼,都要青曜带路。
青曜推开了门,低着头走了进来。
“师叔有何吩咐?”
因为路小蝉叫昆吾为“师兄”,青曜是昆吾的弟子,自然称呼路小蝉为“师叔”。
路小蝉盘着腿,坐在榻上,撑着下巴,看着青曜,指尖在膝盖上点了好几下,随即笑着说:“走!咱们去修炼去!”
“是,师叔。”
路小蝉跟着青曜走了出去。
青曜走在前面,路小蝉跟在他的身后,趁着他不注意,忽然转入了另一个空间。
这个空间正好是藏药阁,无数医修药童正在整理灵药。
路小蝉能够看见每一个人身上的灵气,他赶到一个灵气最为充盈的医修身边。
这个医修的名字好像是子桥,是昆吾座下弟子。
子桥正要行礼:“师叔……”
“还要这虚礼做什么!我跟你讲,青曜被邪灵附体了!我看见他周身的灵光都是黑沉沉的!和前几日完全不同!”
路小蝉的话刚说完,青曜就走了进来,恭敬地说:“师叔,是不是弟子行路太快,您没有跟上?”
路小蝉向后一退,他方才在房中就注意到了青曜身上的黑气,但当时房中只有路小蝉一人,没有人教过他如何祛除邪灵,路小蝉不敢贸然戳穿。
青曜没有在静室中直接动手,多半是想带路小蝉去什么地方,路小蝉按耐着心中忐忑,找准了机会来到医修多的地方,想着人多力量大。
此时的黑气已经将他团团包裹住了,一丝原本的灵气都看不见。
路小蝉身边的子桥低下头来,小声道:“师叔,您多虑了。这里是太凌阁,邪灵魔祟是进不来的。”
青曜微微一笑。
“师叔,是不是纸人玩的没意思了,想要诸位师兄弟们陪着您游戏?”
这几日路小蝉放出的猫猫狗狗没少胡闹,青曜这么一说,藏药阁中的弟子们都以为路小蝉又在玩闹了。
“我没有玩闹!他就是被邪灵侵体了!你们怎么就是看不出来!”
路小蝉心急如焚,子桥却扣住了路小蝉的手背,笑着说:“师叔,若是想要游戏,等我们忙完了再陪您。”
子桥的手指紧了紧,路小蝉立刻明白了过来,笑着说:“那好,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忙完了陪我玩!”
青曜赶紧上前:“子桥师兄,师父临走时嘱咐了,要师叔好好修炼。”
子桥不急不缓地转过身来,将一个药格缓缓打开:“修炼不急于一时……”
话音刚落,子桥一把就将路小蝉推入了药格之中,只听见子桥高喊一声:“师叔快走!去师父的静室!”
路小蝉一阵坠落,掉进了另一个空间里。
他欲哭无泪,这里是哪里他都闹不清楚!怎么找得到昆吾的静室啊!
而此时藏药阁中,所有医修转过身来,看向青曜的方向。
子桥冷目怒斥:“大胆邪灵!竟敢擅闯太凌阁!简直……”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青曜的唇角勾起,掠起一丝邪笑:“简直不知死活?这些陈词滥调,怎么千年万年过去了,还是一点新意都没有?”
“逼它离开青曜的肉身!”
子桥一声令下,十几个医修纷纷结阵,数道灵光连结了起来,风如同刀刃一般回旋涌动,一道御邪大咒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瞬间将青曜锁入其中。
青曜仰面哈哈大笑起来。
“昆吾的徒子徒孙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这么多人,才结出这样一个不堪一击的咒!”
蓦地,青曜身体中黑色的邪气延伸而出,像是黑色的浪潮,将十几人结成的御邪咒冲毁。
子桥和其他弟子死守,再次结咒,只是他们的大咒还没有连起来,黑色的邪气浓如沉墨,化作一柄巨大的黑色镰刀,一晃而过,咒形破灭,所有的弟子都被伤及内府。
子桥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不能让它走——”
但是青曜却飞身来到了那个药格前,跳了下去,子桥惊喊道:“师叔——”
其他弟子都伤的不轻,有的完全昏厥了过去。
子桥要紧牙关,将自己最后一丝灵气弹了出去,这一丝灵气化作青鸟,冲破了冲向藏药阁的青虚顶,虚化成万千细碎的灵羽,散落向四面八方。
“师兄……”另一位弟子爬向子桥,“师父已经走远了……你就算是放了信号出去……也没人能赶来救我们……”
子桥闭紧了眼睛:“师父离去前……我听他说起过……千秋殿主的灵兽走失,这几日将入我们太凌阁的地界寻访……这邪灵起码吸食了上千年的邪欲,我们阁中弟子对付不了……”
“可是就算千秋殿主就在附近……他素来与仙门各派不和,只怕不会管我们的事儿……”
“如此,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此时的路小蝉,在不知道哪里的空间中飞奔,可怎么奔跑都像是在层层叠叠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更不要提找到昆吾的静室了。
青曜的声音传来,忽远忽近,惊得路小蝉摔了一跤。
“师叔,您在哪儿啊?这是在和弟子玩捉迷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