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仿佛被刺穿, 江暖的神经一阵痛, 再次失分。
“再来。”简明的声音依旧冰冷, 这是赛场上对待对手的态度, 至死方休。
围在陈露身边的女孩子们都捂住了眼睛。
“好惨……不敢看下去了……”
陈露却拉下她们的手。
“我可一点都不觉得惨。反而觉得江暖真的厉害, 扛住简明的连续进攻, 你要知道简明面对陆然都能卯住一口气将速度发挥到极致一击必中, 但是对小暖却并没有那么做,这并不是单方面的碾压厮杀,而是真正的指导。”
其他的女孩子们放下手来。
江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动了动脖子。
别着急,别害怕,江暖。
她低下头, 脚尖随着某种节奏在地面上踩了踩, 然后她抬起头来,回到了中心线的另一侧。
连续八剑, 江暖一分未得, 她似乎一直在负隅顽抗, 但即便是行至末路, 她都没有片刻放弃, 反而让周围的人心中生出一种敬佩。
“你感觉到了吗?”穆生搭着徐梓天的肩膀说。
“感觉什么?”徐梓天问。
“当然是简明每一次压制江暖的难度在增加, 就好像一场反抗,好似每一次都被强势镇压,但最终会绝地而起。”
已经到第九剑了, 江暖的脖子里都是汗水, 她抬起了护面,甩了甩自己的头发。
脑海中所有的思绪都在简明的碾压下一点一点的坍缩,凝聚成一个点,一个等待爆发的原点。
当简明的剑力再度落下,仿佛劈开了风暴与尘埃,即将将她压垮,江暖抬手,一个逆行的滑剑反击,由下至上刺破了呼吸,击中了简明的胸口。
这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角度,这是将简明刚才击中江暖的那一剑在瞬间逆向使用的一剑,被击中的简明都顿住了。
江暖终于得到了一分,而且是极其精妙的一分。
它也许只是江暖在激动之下的巧合,但是那一刹那的攻守变化超出了想象。
“你总算拿出了一点不属于陆然的东西。”简明淡淡地说。
就像是一道火光擦过江暖的大脑,瞬间光明肆意地冲了进来。
江暖向后退回原位,她用力地看着对方,脚尖按照自己心跳的节奏点了点。
又是一场厮杀的序幕,这一回江暖主动出击,随着她的嘶吼,汗水在护面之下飞扬,仿佛她才是风暴的制造者,击打简明的剑甩出锐利的弧度。
“好快——”陈露的心神绷起,这恐怕是她见过的女子佩剑里最快的一击。
但是仍然在简明的反应范围内,只是简明抬剑要完全破坏江暖击剑线的时候,江暖却在两人相互触剑之后,迅速退出对方的进攻距离,当无论是现场还是简明都以为江暖是一击未中开始防守,她却忽然迅速地向前,连贯而迅捷,就像是刚才与简明对阵的陆然,逆风呼啸而来,就像是江暖被简明破坏的一切再度拼凑起来的回归,简明挥剑就要镇压她的进攻却没想到江暖骤然停步剑尖与简明相触碰,她早就做好了与他硬碰硬的准备,将一个女孩全身的力量都压了下去,紧接着一剑挑刺,简明绷起自己的身体向后撤离,那一刻他的心里一声“糟糕”!
江暖早就料到他会后撤躲避,而她真正挑刺的就是他的手臂!
这一剑太精巧,融合了陆然的半弓步加急停的假动作,同时又糅合了简明的急停挑刺。
陈露愣在那里,她很清楚,这不仅仅是天赋的不同,而是江暖的学习不仅仅是把某个人的杀招再现,而是以江暖的方式再现。
简明呼出一口气来,无论是对阵陆然还是海川大学的庄云,都不及此刻的命悬一线……让人上瘾。
江暖也完全没料到自己那一剑能延伸到自己预设的进攻距离之外,瞬间好像对自己的进攻有了新的了解。
“厉害……”穆生眯起了眼睛,“真的太运气小暖不是男生,不然我和徐梓天真的没机会在全国青少年锦标赛里入选省队了。”
“这一剑,会让小暖延长自己的进攻距离,她会对自己所能到达的边界更自信。”陆然抱着胳膊回答。
果然,从下一剑开始,江暖的进攻外延仿佛向外延伸了一个维度,她甚至更加大胆,挥臂以及假动作的程度夸张到几乎要让人信以为真。
而简明的镇压与反击也向上了一个层次,在抵挡江暖进攻之后所展现的反击水平之高,让人叹为观止。
江暖在简明那里拿下了六分,但简明却已经到达了第十四分。
也许是最后一剑,江暖的脚尖在地面上点了点,身体的重心随着脚掌而前移后撤,似乎寻找着最合适自己的重心。
对面的简明抬起了胳膊,压了压,这一剑看来仍旧会是接近巅峰水平的一剑。
当他们站在中心线的脸侧,腿部绷起的时候,围观者的呼吸也就此停顿。
佩剑的胜负很快,快到要回味那一刻都必须用力去回忆每一帧的画面都未必能想明白。
两人几乎全速崩向彼此,像是碎裂开的山石,飞溅而起,简明的臂长让他的剑先一步劈甩向江暖的护面,这是一种极强的威慑力!
江暖的脚尖点住,后撤时候背脊向前绷起,还未落地简明的剑迅速无比地袭来,她横剑挡开,几乎要失去重心,她右脚向后点住,在那半秒的时间里她顺应着简明的节奏不断后退几乎被压制了四分之三的剑道!
这看似一面倒的局面在她的左脚后脚跟向后撤之后在简明试图劈甩她另一侧肩膀的瞬间她果敢地破坏了简明的击剑线,反手横劈被简明稳健防守,紧接着江暖调度起自己的速度,连续三步在瞬间缩短距离,从加速到落地都超乎意料,直至将简明逼回另一边。
穆生与徐梓天的背部都是冷汗,而陆然抱着胳膊的手死死握紧,胜负在此一刻。
江暖一个压剑,用下了自己全部的力量,但是简明却反压制了她,转而破坏了她的进攻,但是江暖在转瞬间调整了自己进入防守状态,挡下了简明的进攻,就在她抬剑反击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刚才简明那一剑的力度根本不够,而果然简明与她触剑之后立刻后撤,紧接着发力刺了过来。
江暖睁大了眼睛,那是技巧与力度融合的一剑,刺中江暖的时刻,剑身弯曲,江暖向后退了半步,而简明已经拿下了这场练习。
十四比六。
看起来输的好像很惨。
简明抬起了护面,汗水就坠在他的鼻尖,他摘下了手套,将湿润的发向后捋了捋。
“不错。”简明说。
而江怀则站在原处。
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很有天赋,从每一个周末在俱乐部里她和陆然的对练,他就有一种骄傲。
但是这一次,他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江暖可以被挖掘出来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而简明仅仅用一场练习,就把这一切都划开,给了江暖释放的出口。
江暖站在那里,看着简明将手伸到自己的面前。
他用调侃的语调说:“输掉了就不给握手了?”
简明侧过脸,方才的压迫感已经消失在他带着笑意的眉眼之间。
但就像是曾经无数次观看简明的比赛时的感觉,赛场上的简明,才是真正的简明。
“谢谢。”江暖握住了简明的手。
她走到江怀的面前,江怀皱着眉头的样子让她压力很大,但是父亲没有责怪她一句话,而是将她几次失分在战术上的失误总结并且极尽各种可能地带着她反思。
江怀说完之后,她回到长椅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才的对阵,每一剑仿佛都延伸出不同的可能。
陈露以为江暖是因为只拿到六分被江怀责备而不开心,正要上前去安慰,却被简明拦住了。
“让她自己好好地去想。安静的思考有时候也是一种不可缺少的练习。”
“哦……”陈露点了点头。
简明和陆然坐在江暖对面的长椅上,两人都喝着矿泉水,看着对面抱着膝盖皱着眉头的女孩儿。
“陆然,现在你明白了吗?要让她看着你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你觉得自己陪着她练习,把自己在赛场上所学到的一切传递给她是教给她那些她不曾拥有的经验。但你只是一个人,你给她的是一个看似很高的玻璃顶。任何一个人,都能把这个玻璃顶击碎。”
“那么你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和你的对战,你会输掉么?这不是巧合,而是因为小暖在看着我们。你太想赢我了,你比从前更急躁。而我却知道,我给她的每一个玻璃顶,本来就是为了让她击碎而存在的。”
简明沉默了。
“接着啊!”徐梓天的声音传来。
坐在长椅上的江暖下意识看向他的方向,只见徐梓天将一瓶矿泉水扔过来。
瓶盖没盖紧,被甩开来,矿泉水瓶在空中倒转,站在江暖不远处的穆生冲了过来,但是晚了一步,江暖随即伸手一握,将瓶身捏住,瓶子里的水哗啦一下倒了出来,直接流了她满脸。
那瞬间,涌入江暖脑海里的就是耳边咕噜噜的水声,她仿佛看见了自己落入水里……
所有的思维猛然间向下一沉,彻骨的寒冷来袭,让她全身战栗,她骤然坠入了记忆深处并不清晰但却经常会回想起片段——那个空旷的击剑馆里,自己的面前是身着击剑服的陆然。
她越是接近这个领域的巅峰水平,似乎那一晚的记忆就越来越清晰。
筋疲力尽之后的他们躺在剑道上,看着头顶明亮道晃眼的灯光,她侧过身,眼里是陆然胳膊抬起遮挡在眼睛上,从鼻尖到下巴,是利落而优雅的线条。
“你不要放弃击剑好不好?”
“为什么?”
“我读书没有你好,也没有你长得好看,样样都不如你,但是只有击剑可以。等到哪天我得到了什么女子精英赛或者什么什么联赛的冠军,我就可以对我爸说,你看我在击剑上不比陆然差。”
她用带着恳求的口吻对他说。
她是知道,陆然是根本不可能回在乎她的想法的,但是她的心中满怀期待。
但是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让江暖都快忘记自己说了什么。
直到因为运动而上升的温度逐渐凉了下来,她打了个喷嚏,而身边的陆然蜷起了膝盖,小臂撑着上身坐了起来。
她看向他,他开口不疾不徐地说:“你有本事期末考进前三考场,年级前九十名,我就不放弃。”
她心里一惊,立刻也坐起身来:“考试和击剑有什么关系啊!而且我一直都在一百多名徘徊啊!你要我考进前三考场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陆然站起身来了,拎着剑和护面走向男子更衣室。
“你求我啊。”
这么一句话在击剑馆里回荡着。
“我刚才不是求你别放弃了吗?你还要我怎么求啊?”
“求我教你数理化。”
“啊?”
“你爸不是说你考不进年级前三考场,绝对不会给你签字让你参加比赛吗?如果是那样,就算我不放弃击剑,你也没有追上我的机会。”
即将离开的陆然回过身来,他的唇角凹陷,那是无法捉摸的笑意,却让那一刻的她充满了希望。
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可是彼时彼刻,他弯下了腰,告诉她——我愿意拉你一程。
“你没事吧!”陆然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瞬间把记忆中的片段再度推离。
江暖蓦地睁开眼睛,发现原本在对面的长椅边和简明说话的陆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到她的身边。
“徐梓天,你长点心好不好!哪有你这样扔矿泉水的?你砸到小师妹了!”穆生的声音响起。
简明已经去找了毛巾来给江暖擦脸。
江暖被水呛得一阵咳嗽,仿佛刚才出现在脑袋里的东西都是幻觉。
“我没事了……谢谢……”
整个下午,江暖都心不在焉。
她忍不住一直看着陆然,如果自己刚才想起来的东西是真的,那么陆然果真从上学期就一直在教自己了吗?
练习结束,她跟着陈露他们进了更衣室。
在淋浴间里,她打开水,任由水流从她的头顶流下来,那种沉入水下的感觉再度涌入她的脑海。
她想起自己曾经端着卷子,忐忑地来到陆然的书桌边,“你教教我这题呗……”
然后陆然就在一个本子上画了一笔,连成了一个“正”字。
他抬起眼说:“我要是教会你这题,凑一起就是五道题了。”
“好吧,好吧,五道题了,你要我怎样?”
“买个自行车,每天骑车上下课。”
“我不要……上次你教我五道题,我答应帮你打开水,班上都说我喜欢你。”
“那你回家自己想,最好靠你自己能考进年级前三考场。”
“啊,好好好,我去找我妈要钱买一辆好吧?就当每天早上锻炼身体啊!你先教我这道题,老师不是说是期末考必考题型吗?”
两人说话的声音逐渐远去,就像是被拖拽而走的记忆。
江暖猛地关掉水龙头,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就像是隔着什么屏障,是她忘掉的事情吗?
她傻傻地推开门,就听见陈露的声音。
“小暖,你就洗好了?你头顶上都是肥皂泡啊!”
“啊……哦……”江暖又退回到了淋浴间。
脑子忽然乱了起来。
那些声音和画面是怎么一回事?
她貌似和陆然有什么约定?
因为想要老爸给她的报名表签字所以要考进前三考场?
陆然答应了教她,但是每教会五道题,就要答应他的条件。
什么上下课帮陆然打水,买自行车跟在陆然后面上学放学……搞不好那条傻兮兮的围巾都不是她自愿织的!
哦——我擦!
弄不好上学期她压根没追过陆然!
江暖迅速洗掉泡泡,草草擦干净了自己就出来了,一出门,就看见陆然背着他的运动背包站在更衣室的走廊外面。
好想上前问个清楚!
但是简明也走了出来,正好看着她,说了声:“走了,回家了。师母肯定做了好吃的等你。”
江暖正要兴师问罪的冲动只能暂时压制下来。
坐在回去的车上,江暖一句话都没说,她的心里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来爬去,咬着她。
也许是因为今天看陆然和简明的练习赛太激动了,而简明和自己的对战也不知道刺中了她的哪根神经,又或者是拿瓶从头顶浇在她脸上的矿泉水,把她的记忆给刺穿了,一下子许多东西都涌进来了。
吃晚饭的时候,陆然回他自己家了,因为袁阿姨和陆叔叔都回家了,他们一家三口难得吃一顿饭。
反而是江暖面对着老妈做的红烧排骨,却咬着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