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香离了恒香斋,她对其中的焚香和面脂毫不留恋,独独对那扇檀香木雕镂大门念念不舍。
楚溪顺着她的目光在木门上停留了片刻,见李晓香转身迈开脚步,楚溪开口道:“未想到姑娘对面脂如此了解。”
“只是在药坊中接触了些许药理药性,以此对恒香斋的面脂提出些浅薄的看法。晓香才疏学浅,远不及师兄柳熙之,所说的也不过皮毛。楚公子见笑了。”
“也难怪李姑娘对恒香斋所制的面脂无丝毫留恋。太注重表面的华丽,反而忽视了最简单实际的功用。”
李晓香没有说话,这一趟恒香斋之行,更加确定了她要做的是怎样的东西。不需要名贵的材料,不需要去刻意讨好任何人,因为最实际的效果会让用过的人信任她的配方、相信她的品质。
“你喜欢檀香吗?”楚溪的声音从身后扬起。
李晓香下意识停下了脚步,她的身边是来往的人流。
她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之间楚溪竟然陪着她走出了香粉街。这家伙不是有马车吗?为什么不乘马车?
当她回过头来,看见楚溪的那一眼,心头仿佛被狠狠撞了一记。
那样熟悉的表情,看似淡然的笑容,李晓香骤然想起自己还是李蕴的时候。
“你喜欢巧克力吗?”孽障眯着眼睛,仰着她那张早就想撕烂的脸,少女漫画里标准的男主角架势。
可她偏偏不吃他这一套。真要说了喜欢,天知道这死东西会给她下什么套。
“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干嘛,我说喜欢你会买给我吗?”
“会啊。”
天经地义的表情,仿佛她说自己喜欢天上的星星,这家伙还真会弄艘宇宙飞船给她摘。只是她清楚而理智地知道,这个表情并不只属于她。
“你买了我也不吃。”
此刻,楚溪的眼帘微垂,这样柔和甚至无害的表情令李晓香莫名其妙地动容。
“李姑娘,喜欢檀香木吗?”他再度开口问她。
“喜欢……”李晓香以为自己会说相反的答案,但莫名其妙地在楚溪近乎澄澈的目光里,她无法说谎。
“我也喜欢。”楚溪微微仰起下巴,笑容里有几分孩子气,仿佛因为终于和李晓香找到共同点而感到快乐。
“楚公子喜欢什么檀香?”
“紫檀。”
恒香斋的门正是紫檀做的。
“可我喜欢的是最普通的白檀!”
不等楚溪回话,李晓香就扭头跑走了。
别再跟上来!别再跟上来!李晓香在心中期盼着,当她再度回头时,再看不见楚溪的身影。
李晓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跑走,但是她的心中涌起小小的得意,她知道楚溪一定是发现自己多看了恒香斋的檀香木门才说他喜爱紫檀的!
当他说出紫檀的时候说不定正等着李晓香说“我也是”呢。她才不要他如愿呢!
等等……我跟楚溪无仇无怨的……还能再幼稚点吗?李晓香!
此时的楚溪仍旧站在原处,目光的尽头是李晓香消失的方向。
“公子!公子听刘掌事说你出来了!怎么站在这里不叫马车呢?”逢顺气喘喘来到楚溪的身后。
“没什么,就想要走一走,马车呢?”
“马车还在恒香斋门前候着……”逢顺的话还没说完,他家公子就在自己的脑门上狠狠弹了一下,“哎哟喂!疼着呢!公子是要回府了吗?”
“暂不回府,我想见见陆毓了。我先去寿仙楼坐着,你去替我将陆毓请来。”
“哦……是……”逢顺这回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家公子不是昨个儿才与陆毓吃了酒吗?
李晓香回到了十方药坊,就看见柳熙之踮着脚一直望向门外,当他看见李晓香时,总算松了一口气。
“师妹,你怎的去了这么许久?”柳熙之一本正经地问。
“呵呵,回来的时候路过市集,没忍住逛了一小会儿……师兄,你是不是担心我了啊?”
“当然担心你!我怕你不识得羊肠子巷的路,可又为了能出去转悠故意说自己认得!”
“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李晓香东摸西摸,从腰间摸出一只糖人,送到柳熙之的面前,“师兄,这是我送给你的,捏得像你吧?”
柳熙之将糖人接过去,看了看,“糖人的头都没了,如何看得出像我或是不像我?”
李晓香嘿嘿笑了笑,柳熙之又道:“不会是你把糖人的脑袋吃了去吧?”
“没有!没有!”李晓香将自己的腰带摸了个遍,终于将糖人的脑袋找了出来,只可惜被体温融化了,眼睛鼻子早就失了模样,李晓香用手指捏着那粘兮兮的东西问,“师兄,你还要吗?”
“你留着自己吃吧。”柳熙之的语调听起来生气,但却未把那没了脑袋的糖人扔回给李晓香。
剩下的时间,李晓香终于安分了,乖乖在柳熙之的身边听他讲解药理药性。
不到半个时辰,李明义与李宿宸来了十方药坊带着李晓香回家。
一路上,李明义与李宿宸都在讨论学问,李晓香完全说不上话,百无聊赖地跟在他们身后。李明义一旦谈论到兴头上,是记不得女儿的,反倒是李宿宸时常停下脚步,等着李晓香跟上来。
就在他们到城门口时,几个穿着打扮与都城百姓截然不同的商旅赶着马车与李晓香擦身而过。
他们个个都是深眼高鼻,头发是深棕色或深褐色,不少人还留着大胡子,让李晓香想起动画片里的阿凡提。
他们的衣着也与寻常百姓不同,看起来更加宽大豪放。
坐在车边的女郎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风情,花纹耀眼的长裙露出大半的脖颈,手中是一种李晓香从未见过的乐器,置于唇缝之间,吹出的乐曲妩媚婉转。这让李晓香想起电视剧里的胡商。
当他们的马车驶过时,李晓香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酒坛,踮起脚闭上眼,空气中飘过一阵深远醇厚的气息,带着一丝清冽,尽沁心脾。
李宿宸侧过身,望着李晓香的身影勾起一抹浅笑。
“晓香,走了!”
李晓香小跑着跟上父兄。
待到他们出了城门,李宿宸来到李晓香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你对南蛮的商人感兴趣?”
“你是说那些穿着奇怪衣服的外地人?他们马车上的是酒吗?”
“是酒,叫做弥迦酒。弥迦酒的香味独特,但劲力十足,不似我们中原的酒回味甘甜。初入大夏时,因其芳醇颇受青睐,但鲜少有人能饮下五、六杯弥迦之后不醉倒。渐渐地,饮用这种酒的人越来越少。但这酒的气味确实好闻,所以各家酒楼有了主意,将弥迦酒的原浆收来,兑入自家酒中再行贩卖。”
“哦……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弥迦酒的度数比大多数中原酒都要深。
但李晓香真正喜爱的是弥迦的酒香,不但能与其他香氛相容,还有一股无法形容的余韵。
“在想什么呢?”李宿宸的手指在李晓香的额头上一弹。
“哎哟!疼着呢!小心我告诉娘你欺负我!”
“好啊,你就说去呗!说了就没人给你买弥迦了!”
李晓香眼睛一亮,拽住李宿宸的衣袖,“哥你刚才说什么了?”
“哟,有求于我的时候,我就是你哥。其他时候都是我在欺负你,对吧?”李宿宸扬起下巴,装作生气的模样。
但相处这么久,李晓香早就知道李宿宸的脾气。
“你没欺负我,你对我好着呢!你是全天下最英俊潇洒才貌无双的男人!”
简直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才貌无双?不是国士无双啊?”
这时候,走在前面的李明义回过身来,看向他们兄妹,略感奇怪。
从前,李宿宸对李晓香这个妹妹也算疼爱有加,但因为常年在外修学,回到家里也就与李晓香相处一顿饭的时间,所以谈不上亲密。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李宿宸对李晓香这么亲厚了呢?
当然,他们兄妹二人感情好是件幸事。李明义终归还是希望他日李宿宸能光耀门楣,照顾好李晓香。只要李宿宸出息了,无论李晓香嫁到怎样的人家,对方看在李宿宸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她。
“哥,你是不是真的会给我买弥迦?”李晓香仍旧拽着李宿宸的袖口不松手。
李宿宸故意甩袖子,李晓香又把它拽回来。李宿宸走到左边,李晓香跟上。李宿宸转向右边,李晓香还是屁颠颠跟着他。最后李宿宸无奈地小声问:“你要弥迦做什么?”
“酿香呗。”
“酿香?”
“嗯。酒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东西。不同种类的花草、药草,它们自身的气味散发的速度是不同,有的散发得快,片刻就闻不见了。有的散发得慢,别说三五日、可能十天半个月香味还留着呢。而酒能将不同花草、药草中的精华相互溶合,不仅能带出香味,而且还能使得这些精华不至于在短时间内腐坏。越是让人醉的酒,这些功效就越明显。”
李晓香知道自己不能与李宿宸深入探讨酒精在香水中的载体与有机溶剂的作用,而浓度在百分之九十至九十八之间的酒精是最适合制香的。浓度太高会破坏香氛,浓度太低则无法起到保护及溶合香氛的作用。
“这些都是你在十方药坊里学来的?”
“……是呀。”
对不起师父、师兄,又把你们拉出来挡枪了……
“既然你用得着,为兄就买来与你吧。”李宿宸扯起李晓香的耳朵,“我知道你在倒置香脂香粉什么的赚钱,所以你得给我记清楚了,赚来的钱可有我的份。”
“哎哟,疼……疼……我记着了!我记着了!就算我不记着,也会让娘记着的!”
“你就继续装吧!爹的藤条都不怕,我连力气都没使上你就叫唤疼?”
李宿宸一松手,李晓香就捂着耳朵跑到李明义的身侧,偶尔回过头来看李宿宸眯着眼睛笑的模样。
还亲哥呢!买点儿东西送给妹妹还斤斤计较!
而此时,香粉街上的恒香斋打了洋。一位衣着简约,腰间挂着青灰色香囊的青年入了恒香斋的内堂。他方坐下,取了账本细细查看起来。
他的面前,站着的则是今日当值的所有掌事。
青年一页一页将账本翻过去,点了点头,将账本交还给了掌柜,道了声:“出入分明,细致入微。林掌柜做得很好。”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位男子便是恒香斋的现任东家洛潇。洛家的产业并不只是香脂香膏,只是洛家以此发家。虽然其重心已经转移到诸如田产、冶炼,但恒香斋对于洛家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洛潇秉承了祖辈父辈的传统,只要得了空闲就会来到恒香斋查看这里的情况。
“恒香斋并不仅仅是个香粉铺子。”洛潇换了个姿势,手指在下巴处轻轻按着,目光扫过站立在面前的一众掌事、账房先生,“但凡能踏入我恒香斋的,非富即贵。所以大家要好好地记着贵客们的想法,他们需要什么,我们就必得给的出什么。”
所有人点头称是。刘掌事想起李晓香,忘记了应承。而洛潇的目光却正好落在了她的身上。
“刘掌事,你在恒香斋做了几年了?”
刘掌事忽然被点名,心中惊了一跳。她吸了一口气,语气平缓道:“回东家的话,已经六年了。”
“既然时日如此之久,刘掌事应当十分了解我的脾性。”
洛潇起身,一步一步行至刘掌事的面前,他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笑意,“我不希望有什么关于恒香斋的事情被任何一个掌事甚至于掌柜压在心上,而我这个东家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刘掌事小心翼翼地咽下口水,斟酌片刻,开口道:“方才东家说道,贵客们需要什么,我们必得给得出什么……今日楚氏银楼的楚公子前来恒香斋,偶遇一位友人。他本欲以斋中面脂相赠,可他的友人不但什么都没有看中,还一一指出了所有面脂的短处。”
掌柜小心翼翼地端察着洛潇的脸色,赶紧解释道:“其实也没什么。楚公子的那位朋友,从衣着打扮一看就知道并非权贵。只是数日前听说楚公子被毛贼砸伤了脑袋,那位姑娘帮了他。楚公子本欲以我恒香斋的面脂为谢礼,无奈那位姑娘用不惯……”
“用不惯?”洛潇的声音上扬,冷哼了一声,“我怎么记得方才刘掌事说的是她指出了面脂的短处啊!刘掌事,那位姑娘说了什么,你给我原封不动地说给大家听听!”
刘掌事傻了,她意识到自己那番话只怕惹得掌柜和其他掌事都不好做。犯众怒了!
“……”
刘掌事还在斟酌如何说道这件事,洛潇忽然更用力地哼了一声。整个内堂鸦雀无声。
“你们以为藏着、瞒着,就能保住你们的饭碗吗?我不怕有人说我们恒香斋的东西不好!我真正怕的是我们连不好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刘掌事,要么你实话实说!越难听的,我洛潇越想听!要么你不说,这些个掌柜、掌事全给我滚回家去!那楚公子是什么身份?他的朋友不管是布衣还是乞丐,都是我们恒香斋的贵客!她当着楚公子的面指出我们的不足,你们还能将她说的话当成是因为‘用不惯’?”
掌柜这才沉着声音对刘掌事道:“刘掌事,那位姑娘说了什么,你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东家吧。”
刘掌事将李晓香所说的详尽地向洛潇禀告。
由始至终,洛潇一直皱着眉头。
待到刘掌事说完,整个内堂一片沉寂。洛潇闭着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
良久,他才开口道:“林掌柜,你明日寻访都城中的名医,冰璃是否真的与依兰不配。葡萄籽与夏菊、石蜡红相配的功效是否强过与茉莉花相配。如若那姑娘所说都是真的,就按照她给的方子制取面脂!刘掌事,你可知道那位姑娘的名字?”
刘掌事仔细回忆了一番,“只记得那位姑娘姓李……”
“他们谈话之间可曾提及那位李姑娘家住何处?”
“未曾提及……”刘掌事只怨自己一来没有将李姑娘当回事,二来当李姑娘指出面脂的缺陷时自己太过不忿反而没有留心她与楚溪的对话。
“如若刘掌事下回再见到那位李姑娘,必得留住她。我要亲自向她请教一二。”
“是。”
洛潇这才点了点头,面色稍霁。
当他离开恒香斋时,内堂里一片哗然。
洛潇上了马车,车帘落下。车内坐着的是洛潇的堂兄。
“我听刘掌事说起那位小姑娘,未必有什么能耐。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她能说清道明各种香料的功用,本就不普通。这几年,明月斋越来越红火,分去了恒香斋许多客源。它们的面脂香膏,论质地不输给我们恒香斋,但价格却便宜许多!如今我们能留住大多客源,靠的不过是恒香斋百年名号的金字招牌。如果我们的香脂香膏做不出什么新鲜的样式来,终有一日,这百年老号的招牌将不复存在。”
“所以……你希望那小姑娘能带给你新鲜的点子?”
洛潇微微点了点头,“就算恒香斋已经不是我洛家最重要的家业,我也决不能任让它败在我的手上。”
李晓香与父兄回了家,饭菜刚好上桌。
“今天的菜不错啊,竟然有滑溜猪肝?”李晓香馋得流口水,他们家虽然顿顿都有肉,但李晓香一直觉得顿顿都不够。
她很想夹起来尝一口,但她知道李明义的迂腐性子。父母未入席,儿女却先动筷子,视为无礼不孝。
接着,王氏又端上来一盘香荷炒鸡蛋和一盘剁椒蒸鱼。
李晓香看向王氏,心想平日里有一道肉菜就算不错,今日怎的如此丰盛?
李明义坐下来,看着一桌好菜皱起了眉头,“娘子,这些菜太多了吧。”
“不多不多。隔壁老秦家三口人也有两道菜呢,一荤一素。我们一家四口,宿宸再有几个月就乡试了,晓香也在长。猪肝是老陈家女儿回门省亲带回来地,老陈就两口子吃不完,割了一些便宜卖与我。鱼也是老秦去山上砍柴路过水潭时抓的。”
“老秦给我们送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可不能再要了。若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就把这盘鱼给人送回去。”
李晓香一口老血憋在喉咙里。
她爹这样正直从不占人便宜是值得嘉奖,可人老秦抓鱼又没用什么成本,乡里乡亲的,太较真了也伤感情啊,老爹!
“唉,前几日老秦家几件衣裳破了,我给他们缝了,找不着布料就把几年前晓香再穿不下的旧衣裳捡了,给他们缝上。老秦是个实诚人,知道了就硬要塞给我钱。我自然是不能要的,那件旧衣裳本就给虫子咬了,也是从老刘那里买来的旧衣裳,缝缝补补好几年。我也是好不容易找了块儿完整的剪裁下来。老秦见我不要钱,就送了条鱼来。我若是再不要,你也知道老秦的性子。何必让他心里不舒服呢,我就收下了。”
李明义这才点了点头,用筷子夹了块鱼肚子放在李宿宸的碗里。
李晓香呼出一口气,终于开饭了,再不吃,鱼都腥了。
王氏不留痕迹叹了一口气,李晓香知道娘亲心里想的是什么。江婶与李晓香合作赚了不少钱,李晓香又将得来的利润三、四成都给了江婶,老秦捞些鱼来也是表达感激。
反倒是他们家,哪怕李晓香赚着钱了,也得藏着捂着,不能叫李明义发现了。
啥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改善生活啊!
“娘,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好似并非花香。”李宿宸开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