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个富家子弟中有不少是李宿宸的“熟人”。他们虽然读得是都城中有名的书院,却大多不学无术。平日里的策论有不少就是出自李宿宸的代笔。
他们见到李宿宸,就当做没看见一般行了过去。
李宿宸却瞥见他们塞给考官的银票都是上百两。
扯起唇角笑了笑,李宿宸捂了捂腰间的银票,正要进入考院,却被考官拦了下来。
对方咳嗽了两声,若有深意地看着李宿宸。
李宿宸也看着对方,一副不明白对方到底什么意思的表情。
考官略显恼火地捏了捏拇指和食指,又咳嗽了两声。
李宿宸将自己的名牌递出去,平稳着声音道:“大人,在下是清水乡的李宿宸。”
考官朝天翻了个白眼,抬了抬下巴,一旁的两名侍卫将李宿宸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搜了个遍,结果从李宿宸的腰间掏出两张银票来。
考官看了看银票上的金额,摇着头叹了口气,“真是个呆头鹅!”
李宿宸身后的考生们小声在他身后说:“你在号屋里需得待上这么多天,考官要给你送水送吃的!那是给考官的送水费!”
“原来是这样!”李宿宸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那点银两与那些富家子弟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如果说乡试完全靠“送水钱”才能通过的话,他可以说根本没机会。既然如此,何必浪费父亲与妹妹的辛苦钱。
官场如此黑暗,就是考上了,自己毫无背景,以后也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又是何必。
早知道,就该偷偷将银票还给李晓香。
“进去吧。”考官朝李宿宸扬了扬下巴,当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名牌时,有些狐疑地叫住了他,“等等,你就是李宿宸?长风书舍的李宿宸?”
“学生正是。”李宿宸低下头做出谦逊的表情,眉头却皱了起来。
他有一种预感,此次乡试只怕是场大麻烦。
“去吧。”考官又恢复了那高傲的神色。
李宿宸入了号屋,屋子里已经准备好了书案,案上是一字排开的毛笔,砚台。考生们落座之后纷纷开始磨墨。
待到散发考卷的时候到了,考官捧着试题一一分发给各个号屋。这时候还不能抬手拆阅蜡封的考卷,直到那一声沉闷的钟鸣声传来,考生们才一一将蜡封打开,研读考题。
考题分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策答,第二部分是策论。策答中的题目多达上百道,考题十分细致,涉及大夏上至朝堂下至平民百姓的方方面面。
李宿宸粗略地看了看,这些考题平日里时常思索,为此也看了不少典籍。除此之外,他也时常与寒门士子以及平民百姓们商讨,对此心中早有所想,付诸于笔下不成问题。
这些考题虽然多,但真正体现一个考生水平的却是最后的策论。李宿宸也听李明义提起过,曾经有不少考生对第一部分的考题太过精雕细琢,反而耽误了策论的时间。
于是李宿宸打定主意,先从策论写起,再将剩余的时间留给那一百道考题。那一百道考题要的并不是长篇论著,而是直指论点,精辟论述,做到一目了然。否则哪个阅卷官有时间细细将每个考生一百道试题的答案一一细阅?
李宿宸将策论的论题一一研读,策论的论题是三选一。第一个论题是关于治水之道。近两年大夏水患频发,朝廷为此投入了大量钱银。但解决水患的方法众人皆知修建河工,惩治贪腐,确保河工款项能够真正用于河流引渠以及堤坝修筑。只是修建河工易,惩治贪腐难。而且怎么写也写不出新意来,只怕难以得到阅卷官的青睐。
第二道策论,则是关于朝堂开科取士的,其中也包括如何惩治考试过程中的腐败现象,所谓的“送水钱”自然也在其中。更大的问题只是,举子的选拔或多或少都与朝廷中的党派之争有关。往届的解元、会元甚至于殿元大多为朝堂中大臣们的门生或是亲戚,毫无背景的学子可以说是没有出头之日。这样的考题,说白了只是朝廷做个样子,让天下的寒门士子们知道,朝廷也是为他们着想的,也想为他们的前途尽了力,给他们提意见的机会。只是这意见最后能不能通过乡试,那是个问题。这样的考题,又费脑子又容易得罪人,李宿宸是不会考虑的。
第三个论题倒是勾起了李宿宸的兴趣。论商贾之道。在大夏,虽然并没有到重农抑商的地步,但多少在世人眼中,除非是富甲一方连朝廷大员都刮目相看的巨贾,甚至于与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楚家与陆家,其余的商贩甚至于富贾,论口碑远远不及农户。但商贾的发展是否就真的不利于大夏的民风?商贸往来到底对大夏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呢?
李宿宸托着下巴,眯着眼睛想了想。他忽然想起了李晓香,想起了李明义打在她脸上的一巴掌,还有李晓香的溢香小筑。
抿起唇角,李宿宸闭上眼睛,脑海中思绪泉涌。片刻之后,他撩起衣袖,执笔在纸上迅速写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气中隐隐闻到汤饭的香味。
微微抬眼,李宿宸就看见考官带着十几名端着饭菜的兵士走了过来。这些饭菜有鱼有肉,甚至配了上等的茶水。但却并非每个考生都有这等待遇。这些茶饭都被送去了那些塞了大把银子的富家子弟的号屋。
李宿宸摸了摸鼻子,看来这“茶水钱”还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啊。
小半个时辰之后,等到这些富家子弟都用完了午饭,考官才懒洋洋地为其他考生派饭。李宿宸抬眼看了看日头,未时已过半,只怕大多数考生都饿到头晕了吧。
当一碗饭被送到李宿宸的面前时,他皱了皱眉。饭是夹生的不说,只有孩子的拳头大小。没有半点油腥,只是盖了两片泛黄的菜叶。
这样的饭菜对那些大鱼大肉的学生来说自然是难以下咽的,但他李宿宸并没有那么娇贵。三两口将饭菜咽了下去,李宿宸埋首继续作答。
又不知过了多久,原本懒洋洋坐在案前的三位监考官忽然纷纷起身。按道理,这三位监考官本该在院中轮流巡视,如今却在偷懒,听闻朝廷派来的巡监竟然来到这里,他们前一刻正整理衣衫小声埋怨着怎么会跑来这里,后一刻便堆满笑容迎了上去,翻脸比翻书还快。
巡监面对三位殷勤的考官,皱起了眉头,冷声道:“此时,三位大人本该在考院中巡视,齐齐来到本官这里,如何巡考?”
“这……”三位考官面面相觑。
这位巡监不是别人,正是大理寺少丞苏仲暄,五年前的殿试第一名,皇上钦点的状元。虽然是状元,但是能在五年内做到大理寺少丞这般正四品的的状元,放眼大夏的历史,找不出第二位。苏仲暄能有今日,靠的并非父亲的庇荫,也不是因为母亲淳翎公主与皇上的姐弟情谊,而是他本身才华过人,敢作敢为,再加上他所娶的并非朝中权贵之女,在皇上的眼中留下了不结党的好印象,曾经一年被拔擢两次。
在皇上的眼中,苏家是清流。就是满朝文武都点头的事情,只要苏氏父子皱一皱眉头,皇上便要考量一二。当然,这也是因为当今圣上是明君,倘若换了前朝的亡国昏君,苏家这般耿直,只怕已经被满门抄斩了。
三位考官早就听说大理寺少丞苏仲暄比起他的父亲更加不通情理,今日对上他的冷脸,三位考官竟是不知道如何接话了。
“三位大人如此懈怠,莫怪苏某如实上书奏报。”
这句话落下来,三位考官差点没扑在地上。苏仲暄笔下随便参奏两句,他们只怕乌纱帽不保啊!
其中一位考官脑子转得快,赶紧回答道:“苏大人误会了。只因苏大人是圣上钦点的巡监,下官等以为苏大人有话提点下官等,于是这才前来迎接苏大人。方才,下官等均在巡视考院。”
苏仲暄微微点了点头,行入院中。三位考官擦了擦冷汗,跟了上去。
刚行过一个转角,原本一位穿着华贵的考生一直拉着袖口,有经验者一看便知他的袖中藏有小抄。
一位考官咬着牙冲对方瞪了瞪,对方却抄得浑然忘我,考官只好侧过身来挡住苏仲暄的视线,絮絮叨叨说着这个考院中有多少考生,都是来自哪里,特别还点名了几位考生家中的背景,希望苏仲暄能在这里走个过场便离开。
没想到的是,苏仲暄却并不是那么给面子。他不动声色绕过了挡在自己面前的考官,来到那位还在撸袖口的考生面前。
对方不知道苏仲暄的身份,但被人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不免也慌乱了起来。松开袖口时,不小心差点撞倒砚台,倒是苏仲暄伸手替他挡住,那动作游刃有余之中又给人以莫名的压力。
三位考官提着胆子看着苏仲暄的背影。只见他的手指抬起,勾起考生的袖子,那一大片小抄近在眼前。
考官捂住眼睛,真想撬开这不争气家伙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带出去。取消其三年参加科考的资格。”苏仲暄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他身后的两名大理寺侍卫一左一右将这名考生带离号屋。
“你……你知道我伯父是谁吗?我伯父乃是工部侍郎!我伯父……”
苏仲暄来到他的面前,微微眯起眼睛,瞬间那考生便说不出话来,甚至因为受到惊吓而开始打嗝。
“你伯父若真是工部侍郎,苏某只觉得惋惜。你明知道自己的伯父身为皇上只股肱朝廷之栋梁,却在一个乡试中舞弊,简直是侮辱你的伯父。你是要满朝文武都议论你伯父家风不严,徇私舞弊吗?”
苏仲暄的声音不大不小,在安静的考院中掷地有声。
已经经历了快一整日的考试,不少考生早就弯起了背脊,露出疲态,却在那一刻纷纷直起身来。
三位考官战战兢兢跟在苏仲暄的身后,时不时向某些给了他们好处的考生们使眼色。每当苏仲暄行过一个号屋,那个考生便紧张到手指都在颤抖。
李宿宸仍旧专心致志地写着策论,直到苏仲暄即将走到李宿宸身旁的号屋。那是参政道洪大人的远房亲戚洪涛,这家伙穿得倒是人模人样,只是苏仲暄瞥一眼他写的字,再抬眼,寒光扫过,这位洪涛仁兄心中的惶恐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
眼看着苏仲暄离他越来越近,眼尖的考官自然看见洪涛紧握的左手,这家伙只怕将小抄揉在手心里呢。
要知道抓着一个舞弊的那是巧合,再被苏仲暄抓到一个,那绝对是他们这群考官的失职啊!
其中一个考官向一旁蹭了蹭,忽然腿一拐,摔了下去。
苏仲暄自然转身去扶他。另外两个考官赶紧向洪涛眨眼,谁知道这洪涛慌乱之下竟然直接将手中的小抄扔了出来,正好落在苏仲暄的脚边,眼看着苏仲暄就要回头,其中一个考官将小纸团向远处踢去,纸团太轻,没有踢远,刚好落在了李宿宸的号屋下。
苏仲暄回了身,来到洪涛面前,在他的左拳点了点,只说了两个字:“打开。”
洪涛咽下口水,缓缓打开左拳,掌心里除了汗水,什么都没有。
苏仲暄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可走了才三、四步,脚尖就踩在一小团纸上。
他弯下腰来,捡起那纸团,而他正对着的号屋里,李宿宸缓缓抬起头来,看见那纸团的瞬间,心中顿觉不妙。
糟糕!
果不其然,一名考官忽然尖着嗓子叫喊了起来:“好啊!看不出你这学生面相老实,竟然私藏夹带!”
“定然是见着苏大人来了,心中慌乱将舞弊的小抄随手扔出来了!”
“来人,将这无信小人拉出去!”
李宿宸看着苏仲暄,他只是眯着眼睛看着纸条上的内容,并未发声。
“几位大人,学生并没有做任何私藏夹带之事,这小抄虽然落在学生的号屋之前,却并不能确定就是学生的。学生敢问大人,这小抄的内容是什么。”
李宿宸的声音平稳,如朗月清风。
苏仲暄侧目,见这少年五官出众,气质如透玉般高雅,不禁向前走了两步。他低下头来,发觉这少年并不似其他考生正在策答,而是在写策论,更加觉得有趣。随手取过他的考卷,发觉纸上的自己灵隽潇洒。所谓字如其人,苏仲暄心道这少年心胸必然广阔,顿生好感。
“小抄中的是治水通略。”苏仲暄回答道。
不过一个动作,以及苏仲暄目光里对那三名考官一闪而过的不屑,李宿宸猜想苏仲暄定不是那种唯利是图之辈。
他不在乎能否在乡试中脱颖而出,他只是不想自己因为舞弊而被驱出考场,自己的名誉被毁不说,还会令李明义一生抬不起头来。
“学生正在写的策论与治水无关。而治水通略学生倒背如流,无需小抄。”
“哦?你真能倒背如流?”苏仲暄的眼底涌起一抹笑意。
一位考官上前,挡在李宿宸面前道:“苏大人,莫要听他胡言!小抄就落在他的号屋之下,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是啊!人呢!怎么还不来!赶紧将这扰乱考场辜负皇上期望的无耻之徒驱出考场!”
三位考官迫不及待,只想由李宿宸背了这黑锅解决了此事。
“哼!本官又说要驱他出考场吗?”苏仲暄眉梢一扬,三名考官顿时不说话了。
“你们看看他策论上的字迹,再看看这小抄上的字迹,是一样的吗?”
“这……小抄不一定是他被人所誊写,还有可能是别人替他写好的。苏大人,您可别被他给骗了!”
“我苏仲暄为官五年,骗人的苏某见得多了,到底谁在骗,谁说了实话,苏某心中有数。”苏仲暄看向李宿宸,“既然你说治水通略你倒背如流,本官就来考一考你。不过倒背就不用了,本官说上一句,你若能接下一句,就说明你对治水通略了解极深。既然记得滚瓜烂熟,自然不会多此一举誊写这样的小抄。三位大人,有意见吗?”
苏仲暄之言在情在理,三位考官自然点头。他们就不信,李宿宸还真能将足足五册的治水通略背下来。
“你听好了,‘血脉之藏于身体,如江涛汹涌。’”
“水之在沟,气之于躯,实则一也。川谷导气,水土演替。天成而聚于高,归于下,疏于川谷,以脉导气,通也……”
李宿宸十分流畅地背出了其后几百字,看得三个考官都愣住了。
苏仲暄扯了扯唇角,又问了两段,李宿宸均对答如流。
“三位大人,你们真觉得这张小抄是这学生的?”
苏仲暄话音刚落,三位考官赶紧摇头,“自然不是!”
“既然胸有成竹,还要小抄做什么,哈哈……”
“那这小抄是哪里来的?”苏仲暄目光顿时严厉百倍,压迫着三名考官抬不起头来,“三位大人,所有进入考院的学生都要被仔细检查。可苏某却在考院见到了两次这样的徇私夹带的物证,三位大人,你们真的细查了考生吗?”
“这……自然是细查了的。只是百密一疏……百密一疏……”
三名考官额上的冷汗几乎要落下来了,神情极为尴尬。
苏仲暄向李宿宸点了点,示意他坐下继续答卷。然后他又转向身旁的郎官道:“陈大人,想来这里的考生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人数又有不少,三位巡考官只怕力有不逮,就请你留下来协助他们吧。苏某还有其他考院要去看一看。”
三位考官一听见苏仲暄要离去了,心中大石终于落下。再听见他将自己的心腹留下,便知道放进来那些准备舞弊的考生只怕都过不了关了。有句话说得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些塞银票给他们的考生大多背景不凡,如今被苏仲暄搅了局,收了的银两也得吐出来了。
苏仲暄离去之时,低声嘱咐陈郎官道:“你替我看住那位叫做李宿宸的考生。定要让他稳稳妥妥地考完,见得他的考卷被封存入库才可离去。”
“下官明白,大人放心。”
苏仲暄有一种预感,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一朝得势必大有作为。他年纪轻轻,出身并非朝廷勋贵,正是圣上需要的人才。
待到苏仲暄离去,李宿宸平复下自己的心绪,继续答卷。
因为有陈郎官在,三个巡考官只得端起架子巡视考院。按照乡试的规定,每隔一个时辰就该给考生添送热水,三餐更加不得怠慢。
当李宿宸看见热腾腾的晚饭时终于露出一抹笑容。
就在李宿宸正在号屋中日夜答卷时,苏府中的二公子很是郁闷。
不为其他,今日他早早结束了与几个狐朋狗友的聚会,回到家中却发觉林氏竟然不在屋中。
苏流玥觉得奇了怪了,这林氏除了看看书还是看看书,这会儿是去哪了?
苏流玥本想拽了人问问,可又觉得自己以前对林氏冷淡,现在忽然计较起人家的行踪来,实在没有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