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药坊的柳大夫怎么可能是庸医!”
老人家的声音越来越大,掌事只好将他们父女带到一边。
而倚着围栏的石小姐却开始抓自己的手背。
“娘……女儿的手背很痒!”
“什么?让为娘看看!”
石夫人托着石小姐的手,发觉她的手背上起了一片红印。
“掌柜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怎么会这样!石小姐来之时可是被什么蚊虫叮咬了?”
石夫人蹙起眉头,望向围栏下还在与明月斋争执的父女,冷声道:“被蚊虫叮咬?为什么蚊虫没叮咬在别处,偏偏就在方才搽了面脂的地方?”
掌柜哽了哽,手背向身后略微挥了挥,一个眼尖的掌事顿时明白了,赶紧去找季湘云。
“石夫人,现在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令嫒会觉得痒,不如请大夫前来看看可好?”
“好,本夫人就要听一听,大夫到底怎么说。”
过了没多久,一位白胡子老爷爷来到了明月斋。掌柜介绍说,他就是胡大夫,当年可是在皇宫里当过御医的,医术自然不在话下。他先看了看石小姐的手背,又把了把脉,“石小姐,方才手上可曾碰了什么或是搽了什么?”
“我搽了些面脂,就是这个!”石小姐将自己买下的面脂推到大夫面前。
大夫仔细地看了看面脂的质地,特意取了银棒来将面脂挑起,放在鼻间闻了闻,“石小姐,是这面脂让你手背发红发痒,还是赶紧取了清水来洗去。老夫再开一些药膏给姑娘搽一搽,姑娘很快就会好了。”
石小姐抬起眼来,瞪着掌柜,“你不是说这是因为蚊虫叮咬吗?方才那位老伯的女儿也是因为蚊虫叮咬吗?你确定你们明月斋的东西,没有问题?”
此话一出,掌柜的背后冷汗直流。他赶紧出言宽慰石小姐,不断解释可能是因为石小姐的皮肤不适合这款面脂云云。
石小姐从小到大都是被爹娘宠着的。她的皮肤确实很容易受到伤害。曾经家中后院有一株海棠树。每当海棠花开的时候,她全身就会起疹子,脸上还会红彤彤一片。后来石夫人将海棠树移走了,她的症状才好转。而且她的脸上也不是什么都能用的。什么丁香花的面脂她一用也是难受。
但从未像今日这般,只是在手背上试用了少少,还没半刻钟呢,就痒起来了。
“石夫人,石小姐,请先不要动怒。”季湘云笑着迎了上来。
掌柜松了口气,赶紧介绍说:“石夫人、石小姐,这位就是我们明月斋的东家。”
“哦,原来是季老板。”石夫人点了点头,“季老板,小女的手背只是用了些你们的面脂,就成这个样子了。而大夫也是你们请来的,也是他说你们的面脂有问题。季老板,你就亲口问一问吧。”
季湘云一看,竟然是胡大夫,心里暗叫不好。胡大夫在都城中颇有声明,若是他说明月斋的东西有问题,一旦传将出去,没有人会不相信。
这个掌柜到底怎么回事!应该随便找个大夫,使一些银两,让对方说些好话,将这事先行压下才是!
“胡大夫,你说我们明月斋的东西有问题。这话可不能胡乱说。”季湘云的目光压在胡大夫的身上。
他在宫中这么多年,应该明白一言可以令人升天,一言也可以推人下地狱的道理。
“季老板,其实老夫早就想来你的明月斋看一看了。老夫的庙小,可光这半个月就有五、六位夫人、小姐前来问诊,而他们都用过明月斋的东西。”胡太医看着季湘云的脸,摇了摇头,“季老板,你的脸就和她们一样啊。”
季湘云心里一惊,捂住自己的脸。
胡大夫将面脂递送到季湘云的面前,无奈地说:“季老板,你这面脂里是不是用了百里香?”
“百里香又称地花椒,味道辛香,膳后饮用,有助肠胃。明月斋只是将其用于面脂之中,有何不妥?”季湘云倒想看看,这胡大夫到底要说什么。
“唉……季老板,那是将百里香用作烹调的香料……可若用在面脂之中,它是会伤害到肌肤的!”
胡大夫此话一出,季湘云完全愣住了。
“什么?伤害到肌肤?这怎么可能?”季湘云对于面脂中所使用的每一种香料,都特意查验了溢香小筑的凝脂,他们用过的,明月斋才敢用。可胡大夫却说百里香会伤害到肌肤……
“胡大夫,你可别胡说!明明溢香小筑的面脂里也用了百里香……”
“掌柜的!”
季湘云狠狠瞪向掌柜,掌柜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在这个时候提起溢香小筑,不就是告诉胡大夫和石夫人,他们用了溢香小筑的法子制香吗?
“也许溢香小筑用了什么方法来去除百里香对肌肤的伤害,但明月斋并没有做到。除了百里香之外,季老板,你们的面脂里加入的香料太多,比如说丁香。你们的面脂中丁香加入得太多了,少量的丁香能医治面部的溃疡、淤血以及灼伤,可用量太多,那就会伤害肌肤啊!”
就在季湘云与胡大夫对质之时,并没有留意到一些好奇的客人已经站在楼梯上听他们的对话。
季湘云下意识扣紧手指,他们本来是想多放些香料,让面脂香气袭人,这样才能证明他们在用料上比溢香小筑大方许多,即便是卖贵上几倍的价格,也不会让人心有不悦。
丁香是名媛们最喜爱的香料之一。她们蒸煮了大量的丁香花,最后得到的精油却并不多,可为了让客人们闻到明显的丁香花味,她下了血本每罐面脂中加入的丁香花精华至少四到五滴,怎料到弄巧成拙!
“还有依兰。你们现在正在卖的有一种依兰面脂,对吧?”
面对胡大夫的提问,季湘云其实根本不想回答。她知道,只要自己点头,只怕又是一个把柄。
“对啊!我们买了明月斋的依兰面脂!”石小姐却从已经包好的木盒子里取出一个瓷罐,送到胡大夫面前,“大夫,您看看是这种吗?”
“对,就是这种,这里面的依兰用得也太多了,长时间使用,可是会导致头痛与反胃的啊!”
胡大夫说完,楼梯上的人忽然叫嚷起来。
“原来明月斋的东西虽然香,但却会令人身体不适啊!而且他们用的百里香是有毒的!”
一个人站在楼梯上这么一叫嚷,整个明月斋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顿时,所有客人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而季湘云,就淹没在这片议论声中。
“胡大夫,您若是要指点我明月斋,大可以到我后堂慢慢说。可非要众人面前说道,可是要拆我明月斋的招牌?还是有人买通了胡大夫来打击我们?”
季湘云知道,此时必须压低胡大夫所言的可信度,否则再这么传下去,明月斋的名声只怕会比溢香小筑还要臭。
“你……你……”胡大夫气急,指着季湘云,“老朽何曾没有拜望过季老板你!就在三日之前,老朽特意来到你明月斋,想要告诉你已经有不止一个人因为用了你的面脂皮肤不适来找老夫诊治了。可是季老板,你是如何答复老朽的?你说用了你明月斋面脂之人没有一万也得八千!区区三、四个人,如何能说明你所制的面脂有问题!”
“是了,如今还是这个道理。”季湘云看向石小姐,低头行了个礼,“石小姐,每个人的肌肤都有所不同。有的人的肌肤细致,有的粗糙。有的容易出油,有的却发干起皮。所以相配的面脂自然也是不同。石小姐,不如让在下替你看一看,特别配置一款面脂可好?”
石小姐有些犹豫地望向石夫人,石夫人微微一笑,起身道:“算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们一家明日即将离开都城。离开之前自然要与在下夫君的老师饮宴话别,自是不能迟到的。下次若还有机会前来都城,必当再来。”
石小姐挽着石夫人缓行而去。
走出雅间,路过另一间小雅,便听得一位夫人说道:“你们的香露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过放了几天没用,香气就全散了!以前我用着溢香小筑的香露,可从没有这个问题。”
“娘?”石小姐望向石夫人,“这些面脂,女儿也不大想要了……这般比较下来,昨日苏夫人送给女儿的面脂真的很好。昨夜抹了些在脸上,一点也不油腻,早晨起来也是水润清爽。而且香味淡淡的,闻着睡觉的时候也不会觉得憋闷。还有,娘身上的香露味道,闻得越久越舒服。”
石夫人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道:“好了,如果不想用,不用便是。今晚的宴席上就能见到苏夫人了,我要与她好好谈一谈。”
此时的楚溪,正端坐在桌前查看着账本。
逢顺是看不懂这些数字的,看得多了不由得打起哈哈来。好不容楚溪放下一本,闭目养神,逢顺觉得自己总算能开口说上两句话了。
“公子啊……你也不帮帮李姑娘?她一个姑娘家,哪里斗得过季老板这样的老江湖啊?”
“你真觉得她就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
“本来就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嘛……”
楚溪抬起手,拧了拧逢顺的耳朵,“她的见过的、知道的可比你多得多!”
“哎哟……哎哟……公子快收手,逢顺的耳朵要掉下来了!”
“一个人,要做成一件事,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也不可能指望别人为自己解决所有问题。这一次,她要靠她自己。商场虽然并不真的比战场残酷,但一个一点心眼都没有的人,只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堂堂正正并不能保全自己的信誉,必要的时候,还是要一些手段。”
待到胡大夫走之后,明月斋的客流量瞬间减少了一半。
而胡大夫的药坊门前也是排起队来,而且大多都是女人。
胡大夫应接不暇,只得对她们说,十方药坊的柳氏父子医术也十分精湛,可以前去那里诊治。
一日下来,胡大夫看了上百个病人,症状大同小异,皆是因为百里香对肌肤的伤害而导致。
本来这些病人也曾想过自己脸上的红疹或者刺痛是因为明月斋的面脂。
但明月斋是几十年的老字号,有些以为是内火所致,有些则根本没有当回事,有些找上了明月斋,明月斋说得也是这种面脂不适合他们,免费换了另一种给她们。得了新的面脂,他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而这一日胡大夫前往明月斋,将百里香以及花草精华使用过量的事情和盘托出,一传十十传百,用过明月斋面脂的若是脸上长了红疹或者刺痒的都来看病了。
临近子时,胡大夫的药坊才关了门。
而药坊的后堂,有人已经等候胡大夫多时了。
“胡大夫,晓香有礼了。若不是因为晓香的恳请,胡大夫今日也不会如此劳累。”
“李姑娘何出此言?若不是李姑娘前来告知老朽,老朽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竟然是因为明月斋的面脂有问题。”
“胡大夫不怪晓香是借胡大夫来打击明月斋吗?”
“李姑娘就算真的存了这样的心思,老朽也能理解。更何况李姑娘并没有如同明月斋那样四处散播流言,而是希望请老朽前去劝说季湘云。可她置若罔闻,那些有问题的面脂还在继续贩卖。老朽迫于无奈,只得亲自到明月斋中将此事和盘托出。面脂是用在女子脸上的东西。明月斋对所用的材料还没有完全掌握的情况下就贸然制做了这么多的面脂。若是季老板肯悬崖勒马,老朽自然不会如此不给她面子。”
“本来晓香是想要亲自前去明月斋将百里香的事情告诉季老板……但是季老板只怕不会相信晓香所言。胡大夫德高望重,晓香以为您若是亲自前去劝说,季老板会听您的,没想到……”
“李姑娘已经仁至义尽了,甚至连为什么明月斋的百里香有问题都告诉了老朽。明月斋提取百里香精华的方法是水蒸法。只是第一次蒸馏出来的百里香精华是水红色的,这种水红中含有某种毒素,而该毒素会伤害到人的肌肤。”
李晓香点了点头,这种水红色物质就是苯酚。
“是的,初次水蒸之后得到的红色百里香精华必须再次蒸馏,知道这种水红色完全消失之后,才能用于面脂以及香露的制作。”
“李姑娘放心,老朽只是告诉了季老板她的百里香有问题,并没有告诉她要如何才能去除这种毒素。”
“胡大夫为何不告诉她?这样她就不会再制作有问题的面脂出来,也能让她更加相信胡大夫所说的话……”
“李姑娘,明月斋定是用了什么不正道的法子从你这里偷取了水蒸花材制取精华的方法,老朽说得可对?”
李晓香沉默了。
“若她真想知道你制香的法子,就该亲自登门请教。若是你不肯教她,她就应当好自研究!偷得来一时,偷得来一世吗!这一次她的面脂出了问题,老朽若是告诉她水蒸百里香的法子,不是助长了她的气焰,觉得不需要思考钻研就能坐享其成?如今都城里的人已经知道明月斋的东西有问题,她若真有悔改之意,就当将铺子里的东西全部下架,悉心研究各种花草精华的效用以及搭配之道。若她执迷不悔,老朽只能感叹明月斋几十年的招牌要毁在她的手上!”
李晓香微微一愣,低下头来向胡大夫深深鞠了一躬,“多谢胡大夫为晓香保守秘方。”
“李姑娘无需多礼。老朽相信,溢香小筑一定不会垮,李姑娘也是前途远大!”
李晓香告别了胡大夫,刚回到家里,明明这个时辰所有人应当睡下了,没想到家中却灯火通明。
刚推开门,就看见院子里坐着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妇。女子衣着优雅,及有教养。而她身边的男子一身锦衣,沉稳老道。
“石老板,石夫人,这位便是小女李晓香。”
李晓香愣了愣,没想到自己请林氏将面脂与香露赠与石夫人,这么快就有了效果?石万川富甲一方,竟然会亲自上门拜访。这是什么节奏?
难道他也要学洛潇,收购她的溢香小筑?
石万川捋了捋胡子,细细打量着李晓香。而石夫人则伸手将李晓香牵到自己身边坐下,笑道:“夫君,没想到做出这么好用东西的人,竟然真的是个小姑娘啊!”
方才一脸严肃让李晓香心里七上八下的石万川涌起一抹笑来:“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李姑娘,我很喜欢你制作的香露,而我的女儿……她的肌肤很特别,略微受到一些刺激,便会泛红发痒。倒是用了你的面脂,不止没有这些反应,反倒十分清润。”
“那是因为晓香没有见到石小姐,也无法亲自询问石小姐平常的面脂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于是就准备了质地最为柔和的面脂。一般的花草精华,用量只要控制得当,不但能发挥效果也不会刺激到肌肤。但有些人的肌肤对周遭环境十分敏感,比如对柳絮对花粉,再来就是有身孕或是想要孩子的女子,她们对面脂以及香露的用料要求就十分之高,必得小心应对。好比给令嫒的面脂之中,晓香用的是来自西殊的某种豆子,它的油份对肌肤毫无伤害,而且滋润又不会给肌肤带来负担。”
“姑娘对异域香料也如此有研究,心思又十分细腻。怪不得苏夫人与赵夫人对我说,你做的东西胜过明月斋百倍。夫君,你不是有话要对李姑娘说吗?”
“确实是。李姑娘,在下打算将溢香小筑里的货品,带到石城去!不知李姑娘意下如何?”
李晓香愣住了。
“李姑娘莫要误会,在下的意思是在石城开一个溢香小筑的分号,由我们石家派专人打理。具体事宜,我们可以慢慢商谈。”
“石老板,你是认真的?”李晓香觉得自己在做梦。本来,她将面脂与香露送给石夫人,只是希望能得到她的赞誉。而她会将石夫人的溢美之词传出来,趁着明月斋声誉下滑之际,为溢香小筑树起正面形象。可她没想到……石老板竟然直接说要与她合作将分号开到石城去!
“千真万确。石某为了与李姑娘你谈妥这桩买卖,特地将回去石城的时间延后了。李姑娘请好好考虑石某的邀请。今日时候太晚,李姑娘且好好休息。若是李姑娘愿意,明日我等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多谢石老板……”
李晓香还是觉得轻飘飘,仿佛踩在棉花上。
待到石老板与石夫人离去之后,王氏一把抱住了李晓香。
“我的女儿啊!石老板竟然看中了你做的东西!若真开出分号来,溢香小筑的名声就会越来越响亮了!”
李宿宸拍着手来到李晓香的面前,笑道:“看来妹妹坚持不卖溢香小筑,不做恒香斋的制香师,这个选择果真明智啊!”
李晓香的鼻子发酸,她觉得自己终于守的云开见月明了。
这一夜,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很想答应石老板的邀请,可石城距离都城可不近。听楚溪说过,就是陆家的河运,也得花上七、八日才能到达石城。
难道要就地取材制作?若是这样,自己不是要将所有秘方告诉石老板?这样的风险实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