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为了在有点人气的弄堂石库门生活,方竹常常会踩一脚水回家。她原本喜欢穿平底鞋,经常弄的很脏,后来把五七寸的高跟鞋穿习惯了,基本也溅不到什么水了。

习惯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人们可以以此为借口,用习惯去遗忘一些习惯。

对面石库门里的小孩子又叫嚷起来,似乎是闯了什么祸事,被父母活捉。方竹在这头看得清清楚楚,孩子的妈妈拿着鸡毛掸子追在小孩屁股后头,演一场典型的家庭武侠片。

最初方竹见到此景,还会隔着窗户叫:“阿姐,小朋友不好老打的,好好说。”

孩子妈可不管,照打不务,还教育方竹说:“阿妹你怎么懂?小赤佬不打不成器,要打成你这样的人才才算功德圆满。”

方竹哭笑不得,不好再说什么,就是想,如果是自己的儿子,肯定不舍得下手,也绝对下不了手。

因为自己经历过一次的,没有再次重演的勇气。

方竹从小的家教是极严的。

父亲方墨箫是个严厉的人,虽然很少回家,但每每到家就把女儿叫到跟前,训女儿像训士兵,例必要女儿把最近的功课一门门汇报清楚。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大学。

大二那年,她参加市里的新闻报导比赛的事,既然是借了父亲的名头做的报告,这事情自然也教父亲晓得了。

方墨箫在方竹汇报之前,便把她做的报导看过一遍,说:“小小年纪,懂什么经济建设?瞎扯淡。”

方竹是颇为不服气的。

后来学校里评选亮分,何之轩那一组的分数比她高。方竹这才知道他们为了做这个报导,在暑假里亲自去了当年烈士战斗过的那些山区小镇。

相比自己的轻而易举,她是佩服大四学长们的身体力行的。可临到最后向市里报选,学校却转了个风向,把她的选题报上去了。

这个事情在新闻社炸开了锅,有学姐直截了当对方竹讲:“再辛苦也比不上有个大校爸爸。”

毋庸置疑,她赢的灰头土脸。她想要质问父亲,但父亲出了公差,快半年都没有回家。

寝室里总有一两个姐妹是包打听,不用辗转,就能把一些小道新闻了解个七七八八。上铺的姐妹告诉她:“你的对手,大四的那组几个都是外地的,都想考电视台的,如果这次赢了,大约留下来就更有把握了。”

还有人把何之轩的背景告诉她:“他是北方小城考上来的,当年还是省理科状元呢!家境不算太好的,念新闻倒是辛苦。不过年年奖学金都有他的份,有个硕导指名道姓要收他做弟子呢!不过多半是要一毕业就找工作,如果留下来,家里靠他翻身呢吧!”

方竹听了格外内疚,她能不能得奖无伤大雅,仅是生活点缀而已,但那是他人前途的砝码。她一直想着,是不是该向对方道个歉。

但那以后,她几乎碰不到何之轩,他不是在外面到处面试,就是帮着导师做报告。不过终于被她找到过一次,那天正巧看到他在操场跑步,穿了白汗衫运动裤和回力球鞋,汗衫半湿,不知道他跑了多久。他跑步的动作很矫健,浑身有使用不尽的力量。

方竹先在操场外围等着,看着他跑了一圈又一圈,她等不下去了,干脆跟在他后面一道跑。

又跑了两圈,何之轩猛地停下来,方竹止不住刹车,差点摔倒在操场上。

何之轩蹙眉,很是拒人千里以外的模样,问她:“你干嘛又跟着我?”

方竹想,要么直接先道歉?可看他那副肃穆的样子,话临到口边,又不知怎么说,就“我——我——”了两句。

何之轩便说:“没事吧?没事我先走了啊?”

一溜烟跑个没影。

方竹只好再从别的同学那里再获得他的消息。

“四年里没谈过女朋友呢!据说怕影响学习。”

她想,他那样的人,谁敢同他谈朋友?

方竹也就是这样一想。如果不是后来再次遇见他,大约大学四年也就这样过去了。

都只因缘分有时候并不问当事人是否愿意。

在那个混乱闷热的夜晚,舍友发了闷,找了高年级的男生联谊。那是大学生必经的活动,都是十八九岁,青春正好,纯洁的爱情花骨朵轻轻裂开一条缝,每个人都期待能开出绚烂的白玉兰。

他们去到一个乱糟糟的酒吧,方竹穿了一条正经的花格子裙,短袖白衬衫,很乖很纯良的打扮。

她走进去时,看到何之轩坐在小舞台的高脚凳上唱一首极安静的歌。夜风吹进来,他这天也穿了衬衫,柔软的质地,声音也是柔软的。

天地一下就安静了。

他唱的歌,叫做《有谁共鸣》。方竹念初中时就听杨筱光哼过无数遍,在她荒枪走板的声调里,从来不能知道这也是一首极安静的歌,好像贴着别人的心口说心事。

“抬头望星空一片静

我独行夜雨渐停

无言是此刻的冷静

笑问谁肝胆照应

风急风也清告知变幻是无定

未明是我苦笑却未停

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

他的影子在暧昧的光里浮动,方竹在想,他要同谁肝胆照应呢?

舍友讲:“倒是像唱他自己。”

她想,他将“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这句歌词唱的太认真了。

她们来的晚了些,先前一轮热闹已经过了。男生们让了位子给她们,又开始新一轮的话题。

何之轩走过来,坐在最外面。

原来这天他正接受了一家极有名的外资公司复试,且一切顺利,薪水也颇令人羡慕,所以是被叫来付账的冤大头。不过看的出很开心,还同女孩们开玩笑:“竟把小妹妹们骗来了!”

眼神一溜,看到了方竹,就点头笑一笑。

方竹扯扯面皮,觉得自己脸皮挺厚,还能在这里坐得好好的。

其实何之轩完全当她不存在似的,径自坐在同学身边,挽起了袖子,同大家开始喝酒划拳,倒也熟练。

他那天话比较多,说起他的面试经验,如何写简历、又如何应付面试,一条条传授,几乎算的上倾囊相授,大伙都觉得受益匪浅。

他的舍友说:“行啊!兄弟,没有两三年,你就成虎了,去他妈的电视台,那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何之轩弹着酒瓶子,“叮叮当当”的声音沉默在喧嚣的迪斯科音乐里。他叫来啤酒小姐,又要了好几瓶青岛啤酒。

他的舍友拦着,说喝的太多,心里是替他心疼钱,要十块钱一瓶呢,他一个月生活费也不过三百块。但他不在意,坚持叫了。

啤酒小姐见是生意不错,喜笑颜开,又看着他人长得好,就软着身子存心让人揩油。何之轩微微往后倾着,不动声色也不令人尴尬地避开了。

方竹见状,想笑又不好真笑,他一转头,又瞧见了她,自己却先笑了。

大家划了一刻拳,音乐又吵,气氛热得人受不了。方竹合着气氛喝了酒,心底一股热气也上来了,胆子也格外大起来。

她拿起一只酒瓶子,对何之轩说:“对不起啊,我没什么好赔礼道歉的,敬你一瓶酒啊!”

他笑起来:“你这个小妹妹真有意思。”

方竹涨红了脸:“我说真的,对不住了,你不喝就是不肯接受我的道歉。”她说完就“咕嘟咕嘟”仰脖子喝了整瓶,把舍友全都吓呆了。

何之轩就盯着她瞧,眼睛在模糊昏暗的迪厅里亮的惊人。

看她干掉了整瓶的啤酒,男生和女生都起哄了。里头原本就混了要做和事老的,当下就说:“之轩,瞧人家小妹妹的诚意,多难得!”

方竹直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望住何之轩,想的是,他如果干了,她大约就会心安一点。

何之轩一声不吭,也拿起了酒瓶子,往她瓶上一碰,清脆一声,他也仰脖子喝了精光。

大家都鼓掌,方竹伸出手指头,是个V。她挺高兴了,多日来的不安和歉疚,好像平复了点。

那天大伙玩到很晚,酒吧打烊以后,他们还去了浦东的滨江大道。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在黄浦江的边上唱歌。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他们的声音荡漾在江风里,方竹在江风碧月之下,看着他硬朗的侧脸弧线,那是很北方的轮廓。他就像悬崖上的松柏,勇敢、执着、在放弃的疼痛里凌云生长。

方竹放开自己的身子,坐在江堤上,坐在何之轩的身边,偷偷用小指贴着他的小指,半寸的接近和温暖。

她吁了口气,他动了一下,她便又迅速离得他远远的。

这天一直疯到接近黎明,看着天空与江水的接口处露出一丝红霞。

年轻的人们向着东方走,准备拥抱朝阳。

方竹走在何之轩的后面,看到何之轩的身影被渐渐升起的太阳照的浓烈而高大。她渐渐就看不清他了。

我是战斗小尖兵

杨筱光最近比较烦,因为领导派了新任务给她,确切地说,她正式被调配给何之轩御用。

这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何之轩此次回来,是被香港总部委任发展本地的广告片拍摄业务。也即是香港的老大们已不满足于本地公司的单线发展,谋求多渠道进攻。

何之轩调用她时的说:“你是文案出身,以前文笔也好,有跟案经验。”

杨筱光也纳闷,何之轩倒是将她的特长记得很清楚,转念一想,应该是当年方竹提过的。心里一时便打了些小边鼓。

她的任务是组织找人撰写广告脚本和跟进拍摄工作。项目不用担心,因为领导从香港回来,是带了业务进公司的。

杨筱光其实对新工作很感兴趣,可以多学一点,没有什么不好。她找了专职的广告编剧,费了些工夫磨好剧本,何之轩对剧本尚未发表任何意见。因为其他地方出了小麻烦,项目调用的成本会计核算好成本一报批就被财务总监打了回票,理由是预算过高。

成本会计哭丧着脸向何之轩诉苦,何之轩拿起笔,先自“哗哗哗”砍掉近一半,云淡风轻地说:“先这样,以后再追加。”

看得杨筱光咋舌,他可真是宠辱不惊。这样不拘小节,也只有能摆平客户,令客户提前付款才办的到。

拍摄广告片的合作方就是“天明”,于是杨筱光几乎天天会和梅丽女士见面,直觉自己要被腻歪死。

“天明”最大的优势不仅仅是香港导演和工作室,他们性价比最高的演员。杨筱光在草拟合同时,再三核对了潘以伦的薪酬,好几次以为自己看错了。

最后一次议合同,潘以伦就坐在会议室的最末尾,垂着头,半露的面孔,一眼望去就是令人轻叹的俊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闭目养神,对什么都毫不在乎的样子。

杨筱光抽调他的资料看。

卫校中专毕业,她再度望望他,这样俊秀的男护士?且年纪也不大,还比她小三岁呢!但亲属栏里只有一个母亲。怎么没有父亲?是单亲?

她冒了一个小问号。似乎经济情况不太好,又是年纪不大的新人,难怪报价这样低。

此时潘以伦大约是坐得口渴了,站了起来,径自走到角落去倒茶,一手拿着一次性水杯,一手从饮水机边的书报架抽出一张纸来。

杨筱光眼尖一瞧,大吃一惊,一个健步冲过去,潘以伦的手上果然正是折叠好的考勤榜。她不由切了齿,千算万算,没算到管理会议室的前台苏比根本是邓凯丝小爪牙一枚,竟仍将考勤榜摆在了书报架最显眼处。

她当下就愤慨了。在比她年纪小的小孩面前出丑,她要不要活了?便一把抢过他手上的考勤榜,横眉瞪他。

潘以伦嘴角一歪,看一眼照片,再看一眼她,先笑了:“最近脸上痘痘好多了啊!”

杨筱光“哼”一声:“帅哥不说好话,是造物者的耻辱!”

“我是实事求是。”

杨筱光抢过他手里的榜单,团作一团,还不够解气,恨恨道:“把你脑子用到表演上吧!”

他回复:“表演当然得用脑子。”说完就笑,嘴唇抿出的弧度很羞涩。杨筱光毫无意外被电了一下,想,这种长的美的人统统是祸害,如果进了演艺圈,更加是祸害中的祸害。

他又说:“每份工作都得来不易。”

杨筱光没想到他竟这样说,不由点头表示赞同。

潘以伦认真而且诚恳道:“所以我不会迟到。”

杨筱光握紧拳头晃了两下,拼尽全力才没朝正太的脑门弹去。

可潘以伦就是很得意,下巴一扬,神采飞扬。杨筱光的目光只能平视到他的班尼路羽绒服第一粒纽扣,抬头望望,倍感压迫感,真真人矮不能怪政府!

他偏又不做声,让她感觉讨了个没趣,只得转身要离去,却见他的手伸过来,吓一跳,正要往后跳,比不得他快。他从她的肩膀上捻起一条圣诞树的针叶,再说:“你放心吧,我会做的很好。”最后强调了一声,“大姐。”

大姐姐?!这是对她这样不得不以“大龄未婚女青年”自居的女孩们的最大侮辱!她切齿:“小正太!”

那边领导唤:“潘以伦?”

潘以伦道一声“到”。

领导在会议桌上放好一排运动饮品,号称含丰富维生素C,是这次大客户的主打产品。他们自台湾而来,想要进攻大陆市场,首推这种瓶型简约,口感略酸的饮品。

何之轩问潘以伦:“喝过这种类型的饮料吗?”

潘以伦答:“有同类产品请NBA球员做广告。”

“所以经销商趋之若鹜。”何之轩微笑,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

他们准备请这样一个俊秀小男生做广告,和NBA球员做的广告截然不一样。杨筱光想,那么我们拿什么吸引经销商?

潘以伦指了指瓶帖,说:“可这种瓶贴粉色的?”他也微笑,“对于运动饮料来说,有点女性化了。广告不一定要像别人那样拍。”

何之轩点头。

杨筱光琢磨,伯牙遭遇子期,领导遇到知音,而且,还价廉物美。

“回去试试饮品的口味。”

梅丽眉精嘴利,不会看不懂形势一片大好,她更加锦上添花:“以伦业余时间还念大学自考班,念的可就是市场营销。”

杨筱光微微吁叹,真难得,做服务员做模特的小男生不报演艺班,却去念市场营销。

潘以伦已经拿了饮料,再坐回后排,他把饮料塞进自己随身带的书包。一抬头瞅见杨筱光,就笑了一笑,摇摇手,同她告别,顺便吓她一跳。

快到下班时分,杨筱光跟着老陈蒙宠召见。

何之轩问:“你们觉得潘以伦怎么样?”

老陈说:“不错,这么便宜的价格我也是第一次碰到,听说最近梅丽给他接了不少秀,挺忙的。就怕和我们的合作质量被影响。”

“说说你的想法。”何之轩问的是杨筱光。

杨筱光也的确有想法。

“我觉得他思路清晰,一个思路清晰的品牌代言人比一个外在条件都令人满意的品牌代言人更重要。代言人本来就是拍广告的重要工具。如果他能了解我们要什么,而且他能了解我们能给他什么,就一定会将我们要的一百分做到一百二十分,明白这点,就是一个合格的代言人。”

杨筱光想,她的想法应当同何之轩的想法在一个KEY上。

何之轩果然说:“合适的人比任何其他都重要,我很赞同你的意见。”顿一顿,又说,“杨筱光,你的‘工具论’很有道理。”倒是有一点点没有想到的样子。

杨筱光被夸了一句,傻兮兮地笑。

想当年才认得何之轩时,自己不过是个热衷追星的烈火少女,没少干缺课、抄笔记、考试作弊的事儿。她的英语一向不好,考试前,抓着方竹电话补习,耽误了不少他们的约会时光。她知道何之轩或多或少会觉得自己不务正业。

方竹就曾说:“阿光,你一年三次香港行,追星追得疯痴,总没个正经,将来可怎么办?”

她就知道方竹是受了性情严谨的何之轩的蛊惑,浪里浪荡说:“我对生活,要求不高,温饱太平,一切安好。”想一想,又补充,“还要买的起港版牒,每年三次香港行。”把方竹气的懒得再督促她勤奋做人。

工作以后,自然也就不一样了。杨筱光总想,她可能啥都缺,就是不缺责任心,既然要做的活儿,她例必按时有效地完成。

她对何之轩说:“希望能通过新的项目学到更多东西。”

“学习会花时间,我只需要你们发挥百分百。”何之轩竟然将她一军。

老陈打圆场:“边学边做会有更大效果,进益也更大。”

《对对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