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但实习生低声同她咬耳朵:“我问邓经理申请过工伤费用了,她骂我公私不分,公司不是做慈善事业的,她说合同没有列明,而且操作失误没有经过鉴定,我们应该拒付医药费。”

杨筱光听得冒火,还来不及发作,就被人一拍肩膀。

何之轩从她身后走上来,说:“木桩从接线处横倒下来砸到人字梯,摔伤的应该是电工吧?”

对方说一声:“是”。

何之轩继续说:“人字梯是不是我们公司的?”

对方说:“不是。”

“人字梯有点问题,好像缺了螺丝帽,由倒下的方向看,是人字梯先倒了,再带倒了木桩。”

对方几个工人面面相觑,无语了。

项目员强声说:“不就为赶工,我们加班加点,哪有时间管别的?”

何之轩微笑:“谢谢你们的配合,如果你们的设备有问题,可以先和我们沟通,我们公司工程部是有工具的。”

杨筱光暗惊,又懊恼,她一进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管眼前的燃眉之急,并没有仔细观察细节。听何之轩这样一讲,看来事实也并非像对方说的。领导毕竟是领导。

对方气焰果然消了几分。”

何之轩又说:“这样,工期按照合同执行,不能拖延。工伤的问题,我们公司研究后会给大家一个说法。不过因为这个误了工期,我们要按照合同要求赔偿的。”

他说完以后,就手指挥对方散开继续开工。对方倒是被他的气势给震住,当下乖乖去干活了。

杨筱光却及时反应过来,抢在所有人牵头,把现场的人字梯和登高设备在最短的时间里全部检查一遍,又从写了一张便签递给项目员:“这是我们工程部经理电话,有什么需要欢迎电他。”

对方脸色青白不接,“哼”一声:“你跟我们费总交代吧!”

杨筱光决定要活宝态度打败他:“放心放心,我会向你们费馨汇报的。”

何之轩问:“受伤的工人送去哪家医院?”

“就近的区中心医院。”有人说。

杨筱光问:“领导,你现在去探病?”

何之轩没答,看看现场,说:“回头写份报告,简单处理一下好。改天替我约一下对方的费总。”

杨筱光大喜过望,看来此事有领导表示负责了,她放下一半的心,再望望展馆内忙碌的情景,说:“今晚我跟进搭建工作,刚出意外,不想再有什么岔子。”

何之轩却有些意外,瞧了她一会,笑:“挺认真的。”

杨筱光想,经过昨晚,更怕尴尬,唯有努力化尴尬为无形。便一摞袖子,笑道:“咱做广告这行,就是要有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畜牲使’的心理准备。”

说完差点咬舌头,她这不是在说“领导是畜牲”嘛!领导的俊脸果真扭曲了一下下,最后交待:“注意安全,完工以后早点回家。”

杨筱光送走领导,回到展馆,工人们又开始开工。她与实习生一起研究项目进展。忙至将要下班时分,实习生开始不安分了,扭捏好几次,终于开口:“小杨姐姐,我今天和男朋友约好了看电影。”

杨筱光用眼角瞅她,想要让她惭愧让她自卑:“什么电影?”

“《哈利波特》。”

真幼稚!可无从选择,她向来不为难人。只好在眼里装满关爱和理解:“去吧去吧!私人生活还是需要的嘛!”

实习生没有景仰崇拜的表情,只有如遇大赦的侥幸,瞬间跑了个没影。

杨筱光无比胸闷,她的领导才能真差!叹口气,继续孤身奋斗。

这回她做了长期奋战的准备,又把工具等查了一遍,项目员被她检查得面红耳赤,挠挠头,说:“杨小姐,你放心。”

杨筱光冷哼:“我能放心吗?”

项目员莫可奈何,来交心说些大白话:“我们也没办法,老李伤了腿,看样子多半会骨折。上头费总是不会肯出医药费的,你们是大公司,这点医药费不是大问题,但是对老李来说,可是大问题啊!”

情有可原,与理不容。

杨筱光没好声气:“如果不是我们副总仔细,是不是用这个讹定我们?”

项目员恍然大悟:“是你们副总啊?难怪眼睛那么尖。我们不是存心的,因为要赶你们的工就来不及换,谁知道今天就出事了,你看你们副总一来就看出破绽,不也说明我们没有存心伪造现场嘛!”又陪笑,“没办法,吃这口饭的都是苦哈哈的,就拼命为了挣那么点钱。”

杨筱光听这项目员说了这番话,便渐渐平心静气,想到伤员,就问:“你们费馨真不管这事?”

项目员点头:“老李是劳务公司请的临时工,不算正式编制,我们费总讲明了不管。”

杨筱光攥拳头,工人阶级依然受压迫,劳动人民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又叹气,人人都有难处。看着项目员为难的样子,她理解了他。

项目员也服气她,说留着跟单,就留足了时间,检查细节,指导工程,做得一丝不苟。等到晚上叫盒饭,还特地为她多叫了一盒。

杨筱光正蹲下仔细检查展台地板的接缝,一边还客气说不要,其实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于是决定不再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时盒饭送到了,送货员叫:“一共一百二十八元。”

这声音可有点熟,杨筱光抬起头,展厅里灯火通明,照得门外黯淡无光。那人从黑暗深处走向光明。

裤子,很熟;衣服,很熟;帽子,也很熟。都是班尼路的。不过那人手里多了大包的塑胶袋,装满一次性盒子。

杨筱光站起来,傻兮兮瞅着他。

来人撇了一下嘴唇,问:“大姐,你转行进了施工队?”

杨筱光望望自己,鞋上有灰尘,裤子上有灰尘,衣服上有灰尘,头发上必然也有灰尘,还不如他一身班尼路干净。

她不甘示弱,立刻回嘴:“小正太改邪归正了?”

潘以伦没有争辩,送好货收好钱,扬扬手里的人民币:“可不得改邪归正吗?”

杨筱光莫名感到些许安慰,不由说:“好孩子。”

潘以伦站在那边笑着看项目员拿出一盒饭交到她手里,说:“茭白肉丝,炸猪排,泰国香米,口味上乘。”

香味四溢,杨筱光几乎要流口水。她垂涎欲滴的样子在潘以伦的眼里很滑稽,像幼儿园排队等吃饭的幼龄小朋友,毫不掩饰自己的需求,就差胸口再别一条长长的手帕。这样的她,一点都不像比他更年长。

他忍不住逗她:“小心脂肪。”

杨筱光黯然了几秒钟,在脂肪和美味之间做挣扎。美味战胜脂肪,她竖竖眉毛:“民以食为天,吃完再减。”

麻利打开盒盖子,杨筱光向脂肪进攻,猛咬两口香酥猪排,才发现潘以伦并没有走。他的眼睛在光明之中更加黑白分明,专注看人时,有点勾人。男孩子长的好真是要人命。

杨筱光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他在蓄意勾引她,只问:“有问题?”

潘以伦坦率地笑:“什么时候可以正式开工啊?”

杨筱光不知为何,有点不是味道,粗声粗声说:“等通知吧你!”想想,又说,“干什么都要走正道啊,走正道是正经!”

项目员走过来,不明白状况,玩笑说:“我们杨小姐厉害着呢!把关可严了,千万别被她抓到错。”

说得两人都笑起来,潘以伦对杨筱光说:“你说的我知道了。”

杨筱光又不好意思了:“你条件不错,好好珍惜。”

潘以伦还是笑嘻嘻的,倒还真没生气,收好了剩余的饭盒,道了别就先走了。

项目员说:“那家盒饭质量不错呀!还是老李介绍的,一直都是这孩子送的。”

原来他一直送盒饭的,打那么多份工干什么呀?

原来我不职业化

杨筱光忙到半夜才回家,简单洗洗就扑了床,次日精神倒也不错,还提前两小时起床。

杨妈买菜回家,怪叫一声:“太阳朝西边出来?”

杨筱光眯缝着眼,嘟囔:“早睡早起身体好。”

杨妈甚感欣慰:“今年年终奖可有指望了。”

杨筱光洗脸,用冷水消眼袋。

“老妈,我没有拿全年终奖也会给你买太太口服液。”

杨妈卷起晨报砸她脑袋:“毕业那年就送太太口服液,连送多少年了,你妈我早过了更年期。”

“每年除了太太口服液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呢!”杨筱光想,我可孝顺着呢!

“第一年把大衣买大了,第二年把戒指买小了,第三年买个MP3我到现在都搞不懂怎么用,那什么苹果的,屏幕上字那么小,考验我老花眼?真是没诚意,给妈妈买件礼物都不动脑筋,难怪在外面老吃亏。”

“那不是显得我实诚嘛!”

“精乖做人,精明做事。有好处的。”杨妈摊开报纸,“方竹这个小姑娘最近又做了一大张文章,人家说《‘啃老族’要在精神上断奶》,多有道理!人家现在不靠家里也不花父母,虽然婚姻不大好,可比你绰绰有余,我说你办个正经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杨筱光心说“不妙”,拿起小包,又想开溜,才走到门口,杨妈又叫:“方竹介绍的对象到底什么时候见面?”

杨筱光早溜下了楼。

太阳如此美好,她却如此慌张,要沉着要沉着。

杨筱光深深呼吸,先去了趟医院。

昨晚收工时,她问了伤员老李的基本情况,决定今早亲自去一趟医院。

老李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要糟糕,她先打听伤情。值班医生说是粉碎性骨折,痊愈之后可能会留下跛腿的后遗症。换言之,登高爬低的工作很可能都不能够再做了。

她去病房探望老李,病房内病床都满了,他只能睡到搭在走廊上的临时病床。蜡黄的一张脸,精神很不好。他的妻子正喂他喝稀饭,两人都是老实朴素的模样,相对无语,默默发愁。

半晌,李妻叹了一声:“这日子要怎么过吆!”

这感染到了杨筱光,她鼻子酸了一酸,这时看到一个少女走到老李夫妇身边。少女长得很乖,十六七岁的模样,头发服帖,眼睛很大,下巴尖尖的,是个漂亮姑娘。就是身上的蓝校服洗的发了白,里头的绒线衫也旧旧的。

她叫老李:“爸爸,我要去上学了。”俯身亲了一亲自己的父母。

杨筱光想,真是个乖女孩。她一低头,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万分惆怅地出了医院。

回到公司,她也不同其他同事在茶水间闲磕,赶着开电脑打报告,是工伤费用申请报告。

同事们陆陆续续来了,老陈见了她,啧啧称奇:“那叫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咱们组里的绩效终于有了保障。”

她连玩笑都没顾的上开,管自赶着发送给各高层,还抄送行政部信箱,以便头头们在清晨的行政会议上商讨。邮件才发送出去,就接到邓凯丝的内线电话。

“这个问题你怎么还提报?行政部已经在公关角度给过处理意见了。”

杨筱光知道跟她在这个问题上周旋毫无益处,沉住气:“因为情况特殊,所以希望高层这边看过,给一个指导意见。”

“公司没有预算!”

杨筱光吞掉一口气,说:“特事也有特办,企划部和工程部有预算内的公关处理费用。”

“工伤并不在公关费用以内!”

“合作商户之间因工伤事故造成纠纷,分担一部分公关费也属应当。”

“这笔费用我不会签字,你找老总签!”

杨筱光“霍”地站起来,周围同事都吓一跳。侧目,静默,观其变。

何之轩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走进来,见杨筱光气鼓鼓地站着,便走了过去。

杨筱光直接请示:“我今早打了一份报告,请领导批示。”

何之轩说:“知道了。”

她只能寄望领导能够再当一回包青天。

可是在晨会之后,何之轩将她叫进办公室来,很坦率地讲:“这个项目是行业协会委托,有媒体盯着,在施工期间闹出工伤纠纷不好看,我会建议老总关注一下。”

杨筱光点头。

“所以,我没有在会议上提报这份报告。”

杨筱光瞠目。

“你的处理方式确也不妥。”

杨筱光静听。

“事故原因确实因对方疏忽,今早我请工程部经理亲自勘察了现场,结论属实。在这个前提下,工伤费用由我司承担并不合理。工作应以公司利益为大前提,切勿因个人情绪左右工作上的事。”

“领导,他们家里确实困难。”杨筱光争辩。

“解决困难的方式很多种,因私费公是最错误的一种。对方公司的项目员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推卸责任。”

何之轩站起来,温和地拍拍杨筱光的肩膀。

“有冲劲是好事,但我希望你能职业一点。”

杨筱光抬脸,迷惘不解:“职业化就要不近人情?见死不救?”

但领导有电话进来,不能及时回答这个问题。

杨筱光告退,她回到办公桌旁,自己的电话也响铃,是方竹。

她劈头就一句:“我工龄五年,竟然第一次发觉自己不够职业化。”

方竹由着她发了一顿牢骚,连珠炮发完之后,杨筱光喘上一口气,问,“你找我啥事?”

电话那里明显沉默了一阵,方竹在消化她的牢骚。

“还是一句话,在人屋檐下,低头是正经。你也确实冲动了,问清楚再办事不会有错。”

“我总听你们教训。”杨筱光垂头丧气,不欲作多想,“你说吧!啥事啊?”

“这个礼拜天有没有空?”

“又相亲?”

“上回放你鸽子的人准备补偿,地方随你挑。”

杨筱光想,反正有的吃总是好的,譬是不是。

方竹叮嘱她:“你得积极点,老是怕麻烦,我看你就是懒。到时候注意点形象,别再把粉红小套装穿出去吓人。”

“明白。”

“最好最近节下食,一到冬天你就胡吃海喝,专向俄罗斯大妈看齐。”

杨筱光捞过镜子,镜子里的小脸,滴流滚圆,怪叫:“要命,礼拜天哎!我哪有可能减肥?”

可她还是胸闷,情绪受影响,就感觉诸事不顺。致电广告编剧,那头把头疼脑热的理由搬了一大堆,就是不可能按时交稿。气的杨筱光差点摔电话骂娘。

老陈听了,安慰几句:“被领导说两句,天经地义。有压力,才会有进步。”

杨筱光愤愤,敲敲桌子:“我就不信,礼拜六我坐到她家里去盯着。”

老陈翘起大拇指:“好员工好员工。”

可到了下班,杨筱光却准时走了人。老陈便又抱怨:“就知道你不会无故早到!”

杨筱光扮鬼脸:“您老人家也知道我的梦想是每天睡到自然醒不是?”

一扭头,何之轩还在办公室里坐如钟,天生精英的命。隔着玻璃门,无限距离。她弹一个响指,躲到另一条通道走人。

这也是职业化嘛!

《对对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