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爸拉了椅子做好,慢悠悠喝汤:“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不觉得当官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好,婆家人一定难伺候!阿光受的了?”
杨妈反驳:“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她都成愁了,条件好的不抓紧点怎么行?”
杨筱光哭丧脸:“亲爱的妈妈,你要赶我出门?”
杨妈毫不动容:“条件这么好的男人,你都不晓得钉牢,脑子不动,手脚不勤。”
“人家不来电,我也没有办法的呀!”杨筱光说。
啪!杨妈拍桌子下最后通牒:“如果今年再不找个男朋友,明年家里不养你,趁早出去学方竹自生自灭!”
杨筱光要用脑门撞桌板:“这就是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苦啊!”
晚上方竹照例电话过来慰问,感动得杨筱光泪一把的。这个朋友不但朋友当的好,连媒婆都当得十分合格。
杨筱光跟她讲:“你教教我怎么谈朋友吧!”
方竹吓一跳:“你今天受的什么刺激?”
杨筱光把今日相亲的过程简略描述一遍,方竹听了就忍不住笑,说:“起码有一点好,他坐在你的面前,让你有了女性的自觉。”
杨筱光问:“你是说我平时没有女性的自觉?”
方竹说:“你平时同你身边的男人们通常这样讲话的。如果对方是供应商,你一般狠三狠四说,八折不行,打个六点五;跟记者嘛就是说阿拉这次的活动赞助商老大牌的,你写五百字我封你大红包,不过多了没有,阿拉走长线;跟男同事说话的样子就更差了,这桩事体你不帮我搞定,今朝晚上你帮我都不要想下班了。”
杨筱光倒抽凉气:“你高考哪能就没有考上戏?”她想,见鬼了,这个方竹不过对她的日常工作打过三两个照面,就好学得这样像。
“你对身边的男人就是这副腔调,里圈的男人都不想跟你谈了,你还到哪里找外圈的男人?今天一役,看来有进步。”
但是杨筱光说:“可是我老吃力的,我老妈说我没情趣,我想所以男人没有兴趣吧!”
方竹叹一口:“阿光呀,你始终在想,你要和这个男人谈朋友,你没有想,你是不是欢喜这个男人。”
杨筱光思考,“欢喜”这个问题是老复杂的,她哪里能知道“欢喜”的定义是什么。她问:“我就觉得看他的卖相老舒服的,这算不算的上是‘欢喜’?”
方竹想,这还算不上“欢喜”。
“欢喜”是你在路上偶然看见了这个人,你会停下来多看他一眼,偷偷观察他是不是在看你。这种小小行动甚至不需要你去仔细想,你怎么就“欢喜”了他。
这样的“欢喜”是说不明白的。
方竹只好鼓励杨筱光:“这个起码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同杨筱光讲完电话,方竹再拨电话给莫北。
她先问:“你还会不会第二次约人家?”
莫北说:“会啊。”
方竹差一点笑出来,她觉得这真是一个良好的开始,是杨筱光想太多了。
她说:“对头对头,你不小了呀!”
莫北叫:“我还以为自己多了一个小妈。”
“说真的,阿光人不错的。”方竹不理他。
“我也很不错。”他顿了一顿,说,“我试试看,过日子到最后都是细水长流。”
这何尝不是一种妥协?方竹又担心了:“我想,如果你觉得那壶水没有烧开,就不要倒出来喝了。”
莫北笑:“我们好坏从小哥哥妹妹叫大的,这么隔阂真让我难过。”
方竹讲:“莫北你就是这副态度真真假假让人搞不懂,不过我总是相信你是好人的。”
当年谁都认为和田西分手又遭逢家变的莫北会消沉,谁能知道他只是在两个月里跑去爬山,爬完黄山爬泰山,后来又去爬了峨眉山,同猴子合了不少影,寄给几个兄弟的信里夹着的照片,一总笑得一片阳光灿烂。
她一直觉得莫北这一点强过自己百倍。
好动的人,比驻死在一个地方腐朽的人,更能给自己找一个新起点。
她希望她能帮助杨筱光学会“欢喜”,能给莫北找到一个新起点,解决了杨妈的心头大患,还能给莫家妈妈一重“不看门第”的安慰。这样做媒人就真的做到位了。
末了,莫北挂电话之前,又说多一句:“今天还听我家老爷子提起,几个老战友准备给你爸爸做大寿,等他三月份回来就筹备。”
方竹打了一个喷嚏。
莫北说:“不讲了,你早点睡觉,保重身体。”
方竹收了线,揉揉鼻子,一扭头,朝南的窗果然是半开的。一个人住也有一个人住的不好,总有忽略到自己的地方,要亏旁人来提醒。
她以前睡觉前就经常忘记关窗,每一次都是何之轩来关的。
那时候住的石库门阁楼,天窗太老旧,铁边翘起来,会勾住窗外的老梧桐。何之轩就在春天借了锯子,坐在窗台上将梧桐修剪一番。他用的手法极巧,能够令树体很美观,又不会影响到自家的窗户。
何之轩的手很巧,还写一手好字。他们那篇参加市里比赛的报导后来没有送去市里,他就牵头做了一期黑板报,图文并茂地发在食堂到宿舍途中的黑板上。
方竹路过那块大黑板,就发觉那份板报排版格外大气漂亮。舍友说,他大二的时候就在课余给广告公司打工,做一些图文编辑工作,可成绩依然年年好到拿五千块的奖学金。
他篮球也打的好,方竹如果能够遇见他,一定是在他和一群同学抱着篮球去操场的途中。这时,趁着人多,方竹就会暗暗觑他,有一回瞧见他难得穿了一件红格子衬衫,自己身上正好是红格子裙子,几乎立刻就毫无理由地脸红了一下。
同路的舍友开玩笑,你们穿情侣装。
她轻声责骂。
那些从外围看到的他,够努力,也勤奋,懂得只争朝夕。
她停在学校的操场边看他打篮球,他传球极棒,经常周密到敌方察觉不到。方竹做过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躲在其他女生堆儿里,跟着她们叫:“何之轩,你好帅!”
女生真的欢喜一个人,是会发一点花痴的。
方竹承认。
她还记得他喜欢坐在图书馆朝东的大窗口做毕业论文,窗外有一棵老梧桐。她会趁他不在的时候坐到那个位子上。巴掌大的半枯黄叶子洒落到图书馆的桌子上,他会将落叶轻轻拂进废纸篓,而她会在同一个位置在微微枯了的叶子上写“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她想去问另一个人。
那一年的寒假很短,才过完年,各个年级的同学陆陆续续回到了校园。然后就到了情人节。
方竹在大学里的第一个情人节就落了单,宿舍里的同学要么被春运阻了回不来,要么就是和男朋友去荡马路吃大餐了。
她一条光杆司令,决定去图书馆,用学习消磨时光。
图书馆里不出意外的只有小猫三两只,都是情人节落单的人。她一眼看见何之轩坐在他常坐的那个位子上,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坐在他的身边,看了很久的书。
后来,身边的他微微动了动,两人同时抬起头。
他说:“你好。”
他老这么有距离感,好像怎么样都拉不近,方竹偏要调皮,说:“情人节快乐!”
何之轩找不到话来回,于是只好说:“有点饿了。”
方竹很高兴,不知道他是假邀请,还是真发傻,但她想,这样的机会不该拒绝。于是他们就出了校门,校园后面本来有一条美食街,常年散发着霸道的香。这回因为春运,小贩们都来不及赶回来,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小摊位。
他们兜了一圈,只买到了鸡蛋饼和盐酥鸡,都是何之轩付的钱,两个人捧在手心里走回校园,走到梧桐树下。
这天的校园也空旷得惊人,何之轩喟叹:“这个城市也有这么清幽宽敞的时刻。”
方竹问他:“难道平时不宽敞?”
他摇头:“这个城市太大,人太多,一千三百万的人,熙熙攘攘。闹市的十字路口整天忙碌得不可想象。”
方竹又问:“你会走吗?”
何之轩却反问她:“你知道上海明明没有北京大,但是为什么叫大上海?”
方竹微笑:“因为上海滩吸人。”
何之轩也微笑,说得有些感伤:“好像每个人都能在这里安家,但这里并不是每个人的家。”
方竹想到他的情况,他大四了,毕业是大事,找工作也是大事,是不是能够留在这里更是大事。方竹又问一句:“你会走吗?”
何之轩并没有答,两人只是默默无声地把鸡蛋饼吃了。这晚的小贩显然也无心做生意,将甜面酱放的太多,又甜又咸都吃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方竹只想喝水。
何之轩突然说:“方竹,你别老抢我图书馆的位子。”
方竹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抢了你的位子?”夜黑风高,她突然大了胆子,问,“你说,你怎么知道的?”
何之轩没有答。
方竹又说:“我会乱想哒!”
何之轩说:“好好回去睡一觉。”像是在训小妹妹,或者以为她在开玩笑,说完以后转身就走了,连节奏都是他在掌握。
方竹气馁。
回到宿舍里,室友全部到位了,没有男朋友的拉着有男朋友的诉说情人节的浪漫事,方竹坐在一边,咬手指甲。
舍友甲说:“说,你和谁出去幽会了?”引来舍友乙丙丁戊的围攻。
方竹往床上一躺:“是的话,那倒是好了。”
方竹承认,是自己主动追的何之轩。
那一个情人夜,何之轩态度暧昧,表情沉稳。她认为还有弹性。
女人天生都爱做媒婆,全寝室的女生都行动了。舍长动用了男朋友的关系,又同何之轩他们寝室搞了一次联谊。联谊那天,把她往漂亮里打扮。方竹是第一次学着化妆,口红、眼影、腮红在群体的智慧下,出来的效果好到惊人。
舍长说:“我就不信迷不死他何之轩。”
还是去了最初的那家酒吧,何之轩没有来。
舍长差点掐死她的男朋友,她男朋友直叫冤:“又去面试了,前一个定下来的单位不好办暂住证。”
方竹坐在一边喝可乐,看着大家HIGH。
约莫近了凌晨,何之轩终于来了,穿着西装,头发有点乱,代表他真的在忙,而非托辞。
众人吵嚷着要何之轩买单补偿,他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可就是眼睛没有朝着她看。
方竹别转头,忽然就有点委屈了,她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舍长说:“你干嘛呀!多扫兴呀?”
她男友说:“刚来一个,又走一个,不行,之轩,你得送送。”
何之轩跟着她走出来,他走在她的后面,先问:“怎么耷拉着脸?”
她不响,他便不说。她想,他说来说去说不到她想要的点子上,急煞人。她真难过,非常难过,十万分的难过。
一直到他送她到了宿舍楼底下,他最后留的还是两个字“再见”。
方竹跺跺脚,恨死,把古老宿舍楼的楼板踩得“咚咚”响。
问君你有几多愁
新的一周开始的第一天,杨筱光把报告递给何之轩,何之轩稍有惊讶,说:“不错。”
才两个字,令杨筱光小小心开了花。他进公司以后审文件多严格?连财务报表都看得巨细靡遗,火眼金金到一点小错不放过,看得财务总监冷汗涔涔。
此时一说不错,杨筱光放一半心,低眉顺目讲:“第一次做,很多地方要领导指教。”
何之轩已经拿着笔在修改了。
她回到座位上,老陈来通知,说:“费总那边愿意出医药费了。”
杨筱光瞠目。
待到下午,又是这位费总打来一个电话,婉转几句,再说:“往后的业务还请多关照,我们合作的一直很愉快,希望可以持续下去。”
都说广告业里的女人如狼似虎,假正经不可或缺,更把“利”字摆中间,梅丽和这位费总都如此。杨筱光一边听一边祷告自己千万不能在这行当里摔成这副嘴脸。
挂了电话,她想了一会,问老陈:“真难得,她肯给临时工出工伤费。”
老陈“嘿嘿”一笑。
杨筱光歪一下头,说:“有个肯担当的毕竟不一样。”
老陈夸她:“我还以为你不通这条筋,原来倒是通的。”
杨筱光说:“我就算有这想法,哪里又有这权力?就算有这等权利,日后哪里又有本事摆得平这等女人?连菲利普都不搭理这些事,一总让咱们处理。”
“所以说谁肯担肩膀那是很重要的。”老陈拍她肩膀,“你说不来场面话,也没权利做场面事,以后就不要做担肩膀的热血青年。”
杨筱光受教,又同老陈闲叨一回,而后投入繁忙的工作,加班至夜里十点,办公室内其他部门均早放工,唯独何之轩办公室仍亮灯。
大伙又累又困,还很饿,有人小心提议:“请何总吃夜宵?”
杨筱光眼皮子都打架,哈欠连连:“道个别早点回家洗洗睡吧!”
她说晚了,早有人兴冲冲跑去何之轩办公室,几句话,将何之轩带出来。
他说:“大家辛苦了。”
大家都摇头,说不辛苦。
他建议:“今晚我来请。”
大家都点头,说领导真客气。
有的吃,自然认好老大,一群人簇拥着何之轩一起下了楼。何之轩也爽气,和大伙你好我好大家好,在电梯里谈股票和《华尔街风云》,很能吸引听众认真听讲。
大家走到写字楼的广场,旁边的大酒店正在办婚宴。这时婚宴结束,新人互相依偎着在门口送客,新郎亲吻新娘,眉角眼梢,就算是在冬夜,都流露出沁入心脾的暖。
杨筱光无意一转头,瞥见何之轩定定望这场景,眼神虔诚,异常专注。她再要定睛,想要看清更多,他已经转一个身,去停车场拿车。
他们一行八九个人,又叫了出租车,一起跟着何之轩去了F大旧址附近的海鲜自助餐厅。这里夜间每位200元,但此时是夜宵时段,每位108元。杨筱光掐指算算,领导出的血也算够豪放的了。
大家坐好,男士为女士取食,三文鱼、海胆、小青龙一上桌,气氛立刻就轰然了。
有熟悉这片的同事说:“大学搬到郊区,这里做了创业园区,地段档次倒是提升了,连海鲜自助餐厅都有夜宵供应。”
何之轩介绍:“以前这条街是黑暗料理街,满大街都是烤羊肉、盐酥鸡。念大学的时候经常来打牙祭。”
“何总也喜欢路边小吃?”马上有女同事开始探听君意。
何之轩微笑:“那时候吃到这些已经是美味,不过现在能吃到更好的说明人民生活有进步。”他卷起袖子,倒啤酒,又替众人布了菜,大伙很战战兢兢地受了。
这是平易近人的另一面,很快大家都卸下上下之别,开始胡吹海说。做广告的都是见多识广的人,说起故事个个不落人后。
这餐夜宵自是欢悦无比。
杨筱光吃饱喝足,拍拍肚子,往窗外看暇眼,越看越觉得这里有点儿眼熟。她问身边女同事:“这里以前是F大?”
女同事讲:“是啊,何总不就是F大毕业的?只不过现在大半的F大搬去了大学城,留下研究生院在此地,另外半个校园变成了商业街。”
杨筱光立刻就偷眼小觑何之轩,他正同老陈聊天,轻声细语的,这边的同事都听不到。杨筱光看过去,人是清闲的,夜是静谧的,慢慢的,人松懈了,也会显了山露了水。
这边有人下结论。
“上的上去,下的下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