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杨筱光答:“领导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就安排,不过我接项目是没有问题的。”

“‘云腾’会参加秋季的服装博览会。”

“我知道了,我和李总联系做展台的事。”她对着何之轩微笑,也像对着自己微笑。

何之轩笑笑,手机响起来,杨筱光退出去了。

电话是方竹打过来的,这时正是阳光最好的午后,何之轩走到大扇的落地玻璃窗前,城市像一座铁铸的森林,被光照的很暖,一切都是能柔软的。

他的声音也温柔,问电话那头的她:“又去哪里了?”

“我和爸爸这两天住在坝上草原,青山连绵,天空很蓝,半山腰有成群的黑山羊白山羊,黑的像墨,白的像雪,但是山腰之间光秃秃,草木并不茂盛,我真怕它们没食物好吃。玉米地原来比我还高,我摘了一只玉米棒子,结果农民伯伯家里的狗叫了,他们人很好,把玉米送给了我。”

方竹的声音平静而悠远,对着他说话,不再期期艾艾。他可以想到她水样的面容,带着浅浅的笑,还有一星半点的羞涩,就像当初初见的模样。她跟在他的身后走,走错了方向,却并不害怕。

“昨晚,爸爸和农民伯伯喝了农家自酿的高粱酒。他说很久以前在黑龙江当兵的时候喝过,这滋味几十年不变。他说你的酒量很好,惯能深藏不露,虽然喝的耳根红了,其实是不会醉的。何之轩,我竟然不知道。”

何之轩还是笑着:“还有很多事情你是不知道的。”

“没有错,何之轩,你能给我机会改过自新。”

“方竹,你总把事情想象得这么严重。”

“不,没有,何之轩,有些事情是我想错了。这些天陪着爸爸,我才发觉爸爸多么希望有我这个女儿在身边陪着喝酒、下棋、旅游、和老朋友老战友见面。我以前都不知道。前几天在北京,他看老战友的时候,那位伯伯说我长得像妈妈,他高兴得眼圈都有点儿红了。我现在除了被人家夸我长得像妈妈,实在乏善可陈。何之轩,我差你这么多。”

何之轩把手张开,贴在温暖的玻璃上。这样从头到脚,都沐浴在阳光里,是一种睽违已久的温暖。好多年前,她在QQ上用直率的话,告诉他她的感情苦恼,他看着那些透出青涩的肉麻的语句,也有这种别样的温暖。

“许多事情是我想的太过了,做的太过了。何之轩,我去看了爸爸妈妈的墓碑。我向他们忏悔,真的真的对不起他们。我感激他们,我这一辈子能做的,就是——”

她在沉吟,也许是害羞的。何之轩唇角上扬,等着那个多年前一往无前的方竹,再次对他说同样的话。

“就是,何之轩,我会好好爱你的。”

他叫她:“方竹。”有低沉的余韵,可以叫到她的心里。他们都在回味。

他说,“有空多和杨筱光通通电话。”

方竹说:“请你多帮她。”

这样一个人,连她的朋友都是可以关顾的,没有什么不能依靠的。方竹握着手机,仿佛就能握住他的心。

此去经年,幸好一切未变。

VCR在何之轩的主导下,很顺利地得到潘母和老李的认可,潘以伦的经纪人更加求之不得。再开沟通会议时,老陈问:“是不是需要告知潘以伦?”

何之轩望一眼杨筱光,杨筱光说:“先拍吧。”

大家都明白意思了,接下来的就是实际行动。凑巧的是电视台在周三多加了一期拉票特别节目,正好可以放这样一段VCR,让本来欲在总决赛上放的片子提前向公众展示。

老李忐忑,不住追问杨筱光何之轩,会不会再出纰漏。潘母必然也是担心的,杨筱光只得通过老李安慰:“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一次一定不会出纰漏。”

这回说话时候,老李的女儿李春妮也在,她在VCR里露了一个小脸,是何之轩的意思。她向她的同龄人们描述出一个关爱小辈的大哥哥形象的潘以伦,一定能感动小粉丝们。

李春妮狐疑不定地打量着杨筱光,突然就对她说:“为什么你不对记者说你们根本没有谈恋爱呢?”

老陈也看住杨筱光了,老李赶忙要女儿住嘴。

杨筱光一愕,垂首,老陈后来找她嘀咕:“如果你开一个口,说记者诽谤,也会有不错的效果,毕竟目前没有人表示对这一系列事件负责。”

杨筱光没有接翎子。

何之轩正看好毛片,叫住老陈说:“这两段都不错,帮电视台那儿按原计划剪辑,今晚赶出来。”

老陈叫苦不迭,杨筱光得以解放。

她和潘以伦又恢复了每日的短信传书,依旧是关于衣食住行的琐碎事件,仿佛是要藉此忘却之前心里的障碍。他们绝口不提那天晚上彼此间快要坦陈出来的无奈。

杨筱光对潘以伦说:“真的,我建议你以后开间点心铺子,现在性价比高的点心铺太受欢迎了。大众点评网里高级连锁餐饮店分数都要高。”

潘以伦就答:“我听你的,你说铺子叫什么?”

杨筱光说:“人家叫午后红茶,我要叫梦到内河。”

“别人会以为是咖啡馆。”

“有腔调吧!”

他们晚上在各自的床头,听了那首《梦到内河》,第一句歌词叫“你叫我这么感动”,杨筱光反复吟哦,你叫我这么感动。

她想,让她这么感动的潘以伦,看到周三的VCR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对住那一部分的虚假。他一直这么真实地面对她,她却编造了虚假的东西给他,虽然是帮助他的。但她竟能预期到他的反应。

偶像在歌曲里头唱到“当初的温馨举动,拿来做分手的庆功,令我筋竭力穷,自那日遗下我,我早化做磷火,湖泊上伴你在发梦”。就怕一切都成梦境,他们之间的摇摇欲坠,也许就差一个名正言顺的缺口。

杨筱光的胡思乱想,从未如此刻这样激烈。幸亏晚上有方竹和林暖暖两位好友给她讲电话解闷。

她想,她们是风闻了些东西的,都体贴地不深问。林暖暖十月要结婚了,依旧磨着她做伴娘,方竹现今的身份,是当不了伴娘的。

杨筱光打点精神说笑话,她说:“开玩笑哦,才一个月不到,我哪里能瘦到穿小礼服做一个窈窕伴娘。”

林暖暖说:“不管不管,我有化妆师帮你。”

这世界上总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

她又致电远在东北坝上的方竹:“你再婚要不要我做伴娘?”

方竹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就小弄弄了,不让同志们破费。”

杨筱光叫:“这怎么行?你们第一次就没办酒,所以彩头不大好,第二次一定要办。算了算了,我牺牲,当你伴娘,你要给我红包啊!”

方竹大约是脸红了。杨筱光歪在枕头上吃吃笑。

此刻电视里放着他们拍好的VCR,少教所的教官、老李、老李的一对儿女、潘母全体出镜。这一次是说一个曾经误入歧途的少年后来改邪归正的往事,没有人回避他的错误,但是每个人都诉说他为了走入正途做出的努力。

杨筱光握着电话,一边听着方竹说话,一边看电视。两边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直到恍惚。她才突然对方竹说:“竹子,我能理解你。”

方竹吓了一跳。

杨筱光说:“我能理解你,当初领导父母出事的时候,你的感受。”

这时,电视里播到了公安局的画面,画外音是诉说这个改邪归正的少年,面对昔日歧途友人仍旧误入歧途的痛心,和他的深厚友谊。

杨筱光突然说:“我觉得我真卑鄙,我这样和发死人财有什么两样!”

方竹说:“阿光,你别吓我。”

杨筱光说:“竹子,你说人生怎么就这么多处理不掉的问题呢?”

就在舍与得之间

杨筱光挂了方竹的电话,仰面往床上一倒,对着天花板咕囔了一句:“对不起。”

这一切是为了他,他该明白。

电视台开始播广告,不停的脑黄金,让人听了脑子钝掉。她关了电视机,脑子真的瞬间停顿。心里有一种訇然的响声。

以伦就算因此赢了,也是不快乐的。

她是始作俑者,他们都是被迫。

明明是自由的年代,却这样身不由己。

杨筱光把脸埋在被褥之中,憋着气,紫胀了脸,才深深吐了一口。

她把手机关掉了。

后来的三天,他的短信一直没有来。杨筱光也没有发短信给他,好像这样一个伤疤,说破了就不好了。她告诉方竹,伤她的那个人已经落网了。她去公安局做了登记,还预备出庭作证,公安局希望方竹回来后也能做证。她和方竹约定了时间。

她还向方竹汇报何之轩的工作,短信投票都将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潘以伦的“轮胎”们真的打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人广告语,“云腾”的销售网络预备在名次揭晓后,再做一个盛大的开幕仪式。此时,所有人都在等,等待最后一个结果,是否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一切都和潘以伦是无关的。

潘以伦在影视基地的三天,是完全封闭的三天。他看了VCR,回头给经纪人打了一个电话,要求去探望翟鸣,希望经纪人安排。

经纪人严词拒绝。

潘以伦说:“我想看他,必须。”

经纪人不是真的想要软化,他只是发觉,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旦坚持,很难让别人违拗他。

与翟鸣的见面只有五分钟,潘以伦买了一包中华去探监。翟鸣在戒毒所里,容颜十分肮脏。他以前爱漂亮,此刻此间,完全漂亮不起来了。

翟鸣看到潘以伦,说:“给你找麻烦了。”

潘以伦给他点了烟,戒毒所的警探看他们一眼,也就随他们去了。

翟鸣说:“以后不会再麻烦了,听说他们一个个的都被拘留了。报应不爽这种话真是个大俗话,大真话。”

潘以伦说:“你要好好的。”

翟鸣瞅他笑:“你就瞧咱们不顺眼,可总也不说。你个小子!撇了个干干净净,从此以后就走阳关道了。兄弟被你踩着用一下,没啥!”

潘以伦把递给他的中华烟又收了回来:“我给你留着,每次一支。”

翟鸣问他:“是兄弟不?”

潘以伦只是微笑。

“小白脸,我当初就应该和你一样去娱乐圈混,窝在古北忒没出息。”

“你也知道,知道就好。”

警探进来叫“时间到了”,潘以伦就立起身,翟鸣说:“兄弟没卖硬货,这几年苦一苦,将来出去了要找你。”

潘以伦说:“好,没有问题。”

翟鸣朝他先竖一竖中指,再竖一竖大拇指。

潘以伦走出来,经纪人和公司的车正等在外面,他们走的很迅速,就是怕有人拍了去。

经济人在车上说:“今晚的决赛,为了吸引眼球,一定有评委问最近的事,记住,你的回答是‘报纸上报导的那件不好的事情是并不是完全不正确的,我曾经犯过错误,因此受到惩罚。人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认认真真去弥补我犯的错误,因为相信社会永远会给积极向上的人予机会。’记住了吗?”

潘以伦机械地点头。

经纪人要他复述一遍,他说的大致不差,经纪人很满意,右手拿出一份合约:“还是有广告商看中你在‘云腾’那边的表现的,这一次总决赛上,你拿不到冠军问题也不大,只要这个问题再抛回观众,让他们感动,这份合约依旧是你的。”

潘以伦要伸手拿过来看,经纪人顿一顿手,没有立刻给他,他说:“你妈换肾的首付款就有了,多好的机会,小潘,你要珍惜。不要再发生让大伙头疼的状况了。”

这天的杨筱光,坐在电视机前,看到的潘以伦,就是穿一身银灰色的简单的夹克,很像他们初初认识的时候。他这么简单干净,朴素得似凡人。他站在很多人的中间,像汪洋里的孤岛。

她听到他在当众认错,说:“报纸上报导的那件不好的事情是并不是完全不正确的,我曾经犯过错误,因此受到惩罚。人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认认真真去弥补我犯的错误,因为相信社会永远会给积极向上的人予机会。”

这么漂亮的认错词,立刻就赢得了大众的掌声。

他的眼睛也很漂亮,在她看来,却没有一丝的温度。他说:“要从泥地爬起来,还要甩脱一身泥,很困难。”他说的似乎真的很困难,连主持人都动容了,女主持人擦拭眼角。

杨筱光难过地关上电视,她想,也许潘以伦都不会再跟她联系了,他们就此成为无言的结局。他们沟通的时间这么少,障碍又这样多。这是一件麻烦事。

林暖暖都在电话里豁翎子给她:“有时候合适不合适确实蛮讨厌的。对了,我结婚那天,亦寒他们中科院里的硕士博士来不少呢!”

方竹说:“我后天回来了,带了很多特产,你和莫北请我吃饭啊!”

都是好朋友,处处为她着想。

杨筱光表面上笑嘻嘻答应下来,过了这样一个浑浑噩噩的周末。

到了星期一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比赛的最终结果,不过决定去探望一下潘母。当然一切要低调,她就是想看一眼。

潘母住的病房外变得热闹了,大束大束的康乃馨一处一处堆放,很多人都想起这个苦难的又伟大的母亲。医院的清洁工根本来不及整理这些充满爱心的花束,倒是有小义工帮忙将掉落在地上的花瓣扫干净。

有个带头的,正指挥其他几个小女孩。

“把花放在门外就好,不要打扰其他病人,不要给以伦哥哥带来不良影响。”

俨然小经纪人的模样。杨筱光认出了她是老李的女儿李春妮。

其他几个女孩都认真扫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有一个拿了一只玻璃瓶子给李春妮:“这里有一千个幸运星,麻烦你放在潘妈妈床头,她的病一定会好的。”

李春妮接过玻璃瓶,点点头。女孩很高兴,又说:“今天我到QQ群里号召大家再为潘妈妈折一千个千纸鹤。”

杨筱光想,真好,他是出头了,潘家的情况会得到改善。她在走廊里来回踱了几步,还是无法鼓起勇气。

李春妮看见她,叫:“杨姐姐。”

杨筱光不及回避,回头笑一笑。李春妮笑得很不自然,但还是走了过来。

“杨姐姐,以伦哥哥最近很忙,他拿了亚军呢!他要去泰国拍广告了,你知道吗?”

她是真的不知道呢,被李春妮一说,很惊愕。潘以伦没有告诉她。她一惊愕,小女孩就知道自己说到了七寸之上,颇有些得意。

于是杨筱光对自己说,你要笑。她扯扯面皮,真的就笑了:“潘妈妈的病还好?”

李春妮的脸兴奋地涨个通红,说:“以伦哥哥拿了亚军,她很开心。”又加多一句,“我也很开心。”这么昭然若揭的小心思。

杨筱光没有在意,她点点头,也很开心。他拿了奖,有了粉丝,懂得为他善后。其实还有一点伤心,怎么就一点一点在疏离?

她向女孩们道别,走出医院。

有女孩在后面问:“她是不是潘以伦的绯闻女友?”

“不是,那是记者乱写。”

“嗯,她太平凡了,我不相信。”

“我也相信是乱写。”

杨筱光有点儿恍惚,这些天真的太不着调。她与潘以伦失去联系,整个世界都似乎蒙沌了。

回头回到了公司,竟然还没有迟到,敲卡时,苏比问:“没睡好?”

杨筱光从包里拿了镜子照照,眼睛有点肿,于是说:“昨晚游戏打太晚了。”

怎么人的春风一过去,也就跟着萎靡了。恋爱也真是个势力的东西,你得意时锦上添花,失意时落井下石。

这就是她的恋爱,两个人的压力两个人承担,还是大到她左右为难,他也许也在左右为难。这么糟糕的恋爱,就怕最后通不了关。

杨筱光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握拳,喃喃:“正太,加油。”

也如当初,她不断对他说的话。她为他加油,可此时不知两个人是不是加的了油。

或许城市艳遇,大多无疾而终,命定规律也该如此。是她没有学会该怎么样去爱,她觉得对不起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处理办法。

他,会不会最终也是放弃了?

她看着手机,他的短信没有来,自从VCR播出以后,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她的心也像断了线的风筝,就此丧失勇气,连多问一句都会怕,怕答案为“否”,更怕答案为“是”之后,她的何去何从。因,比赛已终结,他们之间再无可拖延的屏障。

下午有媒体采访何之轩,问他是否已婚,他含笑说是。记者问他结婚几年,他说结婚好多年,以前太忙,最近准备办酒。这是怪异的回答,好在记者见惯各色怪异人等,能理解广告界人士的另类作风。

只是众同事大惊失色。送走记者,邓凯丝酸不啦叽说:“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何之轩淡淡笑:“太匆促了,准备好了就给大家发请帖。”

菲利普笑得很和善:“小何,你总是给人惊喜。”

有人说:“副总太太是不是您钱包里照片上的那位?”

《对对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