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能退得没底线!”蒙娜吼。“底线只能我们自己去争。你也知道南京城,那是个什么样子?这里的公义早成了薄纸,随时会变碎片。”蒙娜望着卓阳,他的脸上有隐忍的沉痛。中国人的切肤之痛,痛极了而勉强支撑不倒地,他们一直在隐忍,被这样的痛苦一次次凌迟。她倒退一大步,战争正让这个世界逐渐疯狂,她的心压抑难受,终不言不语,迷惘地走了。出得门外,闷雷乍响,蒙娜惊栗了一下。她没带伞,冲入雨幕,撑着伞匆匆行路的人们都不理睬这位没有带伞的外国小姐。蒙娜陡然生起无助的孤独感,分辨不清方向,她要去哪里?迈了一步又缩回来,哪个方向都模糊,她不明。留下的归云和卓阳也无言,归云心跳得很快很慌,跟着这个灰暗的世界一起摇晃。

向抒磊,小雁,小雁,向抒磊……卓阳抱紧了她,她猛想起什么,一挣,急道:“卓阳,快,快回家看住展风,他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卓阳会意,立刻起身,说:“我这就去。”他疾步跑出医院,恰有出租小汽车驶来,他扬手招了。待到了杜家石库门,正撞见展风要挣脱庆姑的拉扯出门。卓阳忙将展风推了回去。“五福的脑袋被砍下来挂在薛华立路(法租界巡捕房的所在地)的电线杆子上,我不能让他和向先生的尸首再遭罪。”展风满头汗,几欲泪流。庆姑早已泪流满面:“你几时为你的老娘想过?你自己跑路不管家里头,我想想也罢了,这会子你要顶着枪口上,难不成要让我这把老骨头给你收尸?那我不如先一步找你爹去。”

卓阳将展风狠狠拽住,喝道:“这时候日本人巴不得多几个抗日分子出来做炮灰,你可想过这样牺牲是否值得?能不能为他们报仇?”展风挣不过卓阳的手劲,他太过激动,以致筋骨虚软,又愤恨已极,心神俱伤,只能大口喘气。卓阳和庆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他捶桌:“那些汉奸,不得好死!”他突然“噗通”对着庆姑跪下,“妈,我是个不孝子,我不能全心顾全您,害您担惊受怕,是我混账不孝顺!”他重重磕头,又道,“我晓得这条路走下去就回不了头,虽然我是个莽撞糊涂的人,但这桩大事上我从没悔过。向先生是条汉子,我敬他服他;五福是我打小的兄弟。他们是护我们撤退,自己犯险单干这宗任务才会遇害,为人义字当先,我怎好让他们的尸首再要被狗日 的糟蹋——”他的泪流下来,从不曾流过的男儿泪,把庆姑吓住了,也吓醒了。她知道,儿子是始终留不住的,便只得握着手绢认命地哀哭。卓阳心中阴郁,下楼出门。日晖里外的马路上有间丧葬白事店,是杜家搬入这里之后才开了出来,卖棺木纸铂香烛。生意一直不间断,故老板逢雨天节假也不闭门。卓阳曾在这里买过香烛敬过杜班主,这回他要买牌位。

“先生要写什么?”店主问他。卓阳向店主要来毛笔,他不想半刻,浸了金漆,挥毫写下——“英雄向抒磊 之位”。写完之后,问店主要了报纸仔细包好,又买了香烟蜡烛,一并带回了杜家。庆姑伤心太过,体力不支,被展风劝慰着安顿了睡下,展风自己也稍稍平复了心情,见自己母亲这副模样,毕竟放心不下此刻离开。房间里空寂得吓人,弄堂里不知哪家在拉弹二胡,“呜呜”的声音像呜咽。

展风开了酒瓶子想喝酒,卓阳将手里的牌位剥开报纸,端正放在桌上。展风一震,转身在客堂间的柜子里搬出一个酒坛子,正是那坛祭过黄梅兴将军的女儿红。他又拿来酒杯,满上酒,正立在牌位前。卓阳和他并立。鞠躬,敬酒。浓郁的酒香弥漫全室,酒水在木地板上干涸,只留香如故。

“向先生是位英雄。”“我忍不住我的恨,不为向先生做些什么,我不能心安理得上前线。”卓阳拍拍他的肩:“一切再计议,现在万不能现在鲁莽。”“你是不是就快去北方了?”展风问。“快了,走之前再办些事。”卓阳答。“本想把归云交给你,让她这辈子有托,谁知最后她还得一个人。”卓阳黯然,想起还在医院孤单候着雁飞生产的归云,就说:“我去找她,现在也不知谢小姐的情况如何了,归云一个人未必能应付。”展风听他提起雁飞,眉毛一皱。想起清晨雁飞的模样,如今想来,却不得解,她为何那般着急要去?卓阳却早揣悟出其中原委,只尚未能向归云求证,他也知晓些展风的心意,故也不多提了,便再说:“我先去医院,有什么消息会及时来告知。杜妈妈此刻不能离开人,我们也就这些时日能尽孝。”两人都默了半晌,卓阳最后向向抒磊的牌位鞠了躬,展风将酒坛子放好。酒又少了一点,悲伤和仇恨又多了几段,纠缠不清,不知何时休止。

三三 人生固大梦

雨停了,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只是星辰困倦。归云也困倦,蜷住身体。她支撑自己不睡,不能睡,她要守着雁飞,就像小时候雁飞守着她。

医院的走廊空寂,这里临着黄浦江,浪涛拍岸,更令她寂寞,如波涛一般无所依傍。环顾四周,心也空荡。心悬空了一秒,下一刻就被揽入温暖之中。“我回来了。”卓阳的体温使她温暖起来,她能在他怀中寻找到最契合的位置:“卓阳,你不要走。”

“我不走。”“永远也不要走。”他沉默。她在他的怀中叹息,他做不了的承诺,他就不做。他抚着她的发:“你睡吧!一切有我。有我在的时候,绝不让你来辛苦。”

她抱紧了他,安心,入睡。这个世界很暖,她只怕会落空。猛一落空,惊醒过来。“卓阳!”卓阳笑嘻嘻站在她眼前:“瞧,是个可爱的女娃娃。”归云揉揉眼睛。卓阳手里抱了一个蜡烛包,小心俯身下来给她看。初来人世的小婴儿太小太小,闭着眼睛,五官没长开,看不出像谁。归云小心翼翼从卓阳手中将婴儿抱过来。婴儿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无牙的小嘴蠕动了一下,十分可爱。“产妇说,要麻烦你们给婴儿起个名字好让我们作登记。”卓阳身后站了一位护士,她又说,“产妇说孩子姓卓。”卓阳和归云都一愣。雁飞抛了一切,竟让孩子姓卓。归云惊疑不定看孩子,这个父不详的婴孩,藏了雁飞的多少秘密?她又看向卓阳,请他拿主意。卓阳爽然一笑,并不拘节,慨然应允:“就姓卓吧!”他见窗外明月浩然,又听晓风习习,江涛阵阵,再说:“叫晓江,‘晓风’的‘晓’,‘黄浦江’的‘江’。这就像上海女孩了。”

归云点点头,低头看婴儿,卓阳伸手过来逗她,婴儿小小的手抓住他的拇指,不肯放。新生命也依赖强壮的倚靠。“叫卓晓江。”归云笑着对护士说。她将卓晓江抱起来,进病房去看雁飞。雁飞正虚弱,可精神不错,见归云进来,问:“叫什么名字?”归云将孩子放在她身边:“卓晓江,‘晓风’的‘晓’,‘黄浦江’的‘江’。”

雁飞只是疲惫地微笑:“谢谢卓记者给她取了好名字。”“她很乖,都不哭。”归云引着雁飞看孩子,但雁飞不看。“你欢喜她就好。”归云只好抬头看雁飞。她笑着,脸上平静无澜,连浅浅的愁和初为人母的喜悦都没有。归云握了她的手,手冰凉。她很想问她向抒磊的事,全部疑问到了嘴边,又全部压下去。雁飞淡淡地说:“我命薄,不能薄了孩子,擅自做主让这孩子姓了卓。跟着我这样的出身,不如落根在你们的卓家,让我女儿高攀一次。”话是彻骨的辛酸,语气是坦白的清淡。归云紧紧握了她的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握到。

婴儿轻轻蠕动着小嘴。归云忍不住又抱起婴儿,小小婴儿在她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她将脸颊碰在婴儿细嫩的脸颊上,莫名感动。“这孩子一在我怀里就哭天哭地,在你怀里倒是睡得舒服。”雁飞苦笑,“她摊上我这么个母亲多不幸。生在这样的关口,也是她的命。”“小雁——”雁飞似是睡着了。中秋之后,帘卷西风,秋真的到了。庆姑亲自去了医院照顾雁飞,这让归云和展风都很意外。只是雁飞同庆姑絮絮而谈的时候,归云才晓得中秋当夜,庆姑是将雁飞当成了心腹叙话留宿,结了这段缘。庆姑管不住展风,但心里有了新的牵挂,也有好好生活的念头。她干脆就抛了些执念,竟然通情达理起来。照看雁飞的时候十分落力,又格外喜欢婴儿,做主取了小名叫“江江”。雁飞却一直神魂失落的样子,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似的。江江哭也好,饿也好,尿了也好,她一概不管。连探望过雁飞几回的卓太太都暗中嘀咕:“雁飞这是怎么了?倒是对孩子不甚上心。”但庆姑只当雁飞是伤了精神和伤了身的。只有归云心中的担忧愈来愈多。雁飞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月子里就要下床,有时独自一人就走到医院的花园里出神,吓坏了归云,庆姑也严厉管住了她。可越不能自由,雁飞越低落。她不想再等,心里有千百只爪子在挠,在催她。

出了月子的第一天,她趁着庆姑同归云都离开的时候,出了医院。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望着天空走了会神。向抒磊曾经无缘无故感叹过:“天空黑得连条缝都没有。”今晚的天空,既没有月亮又没有星星,真像向抒磊说的黑得连条缝都没有。

没有缝就找不到逃出去的空隙,他们都在黑暗里,找不到缝。雁飞叫了黄包车,往外白渡桥方向去。到了外白渡桥得下车,桥的北面有日本宪兵站岗,过桥的中国人外国人都得向宪兵鞠躬方可通行。她正要过桥,有两个从浦江饭店出来的洋人走过来,他们喝高了,摇摇晃晃神气活现,到了日本宪兵面前并不鞠躬,还取笑了一阵。当下被日本宪兵劈头盖脑用枪托子打下来,这两位洋人显是惯在上海滩上享福的,一点格斗技能都没有,只有挨揍的份。只捱几下,白白的面皮上就开了酱油铺子,蓝眼睛里有了惊恐,酒也醒了大半,慌忙点头哈腰,连跑带爬地走了。旁观的中国人心中具不是滋味。原来真是谁凶算谁狠,这等在中国地头作威作福惯的洋人也怕凶狠的日本人,想着心中都酸涩耻辱。雁飞也向才因揍了洋人而趾高气昂的日本宪兵弯了弯腰,顺着苏州河,一路到了日军司令部宿舍楼前的马路旁。这里来来往往大多着和服木屐的男女,也有穿日本军服的男人搂着穿旗袍的女人。乍看去,疑似是他乡。只有天上起的一勾下弦月是真切,赤金色的,沉沉把无缝的天空勾破,终是亮了些光。雁飞对宿舍楼门前的站岗士兵露出一个妩媚的微笑:“我找藤田智也少佐,我们约好的。”

日本兵打量了雁飞几下,她衣着朴素,表情轻佻,有欢场的痕迹。他听的懂中国话,也听的懂雁飞话里的勾当,他的上司们时常会找这些乐子来耍。他不敢怠慢,转身向门房嘱咐几声,再道:“稍等。”雁飞便等着。藤田智也今天没有去福州路的鸦片馆,他被藤田中将安排去参加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会议。

“英美对租界的管理在不久的将来会由我们接手,工部局的警务处、火政处、工务处、卫生处、教育处都将是你等实习的地方。”他将要被派去工部局的教育处。藤田中将有他的打算,他自认比许多武官更高瞻远瞩。藤田智也是一天天管不住捉不准了,他对战场素来消极,剑道和枪法都粗陋,如果强押着去前线,面对那些越来越不要命的中国兵,恐怕只有殉国的份。但他却又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使自己不得不去为他筹划,思考再三,决定人尽其才。

“我们需做好接手上海的准备,文化是其一。洋人总笑话我们东方人文化未开化,然我国文化精英足以令他们汗颜。”藤田智也却无所谓,他的精神日渐麻痹,七情走了大半,茫茫不愿去分辨清楚。在鸦片的薰香之间,他索然无味,原来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所为。他最近常常想起卓汉书,想起他曾经与他们父子谈到芥川龙之介自尽之事的时候说的话。

“大师之文化期望在无力改变的社会现实前不过海市蜃楼一般不堪一击,脱轨之现实令到他绝望。如此看透之人只得或大隐,或死隐。正如我国的王国维,殉的是自己的文化,而非其他。惟有这般才够诚实对己。”他的父亲他的老师,都诚实,他们不算一无所有,一无所为。但他们也错了,他们信奉的文化却是不诚实的。他在审阅胡兰成等人的文章的时候就在迷惑,到底什么是诚实?中国字日本字,颠来复去,文采斐然的思想本就能迥异,更能屈从。他算不算屈从?他又有没有诚实的勇气?藤田智也一直很想看看鉴真大师的那幅《思故赋》,他想,这位千年之前的大师才是生在一个好时代。实在想得太久,头痛欲裂,他觉得自己更需要鸦片。门房给他挂来电话,口气颇暧昧。他从来不会叫女人,此刻若有女人来找他,也只会是一个人。藤田智也匆匆赶了出去,连外套都尚未扣好。马路上有日本人正需要培养的熙攘。中国小贩在日军司令部宿舍对面仍开了摊头,点心、水果、杂货,还有卖花的姑娘。都是由日本宪兵队管着,他们不赶人,但是要收费。留在沦陷区的中国居民不得逃脱,仍需生活,只得硬着头皮大了胆子做小营生,日本人也需这边曾经死城一般的沦陷区恢复上海的风采来现给洋人看。一有生机,便要活下去,这里的中国小生意人活跃起来。中国人的生命力极强,其实中国人的洞察力同样极强,他们发现日本兵也有硕鼠习性,给些好处也能好商量,能好商量,就能挣扎活下去。

这里形成了一个奇异的沦陷世界。藤田智也看到靠在阴暗绿粉的墙上的素淡身影,乳白的旗袍缎子外的开司米披肩裹了窄削的肩。她站在的那个小世界也是奇异的,将她与周围的一切割离,像被遗弃的独立的梅。她更是奇异,看身形似丰沛了些,可面容又如此憔悴,似梅在盛放之际微微枯萎。不管盛放还是枯萎,他望过去,只看到一个她。她的身边有一位甜美的卖花姑娘,正向一个拥着中国女人的日本兵兜售茉莉花。日本兵色迷迷地笑,手下揩油。卖花姑娘也认了,或是习惯。雁飞漠然,似什么都没有瞧见。日本兵却一眼又瞧见她这么个绝色,便要转目标。藤田智也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你跟我来。”他拉着她一路疾步进了自己的宿舍,“砰”地牢牢关上门。他们都平静地望着对方,她平静地看到他的书桌上放着他父亲母亲的相片,并燃了香,味道幽淡且忧伤。她说:“我请你帮忙。”“我也猜到了。”他肆意观察她,他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了?久到他几乎将要忘记她曾经存在过的时候,她竟又出现,。她敛着身子向他父母的相片拜了一下。“王亚飞,有一位搞抗日活动的中国青年被日本人杀了,我想让他入土为安。”

他明白了:“这就是你诚实的全部理由?”“他叫向抒磊,一个多月前被日本人在北站暴尸。我想要让他入土为安。”

“他是谁?你的丈夫还是你的情人?”他问她。“他是我爱的人。”“为什么你连一个谎言都欠奉?”他苦笑,几个月不出现的她突然现身在他的面前求他,是为了她的爱人。“你问我,我便诚实答你。你告诉过我很多心事,我也把我的心事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唯一可求之人。”“你凭什么肯定我一定会成全你?”他心生恶毒,啃噬心头。她的口气如此平静和笃定,为什么从来都能吃定了他?雁飞仍然平静而笃定:“如果你是王亚飞,请让你牺牲的同胞入土为安;如果你是藤田智也,那这是日本人欠中国人的,请让被你们杀死的中国人入土为安。”她的目光中也浮起了恶:“这是日本人欠了中国人的。相不相信报应?在这里死了多少中国人,将来日本人会用同样多的人命来偿还!日本人同样要经受这种恐惧、悲伤和绝望,还有——永无止境的恐怖!”她空洞的眼聚焦了些光,苍白的面上因为急促说话而潮红,诡异地有着兴奋的光彩。他才发现她的发变得短而凌乱,她的诅咒清晰而凶悍。他第一次感受到她身上除了淡漠以外的情绪。

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被她赤裸裸的诅咒和山雨欲来的恨意逼退。“如果互相交换的是没有止境的恐怖,还能剩什么?”他自问,不能自答,继续混乱。

她却软弱了,倾向他跟前,握住他的手,眼里褪了恶,有了泪光,鼻头也红了,第一次面对他出现楚楚可怜的表情。她抓着他的手,就像抓了一根稻草。“我求求你,把他还给我。他在外面被挂了那么久,有多疼?现在又被丢在哪里?”她的泪又流在他的手上,她有多无助,就有多少泪。小时候母亲抑郁的时候就会哭,会握着他的手哭,把泪流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心怎么承载得起这么多的悲伤?他逃不开这掌心。及时有了敲门声,将他从这掌心拉出去。藤田智也将雁飞推入里屋睡房,再开门,却是山田和周文英。藤田智也的面容瞬间冷静,与雁飞有同样的漠然,让两人进来。“有事?”周文英来送礼,手里捧了些卷轴,他在藤田智也面前受过冷落,故带着拘谨,全靠山田说话。

“恭贺藤田少佐荣升。”山田因着周文英听不懂日文,便用中文与藤田智也对话。

藤田智也淡淡道:“山田君消息灵通,不过换个岗,哪算得上荣升?”他不咸不淡的态度让山田和周文英都尴尬,只山田还说:“嗳!少佐谦虚了,我等往后还需多多仰仗少佐。”“山田君不是已经做了租界内几个国际商会的顾问?”藤田智也拉了椅子坐到睡房门前,往门框上斜斜一靠,挡着那两人欲向内打探的视线。“都是仰仗帝国荣耀,才有我等荣耀。”山田干笑,“虽身为商贾,但为帝国文化教育事业着力是我一直以来的行事宗旨,与少佐也曾有默契合作。”他欲引见周文英,“如今大治指日可待,有更多文治工作由有诚意的彼邦精英协助——”周文英将手中的卷轴及时呈上:“一直听说少佐喜爱我国字画,现寻了几件明代名家作品请少佐指教。”“军人以征战沙场为己任,我等以发展文治为专长。”山田又道。又是来求他的,他并非万能,更不情愿:“你们都是长谷川的得力助手,必有施展长才的地方。”“长谷川大佐乃骁勇上将,是帝国征战的支柱,不久前剿灭沪上若干抗日势力,尤其抓了国民政府军统组织里有名的几个刺儿头杀一儆百,上下都颇为赞赏,听说不日也有升迁,也许会被调派到华北战场再建战功。”山田口齿伶俐,门槛活络,能把军政的上下关节理得清清爽爽,再选择最有利于他的出路。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讲究忠贞,在于他,只忠贞于自己的利益。他在中国待的时间长,亢奋的兴国性致早就淡如白开水。他才不像那伙整日叫嚣建立大东亚共荣的狂热分子,就算有了共荣圈又怎样?荣誉属于帝国,他要的是抓的住摸的着的东西。中国人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见风使舵才能驶好万年船。所谓坚持到底的气节和忠贞,最后换来黄土一杯,又有什么意思?当听说长谷川可能还是要去北方战场,藤田智也留下进工部局,他的心里也有了主意。他要抓牢的是上海滩上的机会,而不是建立大东亚共荣的虚名。上海的商人赠他一个绰号叫“黄鼠狼”,他知道,但不置可否,帝国正在盛大,他腰杆子很硬,谁敢小看他这只“黄鼠狼“?

藤田智也也知道他这绰号,所以他也不置可否地笑笑:“人各有志罢了。”他有送客的情绪,只道,“多谢承情。”山田接翎子,也看出里屋的玄机,拉着周文英站起来:“如此一来,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门又关上,桌子上多了送来的礼物。雁飞走出来,她的手里多了一把折叠水果刀,眼圈红了两圈,隐着泪光的样子。她问:“长谷川是杀了陈曼丽的那个军官?”见到他点头,她又说:“恭喜你们踩着中国人的尸体升官发财。”她惨然地牵了下嘴角,“这把水果刀很漂亮。”“是啊!它属于一个明白地去死的人,有时候明白地去死总好过糊涂地活着。”

他想要拿回水果刀,雁飞却紧紧攥在了手里,她说:“我一直想找这样的水果刀,折叠起来,携带很方便,还能削生梨。”他抱紧了她:“你们彼此相爱?”“我爱他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她将水果刀嵌在手心里,原来,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只是知道得太晚,晚到知道后只剩下孤独的恨。“你怎么这么死心眼?”他被她挣脱出来,怀抱冷寂,这次连恍惚间互相汲取虚幻的安慰都做不到。他说:“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她渴盼地望着他,听他说:“这把刀送给你,你的要求,我尽量办。”只要她提的,他势必会去办。他和她,从来没有战斗,因为他一开始就输了。藤田智也办妥了雁飞要的,将她约到了静安寺庙北的涌泉井。这是一座古泉,在赤乌古刹旁边,还竖了一座石栏,上面有同治年间的书法家胡公寿题写的“天下第六泉”,现在看来,也斑驳了。

他觉得一切都旧了,慈航普度的佛光照不到自己。雁飞走了来,背着万丈霞光。原来佛光也照不到她。她问:“怎么不进庙里上柱香?”他却问她:“我记得这眼泉水可以冒这么高,如火鼎一般。如今怎么不再冒了?”

雁飞幽幽道:“三七年的八月后就不再冒了,都说是佛祖发了怒。”“恐是因战祸堵了水道,疏通之后,天下第六泉还是天下第六泉。”他坚持。

“现在是死水。”雁飞盯住了他手上的米灰色的玲珑又圆坛子,眼中也汪出了两潭深水,深水覆灭,也是死水。她将坛子抱进了怀中:“谢谢你总是能办到我要求的事。”“在你眼中,我除了这些事,再也干不出更有意义的事。你们政府在报纸上表彰了他的行为,算得生荣死哀。”雁飞朝着藤田智也轻轻一笑:“生荣?”嘴角下弯,终成苦笑。有扫地僧人持了扫把推了边门出来打扫涌泉井。雁飞看着眼熟,上前几步,突问:“大师傅,您还记得我吗?我在您手上给两条平安腕带开过光。”僧人缓缓抬头,慈眉善目,浅带笑意,他点头,再持了扫帚打扫。过一阵又喟叹,这回面上的笑意渐渐逝去,慈眉锁了起来。“再多的平安腕带也只保得心安,如何保得其他?”他一边扫地一边摇头,将涌泉井周遭打扫得纤尘不染。“扫完这一刻,过了半刻,风一起又会起了尘土。”藤田智也说。僧人朝他合掌行了个佛礼:“人生固大梦,天地余劫灰。”他转身进了寺门,留他细细辨别这话的意味。“人生固大梦,天地余劫灰。”雁飞醒过神,“我也该走了。”“去哪里?”他问她。她指了指对面的百乐门:“回那里。”“我以为你洗尽铅华去了。”“脏了就是脏了,怎么都洗不干净!就像这里,大师傅不过才扫好,现在又起了灰尘。”

藤田智也看着雁飞抱着骨灰坛子走向对面,打个弯,拐进了百乐门的后门。她远了,也许也从来没近过。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每当有男人来敲门,母亲便将他送到弄堂的出口,塞给他几个洋角,哄他别处去玩耍。他再看着母亲走向弄堂的深处,打个弯,拐进了那个肮脏的深渊。

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回头,是那一井死水。雁飞并没有踏进百乐门,她低头望望手中的骨灰坛子,就停驻在百乐门的门前。门前彩灯围绕的巨型海报上印的是熟人,她讶然,原来竟是乔绮,贯了名号叫做“绮丽佳人”。海报不算新,四角都有些许褶皱,恐是放了一段时日了。雁飞心中暗算了下日子,明白了些许,有的是殊途同归的悲哀。

她转身离开,回到杜家石库门。从医院里出来之后,归云和庆姑就将她接去了杜家方便照顾。卓阳常常跟着归云跑来杜家,更多时候他和展风两人关在房里不知在说些什么。这回卓阳又同展风避在一处说话,归云一个人在逗着江江,当作没有看见。

雁飞却觉出不对劲,只为归云叹:“真难为你肯担这一切。这些男人都爱把家庭重担撂给女人。”“因为我爱他。” 归云坦陈道。“你该想尽一切办法绑住他。”归云挨着雁飞说:“小雁,用一整颗心去爱一个人,原来是又幸福又吝啬的。我想我应该像归凤那样学着知足,可是心底又知道是不够的,才几个月,好像老天爷给我的好日子就是一出折子戏,不给落幕就要没了。我也抱怨过时间太短,可是我爱他,我不能让他溺死在我的爱里,这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办法不放他走,不让他去做那些事。”“傻孩子,你只得一个他,他也只得一个你,已经十分难能可贵。”雁飞终不掩饰,“爱上一个不会去爱的人才叫悲惨!”归云却不追问。这是雁飞的折子戏,也是她的伤。她猜测过其惨重,更怕揭雁飞的伤,所以情愿不去好奇,不去了解。她只是慰贴了雁飞:“小雁,好在还有你和我相依为命。”

雁飞不掩饰地流露了半分哀戚:“是啊,连我的孩子以后还要麻烦你。想想我这辈子似乎一直被你救济。” 归云恻然:“胡扯,你我之间谈什么救济!”雁飞笑笑也就不再往下说,她将怀里的坛子拿了出来,放在了卓阳写的牌位之后。那牌位是卓阳买的,展风立的,庆姑本有微词,但见展风悲恸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了。归云没有料到雁飞会从怀里拿出这个,怔怔看了半天,说:“卓阳说他会去龙华的墓地为向先生选块好地,人要早些入土为安。”雁飞蹙了蹙眉,江江又开始哭闹,她似未所觉,归云赶紧把孩子给抱回来哄着。

“他是想要回家的。但是东北那么远——”她完不成他的任何愿望,就像他也完不成她的任何愿望。她只能认命:“麻烦你们了。”

归云见她神色倦怠,便说:“我给你放水洗澡?”将江江放入摇篮,就见展风和卓阳从房里出来了,展风一眼就瞧见桌上多出来的骨灰坛子,一愕。这是他千方百计终还是不得门路而想要弄到的东西,他知道雁飞的法子,就问:“你去求过藤田智也?”雁飞不点头也不摇头,说:“英雄向抒磊。呵,他有一班好兄弟,不算差到底。”

展风上前上香,忍不住眼圈微红。雁飞又说:“你该走的,不要去计较他不想让你们为他计较的事。”“雁飞,你很早就认识向先生对不对?”展风问她。“我们是旧识。”她已随着归云下了楼。卓阳上前轻拍展风的肩,说:“谢小姐说的没错。”展风道:“我见不得那汉奸逍遥法外,如今仗着张家和日本人四处耍威风。先前的弟兄有几个也折返回来了,你也晓得我不报这仇誓不为人!”卓阳突然说:“向先生已经为自己报了仇。”展风是明白的,卓阳打探到消息,告诉了他。他气恼、痛心、又不甘。人生总是意想不到。他久久不语,叹道:“我是没有想到五福他竟然——”“向先生行事确实特立独行,他的事便必须是自己解决,不想给旁人添半点麻烦。明天就会有报纸拆穿日本人装腔作势威胁巡捕房的伎俩。”卓阳继续道,“你也知道周文英常跟着日本人,不宜轻举冒险去打草惊蛇。”展风长长吐了一口气,道:“经历那么多,我如再毛躁也太不是样子了。我明白,会伺机再行动。”卓阳转头,也给向抒磊上了柱香。展风说:“我会谨慎。”“那就好。”卓阳往楼下望了望,归云正提了水壶从灶披间走出来,她扬头朝他一笑,轻叫一声:“等我一道回家。”卓阳目送归云进了楼下的卫生间。“周文英的事情完了后,是否还准备去云南?”他问展风。展风握拳:“向先生已经牺牲了,他的遗志就是想要上前线堂堂正正跟鬼子干一仗。我想了很久,心甘情愿。向先生给我们选的这条路,比以前浑浑噩噩混干强。”“好。”卓阳道,“堂堂正正去杀鬼子!”他也想了很久了,只是——他再度望向楼下。千万不舍,终是还要舍。他宁愿自己能心软能怯懦能不那么坚定,就不用看一秒少一秒。

归云为雁飞的澡桶中加了水。雁飞将自己丢在滚热的澡桶里,蒸汽滚滚上冒,她冒出细汗。低头,水下是自己隐约的身体,紧滑的,雪白的,抚摸上去,热烫得触痛手心。她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还有一副活生生的身体。“我给你搓背。”归云说。雁飞坐起身:“好。小时候都是我给你洗澡。”归云拿起毛巾细细擦拭雁飞的背脊,她看到了她背上的伤疤,褶皱鲜红的,在背脊的正中央,像一团多出来寄生在她身上的生物,张牙舞爪,要吞噬了纤细的雁飞。这样相似的狰狞,似曾相见。她的手抚摸上去,轻柔地,学小时候自己跌伤了小雁给自己揉散痛楚的手势。“傻瓜,早不痛了。”“哪里得来的伤?”雁飞转过头,看着她认真道:“我放了一把火,最后只烧的我自己得了这块疤,其实是我讨了个大便宜。”她闭上眼睛,“如果当年一了百了,哪里会再捱那么多苦楚?有的人天生是来受罪的,没有好命,求什么好运?”归云不赞同:“不不不,命是自己挣的,我们都努力,能活得更好。”“你总朝气蓬勃,但是老天爷不长眼睛。”雁飞伏在桶沿上,遮掩住表情,“当日本人打进东北的时候,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完了,我的家,我的命。我能怨谁?那年中国兵不知道撤到哪里,丢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受苦。后来中国兵冲锋陷阵,还是挡不住该来的灾难。死了多少人了?

“我是女人,所求不多,粗茶淡饭,和爱的人胼手胝足共建一个小家庭,这辈子也就够了。但这都是奢求,只怕在梦里才能实现。“我真的准备这样做过,还攒够了大洋,我只是不知道那样做竟有这样的难。我不过是个女人,丢了那个魂,这只是一个空壳,捱一日是一日。第二次,是连魄都丢了,什么都剩不下。”

归云扣紧她的肩头,要她痛,要她醒:“你还有江江。”雁飞却摇头:“她多不幸,比我还不幸,竟然不捡父母就投生到我肚子里。”她回头看住归云,“好在还有你。”水汽中,她的神情不清,归云抓不住她的视线,她着急了:“你别指望江江能靠住我,什么都没有亲娘好!”“不,你会是个好妈妈,而我不会是。我认准的,错不了。你知道我是认死理的人。”

水汽浓了,雁飞的脸孔糊了。归云想起新婚夜,她和卓阳共在澡桶间,也是水汽缭绕,浓到最后她看不清卓阳的脸孔。雁飞和卓阳,都似是要远了,她抓不牢,留不住,急痛交加,不觉流下泪。泪也是化在了水汽里,烟消云散,没有了。她只看到她背上的疤痕,只有疤痕在水汽中是清晰的。

三四 留取丹心照汗青

光阴如水,似箭,渡过去,是像寒冰的。归云知道自己要勉励去走,她想珍惜好每寸时间,却始终无法对卓阳说一句挽留的话。她和卓太太同心协力要照顾好离别前的卓阳,(奇书网|Www.Qisuu.Com)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

“你们把我当肥猪养!”卓阳玩笑。卓太太和归云不笑,她们虽不笑,倒是也不哭了。深秋即将来临,冷凉日渐刺骨,逼迫每个人都去做出选择。国与家,太艰难了,这是一条茫茫不见头的路。归云觉得自己也是一脚踏上去,就像展风说的,没有法子回头。她一力跟着卓阳走,但也不是“嫁鸡随鸡”的妥协,只因这是她的爱情,她就负责到底。这样一想,归云的心中多些暖气。

卓阳的报社同事已陆续走了,只留了“真奇怪”三人同卓阳,他们是那日惨剧的目击者,目击之后,成了善后者。蒙娜赶在他们走之前在德大西菜社包了包房做饯别宴,他们一走,《朝报》就真的结束了,蒙娜的掩护工作也即将告终,不需要再做中国报纸的大洋旗。她另起了炉灶,竟又集合了一帮英美的新闻工作者重起炉灶,开始专做外文版的时政报刊,为原先同莫主编合作的白俄人士亚当夫在西爱咸斯路上秘密办的国际电台提供英文新闻稿件。众人都为蒙娜孤身上阵担心,蒙娜倒是不惧的,说:“毕竟我是美国人,日本人能拿我怎样?”说这话的时候,她带着点桀骜。“国家强有多好!”卓阳轻叹。归云端起酒杯,是她从没有喝过的红酒,红色烈如火,早已烧灼她的心。她望定蒙娜,真诚地赞赏地笑:“我敬你!”蒙娜和她碰杯,红色液体隔杯碰撞,是个“人”字。握着杯子的手都充满力量。两个女人都笑了,蒙娜说:“我要亲一下阳,作为吻别。”甄齐关三人尴尬,卓阳也变了色,都没想到蒙娜大胆至此。可是归云坦然地笑了笑,她把卓阳推到跟前,说:“我做主,给你亲。”

蒙娜作势,要拥抱卓阳,卓阳往后退了退,说:“喂喂,别拿我当赌注开顽笑!”

蒙娜大笑:“瞧他,没有你胆子大?”两人都瞅着卓阳笑。归云同蒙娜干掉了一瓶红酒,卓阳以为归云会醉,但归云的酒量远在卓阳的意料之外,只是红了脸颊,有些微醺。卓阳知道红酒后劲大,就先带着归云要回去,蒙娜同卓阳道别,说:“我想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们拥抱,是告别的拥抱。卓阳嘱咐蒙娜:“你们两个自上海要互相照应。”

蒙娜点头,碧蓝的眼,忽而如潮涨般湿润。出了西菜社,归云受了冷风一吹,醺醉去了些,她甩脱卓阳的手,在深夜的马路上激奋地跑了几步,大口喘了气又深深呼吸。“卓阳,有时候我跑不过你,有时候我比快。”她转头,回忆浮上来,“小时候我也给了那个告地状的姐姐三块大洋。你知道吗?那是我当时仅有的财产。”卓阳跑上来牵住她的手:“还逞强,我看定是醉了。”归云伏在他的胸前:“现在你是我仅有的财产,我要把你给交出去了。”

他的胸膛震动了一下,她抬起头,倔强地瞅着他:“我不会比蒙娜差劲,这个时候,中国人更不能差劲。”他能看见她秋波盈盈,专注地注视他,似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底,存放生生世世。

“你就是这样不愿认输。”她“吃吃”地笑:“你说,当年我可没输你。你付出一小部分,我付出的是我的全部。”

卓阳已经吻住了她的笑颜,一闪身躲进梧桐后的弄堂转角的无人处。对住她唇,深深深深吻下去。归云趁着酒意,伸出手臂勾紧他的脖子,只有这时候,她不用放开他。这一夜,是卓阳揽着归云散步回家,将夜色中大上海的大小马路仔细走个遍。他们甚至去了小时候初次见面的外滩附近的小弄堂,只是记忆久远,都记不住到底是哪一条。卓阳和归云的记忆又有出入,两人记着相反方向的两条弄堂。归云扯着他的袖子娇嗔争了番,卓阳便存心做小伏地哄着她。只末了,归云忽悠悠一叹:“当年那告地状的姐姐不知后来如何了。”“如果有一天不用再有当日那女子那般凄惨景象出现在街头,中国才能得来真正光明。”

月亮将卓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归云看着那影子很久很久。再牵手,一起回家。

次日一早,卓阳送归云去饭庄,又折回了家,到卓汉书的书房里将书架顶层一排书籍后的一卷卷轴抽了出来。卓太太见状,赶忙过来问他:“你翻出这个干嘛?”卓阳将卷轴上的灰尘擦拭干净。“爸爸将家里许多藏品都藏好了,但唯独留下这个。我想,我明白他意思了。”

卓太太堵住卓阳:“你勿瞎来,我们不必多管别人家的事,尤其是那种人。”

“妈,我相信爸爸,让我代爸爸办完这件事。”卓阳执意,扶着母亲坐下,“我原也不想管。经过这些时日,想起爸爸生前种种,许多事情我想透了。我想爸爸会高兴的。”

他固执地站着。卓太太只摇头:“罢了。我自来从着你们父子二人,你都这样说,我还好怎么说?你们父子连心,到底是一个路子上的人。”长叹一声,“你去吧!”卓阳找了块绸布将卷轴包好,又从书架深处拿出了红纸包好的一卷布包,用手掂了掂,塞进衣兜里出了门。他先去了四马路的乐也逍遥楼。堂倌殷勤上来招呼,他塞给堂倌几个铜板,说找一位高个子的王先生,并把外貌特征大致形容了一遍。堂倌很伶俐,领着他上二楼的包厢,在一间包厢门前停下,门上挂着八宝门牌,镌刻“浮生”二字,八宝只得一宝,“浮生”之下全部是浮云。

卓阳谢了堂倌,敲敲门,不待里头人答应便推门而入。房里烟气蒸腾,陈设简单,一条睡榻上躺着萧条的人,举着烟枪吞云吐雾。满脸都是灰气,原本灼灼的眼眸早没了最初的光彩,只聊赖地顺着烟枪的方向不知望向哪个方向。

卓阳叫了一声:“师兄。”藤田智也放下烟枪,坐起身,灰暗的眼中恢复了些神采,还有疑惑:“卓阳?”瞬间整肃神情,伸手邀请,“请坐。”说完才发觉这小小包厢内除了睡榻别无他物,而睡榻又被自己霸占着。

卓阳只好站着。藤田智也忽然极无奈地笑了:“如果你现在上来揍我,我必定不堪一击。”

卓阳也笑了:“我不打不堪一击的敌人。今天我来是请我的师兄看一件东西。”

藤田智也将烟枪放在榻上的短几上,半坐起身,他已经看到了卓阳胳膊下夹的卷轴。

“《朝日新闻》上说日本的天皇得到梦寐以求的《思故赋》,斋戒三天以示虔诚。就在那三天,重庆还在受着大轰炸,死伤无数。”卓阳将卷轴放在了榻上,“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幅《思故赋》,报纸上说这卷赋上煌煌千言,希望中国和日本携手交好,永结兄弟之邦,便是佛光普照的大治。日本的记者认为你们的圣战是符合大师对‘大治’的向往。”藤田智也渴慕地望着他手里的卷轴,伸出手,微震,他想要将卷轴外面的布揭开,只是又退缩,不敢。“师兄,你对大师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所以——”卓阳顿了一顿,“大师一定不会怪罪你草拟的内容。”他将布扯开,小心翼翼打开卷轴。卷轴很长,卓阳卷得很慢。一片雪白,还是一片雪白,雪白上零落的鲜红或暗黑或深褐的印章,大大小小,各样的形状,记录不同的年代,和不同人的人生。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被定格在这片雪白上,就像历史画卷上的落款陈渍,将雪白的篇章渲染得浓墨重彩。藤田智也低头定神,痴痴看着那片卷不完的雪白,和令他惊叹的款款章鉴。

直到最后,他瞪大了眼睛。竟然只有一个字。左边雄浑有力,是苍劲的山峰,风骨鲜明。右边一势伏低,力道势微,及至最后一笔,本应干净利落,简短收笔,然,写他的人可能已近油尽灯枯,手腕收力不及又无后劲,只得将这笔写得缥缈无力,绵延婉转,似一弯山间流下的汹涌溪流,悠悠荡荡挣扎着要汇流入海,竟然在中途干涸了。

它流不进海里,只是缭乱终了。“你知道为什么千百年来,行内的人总相传这幅字的收藏章鉴珍贵于赋的本身了吧!”卓阳完全打开了卷轴,长长的铺满了睡榻。藤田智也的手也终于触上了这幅字,不敢稍用力气,更怕亵渎先贤。“但我可不这么认为。”卓阳看到藤田智也的手指继续颤抖,“这个字本身的含义珍贵于这上面所有的印章。”“我相信时至今日,所有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不如鉴真大师更懂这个字的含义。‘思故’只不过是后人强安的名号罢了。”原来大师临终只想到了一个字,纪念他的一生。藤田智也念了出来。“和。”这就是《思故赋》的全部内容。太意外、太震撼、也太——藤田智也模糊的眼前发了黑。鉴真大师如何在黑暗的世界里写出了这个字来总结他的一生,而他又如何在光明的世界里看到这个字而恍如进入黑暗。

“老师,您如何看大和民族这个‘和’字?”他记起来,他是曾经如此问过卓汉书的。

“当是——民主之大和,文化之大和,经济之大和,各国民众之大和。”卓汉书坦荡地侃侃而谈,“我之理解当如此。如能真这样?实乃东亚之幸——”但终无言沉吟,后无下文。

也许后来当卓汉书无意中得到了鉴真大师的这幅字,他才惊觉自己不确定的甚至是妄想的想法竟和这位先贤大师的理解如此脉脉相通。士,真可为知己者死。卓汉书懂,那字后密密排着的历代大师们也懂。卓阳和藤田智也隔着这千年长卷,都有慷慨千言,临到这字前,只能无辞以对。

微醺的使人暗醉的堕落的香散去,烟枪久不拔火,悄然熄灭。卓阳受不住这沉闷,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新鲜的阳光和空气一涌而入,阳光在两人的身上流转。

“也许鉴真大师和我父亲,都是一厢情愿的人。”卓阳转身将这卷轴卷起来,推到了藤田智也面前。藤田智也吃了一惊。俯下身的卓阳身上有太阳关顾的痕迹,原来他对着阳光,便多了那一层七彩的霞染在眉头眼额。“师兄,奉我父亲的遗志,把这幅字送给你。”“你开玩笑?”“这幅字只因日本那位天皇要了才价值连城,非得要用人命来换。你我皆知鉴真大师非书画名家,尤其晚年眼盲,弥留之际又笔力趋弱,若不是那些名家印鉴,恐那些收藏人士也不会趋之若鹜。它的有形价值是可判的,但对于某些人,它的无形价值更重要。”藤田智也抚案一笑:“卓阳,你要我用什么来换?”卓阳回他清傲的笑:“我要我家人平安。在于我,父亲早就说过我是败家子,我自愧,我家人的价值高于这幅字。在师兄,这幅字的意义不一样。”说完,他恳切地望定藤田智也。

“的确不一样。”藤田智也要拿起那卷轴,轻轻一碰,又似那卷轴重似千金,他缩回了手,背到身后,面向窗外,“思故,原来不仅是思故。都小觑了大师的原意。”说完惊觉,自己的姿势竟有几分肖似卓汉书。“卓阳,你太过慷慨,也太过精明。”“因为我相信师兄可以做好这卷字帖的下一个主人,为鉴真大师守好他的遗志。”

藤田智也终于握住了卷轴:“真不愧是做过记者的人,你让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拒绝你的‘美意’。”“我本来就不想让师兄拒绝。”卓阳意欲俯身将半伏在睡榻上的藤田智也扶起来。似乎一切过去了,他表达对一个朋友的关切。

藤田智也自己站起来,他从不假手于人。“你放心地走吧!”他们都了解对方,只是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对。卓阳想叹息,离去的时候,他关切地说:“师兄,鸦片不是好东西。”“我知道。”门阖上,他背着门,从窗口望出去。卓阳卓然地走在马路上,他迎着阳光。

藤田智也想,他也想如此走出去,面对阳光。卓阳离开乐也逍遥楼,旋即去了杜家。展风正等他,见他就问:“你让我等你,今朝到底要带我去哪处?”卓阳笃定道:“找个能帮咱们的人。”展风犹犹疑疑跟他走,转道去的却是四马路和大马路中间的大世界。这处是上海人熟悉的标新立异的娱乐场,他还做戏班子少爷的时候,也和三五好友过来耍过,花上小洋三四角,在里头看过露天戏班子,照过哈哈镜,还耍了一回美国进口的老虎机,却把一身带着的四块大洋输了个精光,回家免不得被杜班主一顿狠骂。只是这回他起不了耍乐的心思。迈进大世界后,见卓阳颇熟门熟路,好生诧异,便拦住卓阳,止步。“兄弟,你到底打什么算盘?”卓阳说:“找那能帮我们收拾掉周文英的人。”展风灵机一触:“你又想请外援?”“是。”卓阳继续往前走,一路往深处过去,走过“游客止步”的立牌,有一个门面体面的办公室。他敲了门,门内有人道了声“请进”。推开门,先见到满壁庄重严谨的字画,当眼处供奉了一个财神的神瓮。端坐在办公桌后的人见到卓阳,熟人似地笑了笑,道:“好小子,又有何贵干?”

卓阳笑着直言:“我每回找陈组长总是讨事情的,今天把人给带来了。”他向展风介绍,“这位是锄奸队的陈墨组长。”展风闪烁不定,大吃一惊。卓阳介绍展风:“这位就是向先生的旧部。”陈墨点点头,笑道:“向抒磊确有他的一套,带出来的人这样重义,你们很好。”

展风胸中一股气上下奔涌,这背后的人物,他第一次得见。只是向抒磊的事仍让他不满和不平。

这回显然是卓阳事先安排好了的,他也懂了卓阳的用意,但此刻心中慷慨又愤慨,立时住口,不知怎么说。卓阳朝他点下头,他沉了沉气,恭敬地朝陈墨做了一个揖,话也顺出来了:“请陈组长助我们为向先生报此大仇。” 陈墨望住卓阳摇头:“我就晓得你还来磨我。”卓阳道:“这回要拜托陈组长了,我们自会亲自动手的,但――”陈墨点点头:“枪支弹药一应俱全,我们的人会接应掩护善后。”卓阳隆重地鞠躬,说:“谢陈组长助我报父仇。”陈墨叹气,说:“周文英是向抒磊最后没有完成的任务,于情于理我们须了结这笔恶账。”

展风却又不安了,又问:“陈组长,你们真肯助我们为向先生报这仇?”

陈默蘧然变色,端凝的面一板:“我陈冰思向来言出必行,何曾又肯或不肯?你当向抒磊肯大义献身,我陈冰思就报不得这同胞血仇?”他说得气势颇雄,一下震住展风。他退后两步,又抱拳:“仰仗陈组长了。”

陈默爽然大笑:“都是为国捐躯的命,没有谁仰仗谁。”展风是有些心折的,他从向抒磊处也听过好些陈墨的事迹,他带领锄奸队干的那些活儿出奇的胆大包天,连日军的军舰都炸得。卓阳使眼色让他出去,他接过翎子,借故先走。室内只留卓阳和陈默两人。“陈组长,他们原来不属锄奸队的编制。”“我知道。”“向抒磊的精神很是感染他们,故他们团结一心想要报仇。”“不属我的编制我不会管。”都是聪明人,还能网开一面。卓阳从口袋里拿出那卷红包。“陈组长,近来杜先生办的抗战募捐,算上我的一份。”陈墨眉心微皱,看着那卷红包,说:“小孩子少给我打哑谜。”卓阳指了指陈墨的手腕:“陈组长连金表都捐了,我就捐不得金条?”陈墨抚了下空空的手腕:“你真可去做包打听了。”又问,“你真要代替莫华之去北边?”

“是。”“我可以写一封推荐信荐你去去重庆。”“哪处都一样,一样做抵抗外侮的事。”陈默端详他,心中轻叹一声也就罢了,终说:“好人才总用不过来。向抒磊即是,你也是。”

“我是天生反骨。向先生也一样。都成不了事。”陈默却叹道:“若向抒磊有你半分圆通心思,也不会成为纪律整顿的众矢之的,更不会就硬着头皮上去以身报国。”卓阳做个惊骇的鬼脸:“我最怕委员长和你们主任这样的整顿手法。”陈默指了指桌上的红包:“把这个东西拿回去。”卓阳猴皮一笑:“不收。”又正色而言,“这是我一家大小的心意。我家虽只是大上海的沧海一粟,也是晓得大义的。”陈默着手拿起红纸包,掂了掂,有些无奈,道:“你是让我不得不‘费心’照顾你那沧海一粟的家了!”卓阳摇头,眼若朗星,正直而诚挚:“我这一走不下三五年恐怕也回不了家,局势动荡,危机四伏,很多事都会预料不到。我鲁钝,只能想出这法子保护我母亲和妻子。”“卓阳啊卓阳,你真是上海男小囡中的人精。”“这是我真心谢陈组长的。众人服陈组长,服在哪里大家心里都明白。”卓阳又鞠了一躬。

陈墨最后再叹:“但愿我们不会在战场上成为敌人。”“陈组长的勇气胆略永远是卓阳学习的目标。”卓阳认真地说。卓阳和陈默继而就周文英的事情上又聊多几句,陈默在暗杀行动上经验丰富,将种种环节一思索,便琢磨出两全的办法。卓阳知道陈默并不会去实际操作这些案子,便探得配合他们行动的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就此告别。展风还等在大世界门口,他一见卓阳出来就忙问:“他会真心帮咱们?”

卓阳道:“他在青帮里在政府那方面混到如今的位子,又杀了那么多汉奸日寇,自有他的一套和他的气度。我们要万无一失,还不得不求他。”顿一下,又道:“为向先生报仇也是他的责任。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展风点点头,争道:“我们来干,你别来,你要有个什么事,我家归云怎么办。”

“我会和归云说。”展风沉吟思索:“是啊,归云怎么会不答应你,她总那样善解人意。”卓阳望望西边的天空。残阳如血,浮云似萍。“我该回家吃晚饭了。”到了家,归云早已摆放好餐桌,照例晚宴丰盛。卓阳从她的背后抱住她,说:“行动的时间定好了,也有军统那边的人协助,问题是不大的。”

归云的大眼睛眨都不眨,只看牢他。“办完事的第二天我就要走了。”月亮升起来,又被乌云遮住,好像夏季久违的雨季又要来了。晚风飒飒,空气是湿的,心情也是湿的。归云紧紧看着卓阳,想把他的魂儿直念到自己灵魂深处,再也不放他走。

终须起身,她回房,将她为他织的一件毛衣拿了出来,是蓝色的。在他身上比了比。

“你真懒,早说要赔我一件,现在才有成货。”他刮她的鼻子。她的大眼睛如同雨中的上海,总浸泡在水里,盈盈的。他从她的眼里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把我一辈子都赔给你了,还不够?”又叹,“还有一只袖子,我怎么来得及?”

他哈哈笑:“一只袖子我照穿不误。”又想起来似道,“我也有东西还欠你。”

往口袋里一掏,再摊手,是两张照片。一张是她给孤军营唱戏的戏照,一张是他们的结婚照,都印成方寸小照,能随身携带的。她拿过戏照:“这张你真是欠了我很久。”嘟嘴,“人到手了,道具忘记还了。”

他拍自己脑门:“现在还也不迟。这张结婚照我随身带好了,走到那里都带着,就像你一直在我身边监督我。”一人一张。归云伸出手指头,要和他勾手。“来发誓,要是三年五载回不来,就要生生世世做我的小跟班,整日整日陪着我。”

卓阳讨价还价:“要是晚一天呢?”“晚一天也不行。”他的小指纠缠上他的小指,她用力扣住,狠狠一用劲地勾扯。小指连心,心中一抽痛。

卓阳愣愣看着二人纠缠又分开的小指好一阵,才又道:“藤田智也那儿我是打过招呼了,他应当是能值得信赖的。帮会那里我也去求了个人情,陈墨好义气好声名,我们这些小民的小事援手应不在话下。”将陈默等事迹简要叙述一遍,又将其中关节交代清楚。归云听得甚是认真,听罢她说:“如若迫不得己,我也不会去擅自求他们。藤田先生那里本就复杂,帮会那边更是不用提了。只希望一切能太平。”一家人用完晚饭,卓阳陪着母亲叙了一阵话,又回到自己房里。归云正飞针走线织那件毛衣。他上前将针线拿开,抚摸着那半成的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寸草心,三春晖,惟有回时再报。他的心念太乱,胸中滚滚奔流的是豪情和柔情的交缠不清。时间停驻,有多好。有人敲门,因为时间正流逝。是卓太太,她手里捧着五六件新衣服进来。一件一件唠叨:“这是中山装,我在鸿祥选了料子定做,比你以前的都要挺括;这两件是衬衫,你爱干净,但到了前边哪里能顾及到这些,惟多做些勤换换;这两件是毛衣,都是我自己织的,织得很密,北方天冷,能挡风;这件是托了安德烈从白俄那里买来的皮衣,我知道前边都要穿统一的军装,军装外能披披这个。”卓阳笑道:“妈妈,我会被批判成小资产阶级。”卓太太嗔道:“胡说,我们家一清二白,不比那些人更显赫。”左是衣,右也是衣,真正依依不舍。一家三口聚在那一刻,天伦实在太短了。在卓太太走开之后,归云问卓阳:“你们准备怎么做?”卓阳毫不隐瞒:“也许挑‘宝蟾戏院’下手,周文英把方进山的爱好继承了十足十,不但继续做汉奸,还爱看越剧。只有在戏园子里才有可乘之机。”归云心急:“归凤怎办?”卓阳怔了。他竟把归凤这茬没有计算在内。其实,展风是想到了。从大世界回家的路上,卓阳已将和陈墨商量的计策和展风一一说明。陈默手里的情报是:最近周文英流连舞厅和戏院,但身边会有打手和保镖跟着。陈墨问过卓阳:“你们熟哪边?”卓阳道:“戏院,展风家的戏班子在那里驻场子。”展风也这样想。正如陈默的观点,人多,光线黯,环境杂乱。以及,他很熟悉这里。他同和卓阳确定下来。回到家中,他想到了归凤,决定趁着夜黑去寻归凤。展风选在戏院后门的那棵梧桐树下,遣了弄堂口的玩耍的小孩子进后台送纸条。归凤立刻就出来了。她是惊鄂的,慌乱的,又隐隐有着气恼。她以为展风已经走了,不想他又折返回来。这情这景,已是回来多日的形态。而她必定是最后一个知道。归凤哭了,带着委屈。展风箭步上前,拥抱住她。唯这时,她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拥有了他。“我会干掉周文英再走。”展风说实话的时候有些忐忑地看着归凤。归凤先是眼里有惊惧,只有那么小会,竟笑了。“你小心就好,做了这事还上前线?”展风摸不着头脑,他是思考再三才决定向归凤坦白,按照归凤自小的性子,必是会有惊怕。何曾想到归凤如此安危不惊,只着急问他的安全。“请了行家帮忙,按照往常的经验行事,我不会再出岔子。”他小心地说,瞅着归凤平和的面色,“办完事就会再去南边。”归凤低了头又抬了头:“你只消记得我这么个人儿在这边就好了。”“归凤——”她去捂他的嘴。“展风,你如果狠心一些,我也就死了这条心。可你不是个狠心的人,我都这样了,你都肯给我这么个位置待着,就是我的福气。我早说过了。其他的,我一概不会管了,也不会怕了。”

她的天她的地,从来只得他一个。说出这话,归凤也才方知,只因展风,她是可以什么都不惧的。展风也才知道,他对她的实话竟可以让她如此满足。是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她。往后的人生,他就是她的天,再顾不了旁的人,念不起旁的人了。

这回的拥抱,真心实意,诚挚得两人热泪盈眶。末了,展风细细将计划叙述给归凤听,归凤倾耳相听,无比认真。她急切地说:“我能帮你做什么?像以前归云和谢小姐那样子的。”“了结了周文英,你就可以回家了。”展风道,“你帮我照顾娘。”他握上了她的手,她的手腕上戴着他送的腕带。也是雁飞送他的。他握上腕带的那刻,没有想到雁飞。细细摩着那已经粗糙的白色细带子,上面有他父亲的死忌。展风想,从那时起,国仇和家恨,推着他一路走。如同整个中国,走在艰难的黑暗的岁月里,听不到吉音。他想要打破黑暗,拥抱朝阳。戏院外凄清将离的人儿,戏院内,还是孤岛上海的欣欣向荣的繁华。人们希冀快乐、消磨时光,更愿意麻痹神经,像迷恋鸦片一样迷恋这样的娱乐,也成就了投机的新贵。袁经理经营戏院颇志得意满,更会左右逢源。逢贵客看戏,他亲自引路,后头更有贵客的随从十几,阔步大摆直往前排走。一般戏客都得让路。“山田先生,周先生,里面请。”他分了主次,再打广告,“明宵百乐门有邓婵娟全新亮相,嗓子可一比周璇。”但他的客人心事重重。一众不语,浩荡至第一排的雅座。有软座,有圆桌,桌上摆齐五香瓜子、盐津枣、甘草梅子、花生仁,甚是齐全。只是缺了茶水。袁经理善辨声色,贵客不耐烦,他也不多话,吆喝堂倌过来上茶。佝偻着背脊低着头的“老”堂倌拎着铜铞小跑来,袁经理看着面生,随口一问:“新来的?”

“托经理福,赏口饭吃。”托他荫籁的小角色,他不再关心,另去伺候他关心的大客人。堂倌开了茶叶罐子,在玻璃杯里洒了茶叶,再洒水。边听到两位贵客谈话。“谁知道长谷川竟然不愿去华北升少将,宁愿在上海当大佐。”“谁肯离开花花大世界?”“我们先前还去打藤田智也的关节,您也知道这位大佐和这位少佐一向不和。”

《侬本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