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给我们拍过照的那个摄像师吗?你实习期结束后,他恭喜我找了你这么个姑娘,他说你爸早为你在报社里打过招呼,做什么都是不用愁的。我就想,靠我的手能不能接过你爸的班,保你一生快乐无忧?”
何之轩轻轻叹了口气,微不可闻,但方竹听到了。
“我还是差了一点,在你家面前,我自负过头,就变成了自卑。”
方竹立时说:“何之轩,你不要这样说。”
这时,水煮鱼上桌了,热辣的气熏住了她,她呛了两口。
何之轩就说:“方竹,很多事情别想太多。”
这一回是方竹放低了声音,用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说:“我害怕。”
何之轩给她布菜,说:“方竹,你是自讨苦吃,我也是。”
她叫他:“何之轩。”她想要脱口而出的话仍旧差一点勇气让它脱口而出。
就像她想踏入父亲的病房,仍旧没有足够的勇气踏入。
在这天以后,她几乎天天都会去医院,站在病房门外,同自己的思想斗争。自己过去愚蠢的选择让现在的自己充满了惭愧和自责。
她也终于知道何之轩所谓的加班,有一部分时间是花在父亲的病房里服侍。
他会陪着她的父亲下棋,把一个残局下了三四天,每天半个钟点,时间长了她的父亲是吃不消的。
方竹有时候悄悄站在门外,每一回她过来,门都是虚掩的。她不是不明白这表明着什么,明明双方都做好了准备,可是她依旧没有足够的勇气。
她听见父亲说:“我老了,要服老,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
她想要落泪。
如今父亲同何之轩是真的亲近,说完把棋盘一推:“明朝再来。”
何之轩开始收拾棋盘,要放好棋子。
父亲伸手阻了他的动作:“刚才那个子儿我还没记好。”
何之轩微笑:“我记住了。”
父亲说:“嗯,我倒是忘了你这奥数冠军的脑袋瓜子好使。”
他们已能这样熟络地闲话家常。
父亲说:“方竹小时候数学成绩最差,将来我的外孙不能遗传她的缺点。”
“应该不会。”何之轩笑着说。
门外方竹涨红了脸,有点羞,但心底是暖了起来,就要透到心头。
她走出病房,月色很好,她在月色下的花园区静静踱着步走到门诊区,想要走出医院,却恰巧又见到了熟人。
莫北冲她招呼:“来看你爸?”
方竹没答,反而盯着莫北包着炒布的脸揪了瞅:“你怎么了?”
“不小心被小朋友踢球擦伤了。”
方竹哭笑不得。
莫北说:“这不,人倒霉起来处处得碰上熟人,我刚还看见阿光了,她合作的选秀男明星的妈好像住这医院。”
才说着,杨筱光果真出现,见到他们笑眯眯地跑过来打招呼。
三人寒暄一阵,如此的巧合都能让莫北和杨筱光均不放在心上,方竹心有别意地暗观莫北的神情,他态度大方,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没有情意,也就不会有别样的情绪。
莫北表示要送杨筱光回家。有始有终地解决亊情,总归是得体而礼貌的,只是方竹仍感到些许遗憾。她托辞还要照顾父亲,留下那两人自行解决之间的问题。
才走到医院门口时,方竹又看到了那条人影。这回她是谨慎地立在原地,看着对方低着头匆匆地从医院大门走了出去。
这次她没有冒失地跟出去,而是想了想,立刻给莫北打了电话:“莫北,你的车没走远吧?我看见伤了我的凶手了,麻烦送我去一趟警局。”
莫北的车很快折回,杨筱光还在车上。方竹先说:“莫北,这亊情先别惊动我爸。”
莫北说:“我知道。”
杨筱光问:“你真的看淸楚了?”
“我见过他很多次。”方竹确定地说,“应该不会有错。”
莫北说:“我们先去警局。”
负责这宗案件的干警接待了他们,干警认得莫北,方竹并不意外,她已经太淸楚她的亲朋们在她背后帮她周全到什么程度,所以她再一次看见嫌疑人的时候,立刻就同莫北联系。
干警为方竹做了记录,说:“贵社主编提供给了我们一些资料,最近我们确定的几个嫌疑人全部在逃。他还拿来了嫌疑人相片,你们提供的值息太宝贵了。”干警说:“我们在莫主编提供资料后就请人做了拼图。”
他请方竹再确认一遍拼图,杨筱光见图后惊呼:“我也见过他,就在那家医院里。”
干警说:“通过我们现在查到的线索,他们和贵社做的援助交际少女的报道有关,如果确认他们所为,动机应该是对你的打击报复。但是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没有找你的主编?你的主编也因为暗访援交少女和他们接触过,所以一开始我们查的是你以前独立报道里得罪过的那些人。”
方竹蹙紧眉头,对反的的确确是冲着她而来,如果光是为了这篇报道,动机确有可琢磨之处。
走出公安局时,莫北见方竹心事重重,就说:“你放心吧!我和他们都说好了,消息不会捅到你爸那儿,一切等你爸病好了再说。”
杨筱光跟着问:“要不要告诉领导?”
方竹要敲她的脑门。
莫北笑:“你爸现在挺待见他的。”
杨筱光啧啧叹:“有房有车,年薪百万,高学历,高素质,高个子,谁的爸爸都会待见。”
莫北听了瞧着杨筱光笑了笑,笑到她不好意思。
方竹不便再行打搅他们,便同他们道别,叫了出租车返回何之轩的公寓。
何之轩尚未到家,包姐准备的晚餐放在饭桌上。如今她痊愈情况大好,包姐的工作时间从全天改为半天制,为他们做一顿晚饭,洗涤好用品便不再停留在他们的二人空间。
方竹把饭菜一一热好,何之轩就回来了。
他们最近天天一起吃晚饭,他会同她聊聊他的工作。
何之轩告诉她:“周末是‘孔雀’新品上市的首秀,李总会亲自登台。”
方竹讶然:“他的身体允许吗?”
“这是他最后的梦想。”
方竹伤感地沉默着。
“想去看吗?”“当然,我想一定会很精彩。”
何之轩笑得很自信。工作之于他,从来不是最大的问题。
最近他没有再同她提起复婚的事情,他的工作实在太忙,她也总算领教,有时他还会把拍摄广告片的香港导演这干人带回家来讨论工作。
但他还是能抽出空去陪伴她的父亲。
她是心疼的。想起杨筱光曾经告诉过她,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做方案的辉煌经历。
当年结婚的时候,她和何之轩的事业都才起步,都不愿意为家庭放弃自己的事业,也因为生活费而不能放弃事业。时至今日,她想,何之轩是真缺一个人好好地照顾他。他经常一顿饱两顿饥,杨筱光说他午饭有时还吃麦当劳,更不用说晚上可能还需要在外面应酬饭局,不晓得会喝多少酒。
有时候他晚归时,耳根通红,但口里没有浓重酒味。
方竹知道他在饭局上喝得多了,他喝酒喝过量了,耳根就会发红,她以前就知道,那时他刚进广告圈,应酬免不了,如今更是免不了。
她最近央请包姐去中药房抓了一些葛花。她记得小时候父亲也经常喝酒,母亲就在家中长期备着葛花,用来熬粥,最能醒酒。
从何时起,她开始期望能够照顾好他了?
她别无企图,只是想照顾好他。
这样想,就会坦然多了。
看着他喝粥,她会有片刻的宁馨。有几回差一点开口告诉他,她愿意接受他的建议。
但是到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何之轩在饭后把周末新品发布会的邀请函递给她,邀请函里有李润的照片。这是李润最后的作品了,方竹想。
她在周末的时候准时抵达现场。
整场秀无疑极为精彩绝伦,水光潋滟,曼转年华,这一支老牌子,经过时间的洗礼,又回到这个城市。
最后压轴出场的李润,面色红润,西装革履,除了消瘦,看不出已经病入膏肓。全场灯亮,下头鼓掌的有观众、有媒体、有企业界同仁。这也是何之轩的策划,这场秀的主角绝对不是即将走红的娱乐圈新星,而是那些自强不息将民主品牌生生不息经营下去的企业家们。
记者们如预期地围绕着李润开始采访,方竹看得出李润很勉强,纪如风就站在他身边,花了很大力气扶住他。
方竹的同事也在现场,眼尖看到方竹,很是意外,跑过来打招呼:“你的伤没事吧?告诉你可精彩了,今天那个日化大集团的史密夫也来了,看到‘孔雀’被李润重新收回去还做这么大阵仗的发布会,一定眼酸死了。”
方竹循着同事的指点,看到了嘉宾席上的史密夫。老外的白面孔绷着。
何之轩是怎么把他请到现场的?方竹有些好笑。
纪凯文走到她面前:“李总想找你讲几句话。”
方竹望望忙着现场指挥的何之轩,道:“好。”
接受完初步采访的李润在舞台后面设的休息室里头躺着休息,一个人。
方竹狐疑地四下张了一张。
李润说:“如风和凯文接受深度采访了,她们不过来。”
方竹坐到李润面前。
经历了一场商业秀,李润非常疲劳,闭着眼睛喘了一会儿,才说:“小方,你看见史密夫了没有?”
方竹说:“他就坐在嘉宾席。”
“我让小何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他带来。”
“是啊,‘孔雀’是从他手里回购回来的,今天是扬眉吐气的时刻。”
“不是。”李润说,口气斩钉截铁,“我想让他知道晓晓不是白白送死。”
方竹惊骇:“李总?!”
李润惨然地笑了笑:“小方,你可能查到过他也是伤害过晓晓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吧?”
“您也知道?”
“晓晓太天真了,她以为她拿自己很史密夫做交易,就会为我买回‘孔雀’。”他顿了顿,“小方,我想请你帮我去一趟警局,我有史密夫……欺负晓晓的证据可以提供给警方。”外面企业重新钃起之旅正在如火如荼。李润的选择让方竹始料未及。
李润说:“我不想让如风和凯文掺和到这件亊情里来,她们都不能算是晓晓的亲人。”
方竹说:“好吧。”
李润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只信封递给方竹,方竹没有即刻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李润说:“史密夫私生活一直不检点。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和晓晓遇上的,也许是一年多前我正为回购‘孔雀’伤脑筋的时候,晓晓回来告诉我,她有办法搞定回购的亊情,保证我不会被刁难。我还记得她当时扬扬得意的样子,我以为她在说笑话,我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晓晓去世以后,我从她的电脑里找到了她和史密夫的邮件,然后找人查了她的事情,在她的圈子里査到了这些照片。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些东西交给警方,交出去等于把晓晓做过的那些亊情全部抖了出去,我女儿生前的名声就毁了。我是多么希望她在大家的印象里仍是个纯洁可爱的女孩。”
“李总。”
“我犹豫了很久,我不能原谅伤害我女儿的罪魁祸首,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但是我的身体不行了,我唯一能为晓晓做的,就是在史密夫面前证明我们赢了,然后把他送进监狱。直到今天早上,我才下定这个决心。”
方竹攥紧那只重如千斤的纸袋:“李总,您放心。”
李润如释重负一般阖上眼皮:“拜托你们。”
方竹推开门,何之轩等在门外。
他说:“我送你。”
他们由会场的后门转了出去,何之轩的车就停在门口。他是有备而来。
在车上,方竹问:“你知道了?”
何之轩说:“比你早知道四个小时。晓晓是个傻瓜。”
“她太莽撞,太不自量力,太不看后果,她根本不知道她爸爸爱她,就算她成功了,她爸爸也不会开心的。”
何之轩抽出车前的面巾纸给方竹,方竹印掉眼角的泪。
何之轩说:“杨筱光在今天的现场看到伤你的犯人,她已经报警了。”
方竹叹:“这场发布会没有白做。”
抵达警局,方竹才拿出纸袋里所有的证据。
何之轩回避了。
肥胖的中年白人的身体压覆在纤细而年轻的中国女孩的身体上,做了马赛克处理,但是年轻女孩脸上的厌恶表情明明白白。
她明明讨厌做这样肮脏的亊情,为什么非要让自己深陷泥淖?
邮件记录里有她用不甚标准的外文质问老外为何没有屉行他们的交换条件,老外用调侃的口气回复“如果你的身体有一个品牌的价值,那么姑娘,你对自己估价太高了”;年轻的女孩不愤地回信咒骂,老外回信威胁将把他们的照片放在网络公开或者直接邮到她父亲的公司;然后老外不知廉耻地用照片威胁女孩继续出去约会,女孩没有再回复。
干警叹气:“小姑娘涉世不深,太容易上当了,如果老外真敢公开这些照片,他自已的前途也得报废。”
方竹久久不能成语,李晓渴求亲情,渴望父爱,却选择了最错误和最愚蠢的方式。她再也没有可能回来了。
她起身离开。
何之轩在室外抽烟。
他问她:“都好了?”
方竹摇摇头又点点头,虚弱地说:“我想去看看我爸。”
何之轩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好。”
此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何之轩已经熟门熟路,同住院部的护士打好招呼,领着方竹上了楼。
这里的病房每一间都配了锁,何之轩有钥匙,把门打开。他没有跟着方竹进去。
房内开着橘黄小灯,睡容安然的父亲被照出一头花白的头发,他枕在一条旧了的脱了线的蓝色围巾上。
方竹站定在父亲面前,看着他的睡容,他看上去似乎是真的很累,唇抿得很紧,也许是感到很多亊情是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她想起行将就木的李润,她不知道有没有一种苍凉的萧索盘旋在父亲的心头,而她对着父亲睡颜的那一刹那,有一种轰然从头顶劈开。
方竹从没如此刻一般,觉得自己错到离谱。
于是,方竹握住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她哭了,这么多年以后,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把眼泪流得如此汹涌。
而那之前的一次,是母亲去世后,她隔着电话一边流泪一边对父亲吼叫:“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妈!”
父亲说的却是:“这是你同你老子讲话的口气?”
所以她用了全力来恨这个父亲,如此冷,如此硬,并且给自己构造了一个隔绝父女之情的世界。她和李晓一样愚蠢。
方竹想起曾经问过母亲,缘何爱上父亲如此冷硬的男人。
母亲说:“你爸爸只是不懂得表达。”
不懂得表达的男人,没有见妻子最后一面。在她看来,是全然的失败,而今再看,她也有与父亲一样的失败。
父亲的手,轻轻揉她的发,她听到父亲无奈的声音:“傻女,哭个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