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年正在他的办公室内来回踱步,这是他急难之时的条件反射的表现。
蓝宁同他相处日久,当然明白。她同方珉珉对视一眼,方珉珉什么都没有说,只恭敬唤声“老总”。
罗大年顿住步子,看住蓝宁,问:“你认识《消费导报》的人吗?”
蓝宁把自己记忆中的熟人筛一遍,迟疑地点了点头。但她还不能明白罗大年到底遇到怎样的难题了,便先寻求解答:“出了什么事情了?”
罗大年烦恼地“啧”了两声,再要踱步也于事无补,只得落座。他讲:“有报社的熟人说《消费导报》之前对饮料行业做调研,发现部分品牌的产品使用的原料有问题。”
蓝宁把眉头缓缓锁牢,又同方珉珉对视一眼,对方同她眼神一交流,也许想到同一个关键点上去。
“‘美达’去年给我们做的那个‘力达’的牌子,那个功能性饮料原料中含有一种多肽,虽然可以短期促进人体细胞吸收营养,但不是传统食品的原料,《消费导报》请的专家团有专家指出这种物质没有列入国家食品添加剂的标准,是否可以食用在国外都还在试验阶段,而且有报告显示怀疑过量使用可能致癌。”
蓝宁先只是听着,而后望向罗大年红光光的面孔。他相当着急,为公司的客户可能面临的难题。这种情绪通过讯息的及时传递也传导给了她。
蓝宁声浪高了八度:“可是刘董讲过所有的添加剂都是符合国家卫生标准的呀?”
罗大年烦躁地摆手:“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我已经打电话给刘董了,让他们公关部赶紧活动,我们拿人钱财,连尾款都还没结,自当临危受命。你们都是这个项目的跟进人,先从媒体入手想办法,看看这稿子能不能截住。我已经托朋友了,妈的,这《消费导报》的主编软硬不吃!一份小报纸还要给我眼色。”
“陈思?”
“是姓陈的。”罗大年眼睛一亮,脸上红光都仿佛退却几分,“你认识?”
蓝宁勉为其难点一点头。
“关系怎样?”
蓝宁如实答复:“不太熟的大学同学。”
蓝宁身边一直没有开口的方珉珉开口讲了:“蓝宁,要么你和她联系一下?熟人总归好说话。”
蓝宁只管抿口不作答。她想,对方是陈思,她就得沉思。
此人刻板,她自大学领教至今,自己心里有数。而且去交相结纳探询目的,更加未必讨巧。她是没有把握。而且,还有几分意不定。
但她不会同罗大年再行废话,罗大年的讯息同资料由口述全部交付清楚,她也不能拖泥带水。
她的心头其实极乱,乱到她抓不到头绪,走出罗大年办公室的时候,她问方珉珉:“当时我们拿了美达的项目的时候,有没有让他们交过产品的相关许可证?”
方珉珉一脸茫然,摇摇头,可是她说:“这是意外,食品行业的风险也就潜伏在这种意外里。蓝宁,我们不是专家,不可能每次都查客户的资格证,查不到未必不对,查到了也未必是对。这种行业标准朝令夕改,我们哪里有这么多空跟着琢磨?”她拍了拍蓝宁的肩膀,“我也去找几个媒体朋友想想办法,可是老总都发话了,他的路子也没走通,我也未必力所能及。你就权且试试,总归有熟人情分。”
但这熟人情分要之不易,蓝宁想,自己是要厚着面皮来打这么一个电话。
这是工作,她不得不做。
三声叹气,蓝宁还是厚着面皮拨了电话过去。
这时候正是午后三点半,太阳毒辣辣挂在天空中,大马路上的一切都被晒的懒洋洋的。办公室里有人打瞌睡,难捱午后的困倦时光。
这午后时光,让蓝宁也十分难捱,但并非困倦。
陈思的电话响了两下就通了,对方一听是蓝宁,便开门见山,开诚布公这样讲道:“我今天已经接了十几个类似电话了,我想老同学你也免不了会来了一个。前一阵同学聚会我提醒过你,但我们的研究结果只好说遗憾了。蓝宁,这个稿子我是肯定要发的,就算我的领导明天就让我卷铺盖滚蛋我也要发的。”
这一席开场白,就如扇了蓝宁一记火辣辣的耳光,疼且难堪,她不知如何再开口叙下去。
陈思继续说道:“凡事到底应该有规矩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是我们不支持民族产业,民族产业也要支持支持这些想着他们好的同胞。急功近利偷工减料,他们不讲规矩的结果是让消费者买单。难道研发一个产品等到实验完成确定物质成分到底有没有害处真的这么难?”
蓝宁在座位上扭捏了一下身子,她快要坐立不安了。
“喝这种饮料的都是青少年,你晓得意味着什么吗?“陈思顿一顿,接着讲了这么一句话,”难道以前时老师没跟你说过,营销要建立在一个优秀产品的基础之上吗?”
这通电话一直是陈思在喋喋不休地说话,她在大学里头就善辩,曾代表学校参加全国大赛,而今此项技能丝毫不减,观点鲜明,逻辑有序,无法反驳。
根本不能反驳。
蓝宁在大学里头也善辩,但在不能反驳的时候会失语。这一种无语是由心自外的,她没有立场,也丧失原则,把陈思的话听下来,记进心里去,慢慢地想。
陈思后来说累了,最后讲:“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力达’的广告,拍的很好,男同学女同学朝气蓬勃,你们用的什么广告词?哦,对了,叫‘青春活力每一天’,这句话对不对呢?”
对不对呢?
蓝宁挂上电话,一直把这句问句在脑海里问一个百八十遍。
另一头格子间里的方珉珉正同媒体友人讲电话,也是讲的这件事,也是在求人。
但是,对不对呢?
蓝宁忽然口渴,她起身去泡茶,发现文秀在前台处复印文件,同前台文员小张正闲聊两句。
小张是新来的前台,诸般事务不是顶熟,问文秀:“这句企业精神广告语是谁想出来的?”
她的手指指着入门处的一副楷体,用不锈钢雕镂而成,一个一个贴在墙面上,射灯一照,异常醒目,分明就是要起到所有人。
那上面写的是:“你们为社会做的更好,我们为你们做的更好!”
文秀边忙手头自己的工作,边答:“另一个老板。”
小张奇道:“不是只有罗总一个老板吗?”
“是另一个创始人,不过他已经不在了。”
蓝宁正往自己的杯子里放茶叶,手一顿,头一抬,在小张可能问出下一个问题前,往那边吩咐文秀:“先把早上敲章敲好的合同快递给客户去。”
文秀应一声,自先处理上司临时的命令。
小张没有了应答伙伴,但下一个问题自动落到了蓝宁头上。
然,其实也不是问题,小张只是这样反问蓝宁的:“蓝经理,这句话是不是说明我们的客户都是对社会做贡献的,我们给这些对社会做贡献的客户服务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这一位新人,脸上带一点面对上级领导的羞涩,还有几分跃跃欲试的表现。
蓝宁想,作为新人,她把企业精神领会的很好。
“你讲的很好。”蓝宁想要露一个赞许的微笑,但竟然发现自己的嘴角扯不开一个漂亮的弧度。她匆匆说完这句话,便捧好泡好的茶回到自己的格子间。
文秀刚好把快递寄了出去,过来提醒她:“你妈妈打电话要你今晚回家吃饭呢!”
蓝宁点个头,喝口茶,皱紧眉头憋住嘴。
适才茶叶放的太多,这回苦上心头,还不能脱出口去,只好咽了下去,
关止的短信在下班前发过来,他说已经为丈人丈母娘买了小菜,让蓝宁无需跑小菜场。
蓝宁咕哝一声:“他倒是积极。”
回到父母家中,客厅里又开一桌麻将,父母都上场作战。哗啦啦响声里,电视机上还放着节目当背景音,整个房间热闹得不得了。
有搓麻将的邻居愁眉苦脸说股票,蓝森好言安慰着。作背景用的电视机里,周立波正在说:“我们中国的这个股市应该倒过来说,他已经成事故了。”
万丽银瞥了女儿一眼,催她:“小关在洗菜,快去帮忙。他一个人手忙脚乱的。”
也许股票被套牢的邻居适时插口一句:“蓝宁妈妈,你们家女婿就是一支绩优股,卖相好赚的动,还肯帮丈母娘做家务,他还是好出身的,蓝宁命真是交关好。”
在万丽银得意显摆之前,蓝宁先滑脚遛进厨房间。
她与关止缔结婚姻关系以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一桩对女方来说,圆满至极的姻缘,关止在任何人面前都无可挑剔。
她想,是的,的确如此。可是又想多叹一句茫然的“天晓得”。
关止在厨房间里确实有点手忙脚乱,他本来就不太会干家务,白萝卜切了一半又去洗乌骨鸡,灶上还烧着白米饭。
杂乱无序之中,他把Comme des Garcons衬衫袖子上没圆点的那部份卷了起来,露出手臂,是一副干活的标准腔调,但慢条斯理,还边洗乌骨鸡边哼着小曲。
原来他一心好几用,还听着客厅里头电视机里的明星表演。周立波正在唱歌,关止跟着他唱的一点不差。
“听,海啸的声音,叹息着股民的伤心,却还不清醒,是不是我们,是我们拎不太清,该抛不抛,该逃不逃,就全给套进。是怎样的心情——”
九(中)
他唱完以后,头也没回,讲:“唉,老王一张深度套牢的脸,真是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蓝宁回头往客厅瞅了瞅,刚才附和母亲夸赞关止的叔叔又变成僵硬一张面孔碰碰糊,糊了面孔也没有开花。
她斥关止:“你就幸灾乐祸吧!”
关止从水池里抽回了手,揩干,转头讲:“我哪会做这么不上道的事,爸妈心好安慰邻居,我这不是忙不迭打下手嘛!”
他讲话时候还露一个相当无辜的表情,却让蓝宁疑窦顿生。
她问:“你怎么这么空?跑来这里吃晚饭?”
关止讲:“妈妈要来我们家给我们做小菜加料,我哪里好意思,还是我们过来帮忙做饭比较好。”
他说完侧身让一个位置,蓝宁从这个位置看到被他洗过的乌骨鸡伸出的鸡爪子还留着污渍,自然而然就填补这个空缺,关止还好心帮她卷起袖管,并把厨房门口万丽银的围裙拿过来帮她围上,在她的背后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说:“蓝宁,你家总这么热闹。”
蓝宁开始卖力洗菜。
“爸妈都是老石库门出身,热闹在生活中不可或缺。”
“嗯,热闹可以帮助他人解除烦恼。”
蓝宁问一句:“你们家人口多,同一屋檐下也该很热闹?”
关止表示了反面说法:“我们家只要太老爷一出来,人人都是深度套牢的脸。”
蓝宁认为他说的对,忍不住就笑了一个前俯后仰,被关止握牢了腰,他凑到她的身后。这动作很自然,蓝宁并不反感,也不躲避。
她还幽了一默:“嗯,难怪每回从你家出来,第二天股票K线图就走低了。”
关止弹她后脑一个“栗子”:“自从股市变事故,K线图一直朝下。”
蓝宁的腰很软,他知道。她心烦意乱失神的时候,会额外放松,让他随便得手,什么便宜都能占到。
今天蓝宁不尖锐,不回避,随意叨叨家常,关止的感觉好极了。
客厅里的长辈们大约说到了一些笑话,又或者是被电视里的周立波逗笑了,“哈哈”的笑声十分开怀。
蓝宁对关止讲:“你拍马屁的本事一流,我爸妈被你深度套牢。”
关止说:“那算什么?蓝宁,只要你愿意,你也有这本事。”
“我可不行,你妈视我如仇雠。”
她转一个神,开始切起白萝卜,关止的手也从她的腰上自动滑落。
里头的麻将散了,万丽银过来视察女儿女婿的家务工作,顺便召唤关止:“小关,过来过来,我帮你妈看过平面图了,如果加一些古董摆设,小店的感觉会更好。”
“什么?”蓝宁听了个一头雾水,但关止已被母亲牵进了客厅里。
她只得问父亲:“怎么回事?”
蓝森笑着说:“小关的妈妈准备开一个特色皮影店。”
蓝宁疑问:“他妈妈需要开店吗?”
这态度蓝森不便惯着,小斥她一句:“你这做儿媳妇的,要多关心关心公婆。”
蓝宁低声讲:“他们才不需要我关心呢!”
蓝森教育女儿:“小关的姐姐出国了,在他妈妈身边你就要多担待一点,大家都是亲戚。小关三天两头来看我们,你也要经常陪他经常回家看看。他爷爷年纪也大了,伯伯婶婶那边的做人道理也少不了——”
蓝宁把父亲推出去:“老爸你比我妈还啰嗦。”
可那边同关止讨论得正热火朝天的万丽银听到了,斥女儿:“瞎讲什么,我哪里啰嗦了?”
回到自己家以后,蓝宁才问关止:“你妈妈要开店了?”
关止笑着瞅她:“嗯,要发挥余热了,以后礼拜六礼拜天没时间来监督我们工作了。你是不是有一种蓦然轻松的感觉?”
蓝宁只是想了想,然后讲:“我是不是真的挺过分的?”
关止摸摸她的发尾,用“孺子可教”的表情说:“没,挺有觉悟的。”
蓝宁认真看牢他:“我要谢谢你对我爸妈这么好,让他们很开心。”
关止的表情正经起来,他摊手摊脚坐到榻榻米上休憩,他说:“我小时候就喜欢你家这种气氛,你爸妈没事拉一群亲朋邻居在家白相,别提多轻松了。过年的时候跟着你爸妈走亲戚挺充实的,我家大伯二伯还住一道,让我从小就缺乏走亲戚的乐趣。”
蓝宁也坐下来:“我们是下里巴人,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家老太爷还是山沟里出来的泥腿子呢!”
话题很合适,蓝宁很乐意坐在这里与自己的丈夫闲聊。关止慢慢就把手探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她柔顺地靠过去。
两个人都累了,微微一歪身子,就挤在榻榻米上半躺下来。
这边的榻榻米临着落地窗,往外望去,月光一泄无余,好像想要袒露心事一般。
蓝宁在月光下,问关止:“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关止本已半眯着眼要昏昏欲睡,听得这话睁开眼睛,无比郑重地望牢蓝宁。
他的眼睛清亮,无声望人时,也可说是定若寒潭。
小保姆张爱萍害怕他的严厉,也许由于如此?蓝宁想。她被关止盯得发毛,不由摸摸脸。
关止才懒洋洋开口:“如果你不是好人,那岂不是说明我也不是好人?靠,这种株连九族的问题我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我从小到大最大的优点就是我是个好人。”
蓝宁当机立断坐起来,对关止讲:“好人,你可以去睡觉了。”
这一晚蓝宁并没有睡好,罗大年的电话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摇进来,蓝宁被关止摇醒了听电话。
罗大年急三火四地通知:“明天《消费导报》就要发稿了,早上七点浦东机场碰头,飞北京转火车去张家口,刘董事长进医院了,我们需要在那里做方案。”
蓝宁醒了好一会才转过神来,关止坐在她的床边,一脸睡意朦胧不减,埋怨:“这罗大年,三更半夜打什么电话?要你出差不好早通知?”
蓝宁愣愣讲一句:“‘美达’这回麻烦了。”
关止把她摁回床上:“你才麻烦,睡吧睡吧,明早我送你,五点半起来,你叫我。”
但蓝宁已经睡不着,翻来覆去把被子揪成油条,终于决定还是爬起来收拾了行李。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蓝宁心一点点开始乱如麻,在黑夜里找不到闪亮的星,没有亮光可以解开这团麻。
她开了电脑,整理了相关的资料。有一篇文档是“美达”的董事长刘先达接受首都电视台专访的手稿,刘先达当时讲过一句话——“要争取做中国的百年老字号”,赢得媒体一片赞誉。
蓝宁为“力达”做方案熬夜的时候,反复看了这句话,还标红加粗,醒自己的精神。
她喃喃读一遍“要争取做中国的百年老字号”,读完以后就自嘲地笑了一声,“啪”地关闭电脑,抓紧时间打了一个盹。
这一次的出差,同去年争取“力达”项目时一样紧张而且紧急。蓝宁被关止送到机场,需要同行的罗大年、罗曼和方珉珉还没到。
关止在车上叮嘱她:“自己当心。”
蓝宁点头,就要下车,被关止拉住,他倾身过来,吻上她的唇。她要挣扎,他力气大,没让她挣扎成功。
最后蓝宁的脸红成富士山下的苹果,关止才笑着放开她:“看吧,比化妆有用。”
关止把她送进机场,便告别离去,并不准备同罗大年照面。
罗大年是和罗曼同来的,方珉珉随后跟上,三个人气色都不好,都是一夜没睡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