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是一件让她心浮气躁又脑沉如撞钟的讯息,她不曾想过手头这宗生意会这么巧合牵涉到自家,她更想不到这件展品的背后,有这么一段乱成麻的痛楚愧恨的往事。
当时她问邵雪瓯:“我们能不能买回来?”
邵雪瓯摩挲着图片,讲:“邵大亨的掇只壶先前的拍卖价至少在两千万元以上。”
蓝宁到家上网仔细查了邵大亨的资料和他作品的拍卖价格,愈看愈闷愈生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烦躁感。她要拿下这件项目的雄心顷刻之间全部化为乌有,一脚踏空,且还顿生懊恼和憎念。
她趴在笔记本电脑前猛揉太阳穴。
这是实实在在的无能为力。
这一段遗憾,怕是要逾百年了。
而她接手这样一重工作,不是不尴尬,不是不愧疚,甚至,不是不屈辱的。
此等感觉一生,蓝宁几乎立刻就想要下一个决定。她坚定地把文物的资料折叠起来,放进提包的最底层。
她在第二天就摇了回电给周秉鑫,这边说话一客气一推搪,对方就话头醒尾,直截了当讲:“老同学,你有什么想法明刀明枪讲吧!”
蓝宁也便坦率说:“这些古董,在本地展出,虽然由头可以讲的很漂亮,但实际上我心并不能安。”
周秉鑫在电话那头沉默,再说:“我明白,看见自己家的东西变成他人家的,当然不能好过。执此物者是主人,百多年前我们是主人,当中屈辱不去提它。我见到那些东西,心上不是不蒙尘的。但是私底下又想,许多珍品,国人都没有见过,让他们开眼,也未必是坏事。”他说着笑起来,“你当我是给自己找借口吧!”
老同学的自嘲和坦荡是蓝宁始料未及的,而且,他尊重了她的想法。这令她惭愧,实是小觑旧日同学。
周秉鑫还讲:“我也向公司提建议了,这一次做活动会隐去收藏者名单,免得诸多尴尬和不快。但,蓝宁,我尊重你的决定。公事归公事,我们还是老同学。”
蓝宁在这头重而又重地点头。
她用十几分钟整理了一下文物展的资料,同罗大年的秘书预约了一个时间,预备向罗大年做一个简单的解释,以便了却此事。
但罗大年听完她的叙述以后,还是用一个微笑的面孔,看牢了她,看了好一段时间。
罗大年这个人,天生笑面孔,开心生气都是一个神情,人人都以为他是好脾气,个个同事都不会对他有敬畏感。其实这样的人,蓝宁从来没有看懂过。
他喝了一口茶,才开的口。
“小蓝,我以为我们已经就今年明年的公司业务拓展方向达成共识了。”
蓝宁坐直了身体静听。
“今年的大环境不好,金融保险业务已如同死蟹,‘美达’那边出的事情只会让我们变成救火队员,赔关系赔精力去周旋,但愿刘董事长他日再度辉煌的时候,念着我们的旧情。但是,有新的机会,给准备好的人,不抓住的是不是傻瓜?”
罗大年笑着,循循善诱地,用点拨的口吻说给蓝宁听。
蓝宁听着,但是想要反对,于是争辩:“有时候,我们也要看一下原则。”
罗大年把脸渐渐扳住,很凝重地讲:“原则是由人而定,也可以由人而改。蓝宁,你是个有原则的人,要不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可能没办法理解你所谓的原则。但是,你的原则不可以滥用。”
这是老账,跟着新账一齐翻了出来。蓝宁不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但是当罗大年真正说出口,听在耳朵里又是另一重感觉。
老板分明可以不顾员工的原则,因为原则同业务相抵触。
但,罗大年也说,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他们的交情,从没有“时间维度“开始,从——时维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了。
有些话,蓝宁想,她应该可以讲出来:“在拓展业务的同时,我们也应该考虑公司的社会形象和品牌美誉度。”
没想到罗大年点头,他说:“正是有公司这块牌子,才可以支撑你们在外面乘风破浪。很多时候,客户把预算交到你们的手里,应该考虑的更多的是公司这块牌子带给他们的信心。如果你们的背后没有公司,是不是能够争取到这么多的客户?”
这话是慢悠悠出了罗大年的口,却像一条鱼刺梗到蓝宁的喉咙口,刺得她措手不及。
罗大年还说:“小蓝,你在这里做了七年,没见过外面真正的风浪。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把公司做的更上层楼,这样才能对得起时维当初创业的决定。”
蓝宁几乎立刻就说:“时维说过,只有我们的客户为社会做的更好,我们才会为他们做的更好。”
罗大年也是立刻就说:“企业在为国家创造GDP,他们有生产价值,你就必须职业化。”
“可是——时维——”蓝宁还想争辩。
但,罗大年忽然就提高了声浪,讲:“蓝宁,你已经不是理想派的大学生。于公,你是本公司职员,应该为你每个月的薪水尽你的工力;于私,你如今也是已婚女性,我认为你应该更成熟地看待工作。当然,如果你想以时维的名义发言,请先摆正你的位置,你并非时维的未亡人!”
这句话,罗大年提高了声浪讲,差不多算是严声厉色了。
蓝宁第二回措手不及,乃至错愕至极。
罗大年已经好多年不再提时维,这个他们双方记忆深处都深深扎根的人。这间公司中,除了她同罗大年,时维在任何人的印象中,只是一段传奇,一个符号,一桩过去。
蓝宁以为,她只需要在此间公司内,将这段传奇,这个符号,这桩过去悄悄缅怀即可。
罗大年应该也亦然。
可是,此时此刻,罗大年不,他讲了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对她的不满。
蓝宁真的是目瞪口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发觉罗大年的口气并不猛烈,却已着实刺到她的软肋上,快要鲜血淋漓。
她无力地说:“罗总,那么我的意见,已经不算是意见了,对不对?”
罗大年复又回复到温文儒雅的状态,这样答道:“小蓝,工作是工作,不是随心所欲。我没有想到七年的职场经历,没有把你训练得更好。当初我们一起出来干,是希望起码社会上的风尘少让你沾惹,如今看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或许当初的决定并不一定正确。”
他口中的“我们”,意向是包括了罗大年和时维。他也确有资格来讲这个“我们”。蓝宁想。
当初“时间维度”成立,罗大年奉献的是平生的全部积蓄,她又奉献了什么?无非是自己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身份。
沮丧就这样倾泻下来。
蓝宁站立起来,保持起码的态度,以及尊严。
她说:“我知道了,罗总。”
罗大年问:“我今天说的话,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蓝宁无声。
罗大年摇摇头:“失望是必然的,人,在做好人之前,必须先要做一个社会人。蓝宁,有句话,我坦诚跟你讲,以前时维保护你,如今,你老公保护你,在时维和你老公之间,这间公司,也起码出了监护职责。诚然,你很努力,但是你依旧还不明白外面餐风露宿的苦。”
蓝宁在此刻,真的有些动容,动容之后,是完完全全的无助。
一时之间,骤然侵袭过来的是,她发现她竟然认为罗大年说的有道理。
恍然一梦,扪心自问,她在“时间维度”的七年建功立业,但同时,“时间维度”赋予她的,则是一份收纳,一份教养。
互扶互助的恩情,一瞬间土崩瓦解,受创的不仅仅是自信,还有一份自尊。
她仿佛孤身一人站在水中央,脚下木船的木片,一片一片龟裂,在一直扶持的力量消失以后,她原来害怕遇溺。
PS:几句题中话:
对于罗大年,我并不想脸谱化及恶意描摹,每间企业的老板都有老板自身的苦衷,非资金投资的打工仔所能完全体会。因此罗大年所作的一些决定,可以说完全站立在企业发展之上,作为老板,他的决定不可以说是错误的。当然,对于理想化的蓝宁,他会逐渐变得残忍了。
毕竟,老板看待员工,也是看员工带来的收益,从来飞鸟尽人弓藏,员工的理想和价值完完全全建立在企业利润价值之上,除此以外,理想对于企业来说,不值一提。
十四(上)
蓝宁从罗大年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好像刚自考场下场,成绩还未必理想,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惶恐。
刚才对答的一句句,言犹在耳,往复回想,更觉惊心。
原来撕破脸讲出来的话,会这么的有杀伤力,也这么锐利,不留情面扯破一切。
她无力地伏在办公桌前,发觉眼前氤氲出雾气来。
女人天生是水造,果真不错。
她在很多年以前,坚定地不许自己哭泣,因为她知道,她选择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她曾自信满满地对时维讲:“带着笑容过每一天,因为我们都会死很多很多年。世界上还是有永恒的,所以我们要抓住瞬间的快乐去坚持。”
时维摩挲她的长发,他的手指这么温暖,他的言语也温暖:“蓝宁,对你可真没办法。”
那时,她可以用笑容陪伴他渡过短暂的每一天。
如今,她却想要哭。
睫毛一搭,真的重起来。蓝宁赶紧抽出餐巾纸,擦拭眼睛。
有人走到她的面前,蓝宁掩饰地低下头。
那个人讲:“欧式集团下的美莲有一款防水的睫毛膏,挺好用。”
蓝宁禁不住笑起来,摇着头:“我知道是你去年拉来的生意,为他们写的中文文案——让你的大眼水盈盈。”
来人正是罗曼,她很正色,目不斜视,讲:“一般绝好的产品,我才会亲自写文案,不但是对我的锻炼,也是对他们进行我的致意。”
蓝宁不禁抬头,罗曼冲她眨一眨眼睛。她很擅长眼妆,眼睛总能神采飞扬。
罗曼讲:“自从做了‘美莲’的这只睫毛膏文案,我就一直用它。做我们这行,有一点挺好,我们能知道这产品到底是不是真的好。”
蓝宁抓起面前的镜子,看到自己的睫毛膏化了一半,只好气馁:“还是你讲的牌子好。”
罗曼掏出睫毛膏:“快去洗手间试试。”
蓝宁在洗手间里狠狠洗了一把面,又仔仔细细上了一遍妆,才转出来。
罗曼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她来还睫毛膏,微笑:“你用着也不错。”
“我今天就去买一支。”
“我为‘美莲’做了不少广告,他们应该额外支付一笔奖励金给我。”
没有想到罗曼竟然这么风趣。
可是,她又说:“罗总把日文杂志社的项目移交给程风了。”
蓝宁知道这个事件就发生在刚才。
罗大年如此迅速,如此决绝,如此不留余地。
这是一个真正的分水岭了,因此他不再隐藏,不再犹豫。
蓝宁只剩难堪。
然,罗曼为什么要同她讲这些?
蓝宁不动声色,观察罗曼,至少她表面上是真诚的,关切的,至少表面是没有丝毫坏心的。
这个结论一下来,蓝宁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原来她对关于罗大年的一切,已经如此戒备,如此审慎,连带波及他的血缘亲属。
但,罗曼是罗大年的血缘亲属,确是事实。
罗曼笑着讲:“马上要下班了,今天晚上要放‘美莲’的广告,请捧我文案的场。”
蓝宁被逼的只好笑:“当然的。”
也终于是笑出来了。
这一点,足以感谢罗曼。
但是,这一天毕竟是她七年来,首次用这样重千斤的心情走出写字楼。
出门一拐弯,便是本城著名的林荫街。
这里的法国梧桐都有近百年历史,枝繁叶茂,枝桠匝地,一到蓬勃生长季节,就必须由园艺工人修剪长出界的树杆。
千千万不能长出界,出了界,你就要离开本体。
现在已是入夏的时节,有树杆正要长出界,过得几天,便有环卫工人拿着大剪刀过来修剪了。
蓝宁记得她挽着时维的胳膊,走过这条林荫街,看着环卫工人趴在高高的树干上,做这项劳作。
蓝宁对时维说:“为了方便在这条有名的谈朋友荡马路的马路上荡马路,你瞧那边大楼里当办公室好不好?”
其实这里离蓝宁母校很近,离时维的宿舍也很近。
时维总是答应她的。
时维从没有不答应过她什么。
他答应当她的男朋友,答应她开了这间公司,答应她把公司的地址选在这里方便他们荡马路,答应她加入了公司。
他还答应她,带她去坝上草原骑了马吃了烤肉,答应她带她在这条林荫街走来走去谈朋友。
他答应了她太多,几乎不让她失望。
蓝宁想起来,也在这条林荫街上,她问时维:“时老师,请严肃回答我,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叫蓝宁的痴头怪脑的小姑娘?”
时维其实很幽默,他答:“小姑娘确实痴头怪脑,用你们上海话来说,让人吃不消。”
蓝宁彼时就是小姑娘,心里乐滋在兹,一瞬就当天荒地老。
如果是那样,时间不流逝,那该有多好?
只是想着,时间都会悄悄溜走,提醒她,这条路到了尽头,前面是地铁站,往下一钻,又是下班高峰人流,拥挤得她不得不忘记自己的乐滋在兹。
蓝宁醒过神,跟着大流,涌入地铁,有乘客的手机响起来,音乐是一首老歌,老歌是这样唱:“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连老歌也不会,因为乘客已经接起来,对那头讲话,讲的是去何处吃饭。
最后不过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便是很短的人生。
蓝宁忽然愤懑,她转一个头,钻出了嚣攘的地铁站,从另一个口子出来,便是一座老石库门改建的创意园区。
这里改建不久,人气还不甚旺。正适合蓝宁往里踱步,她往里转了一圈,又转出来,突然就意外地看见了熟人。
有一间两层高的小石库门前有一男一女在低声争执。
女的讲:“首期三个月,我是没有问题的,你也请通融。”
男的讲:“上次你儿子不是说了,房子你肯定要租的,房租也是没有问题的,不足以一年的定金拿不出来吧。我们这样的市口,这样的管理公司,制度都很严格的。要么,你问你儿子要?”
女的像被针扎了一下一样,讲:“是我开店,又不是我儿子开店,性质两样的好不好?”
男的讲:“哎呀,太太,你别为难我了,你们这样的条件还计较什么三个月一年啊?”
女的忽然就面红耳赤,这样吃了排头,不是不尴尬的,同她一身的光鲜简直不成正比。
何故如此狼狈?
蓝宁看过去,王凤是从不曾低声下气,甚或委曲求全。她对对面的男人是放低了身段的。
王凤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讲:“六个月定金,怎么样?”
对面的男人还是犹豫,王凤瞅住他的眼神却充满了祈望,看得蓝宁心内恻动,差一点就要往前一步,出手帮助。
但是不能够的。
在这样场面上的王凤,若要知道被蓝宁碰巧看一个全去,不知是如何的不知自处。
蓝宁在这一刻格外能体会婆婆将会有的感觉,故此,她选择往后退了一步,退到阴影里,完全不让他们看见。
回到家里头,张爱萍早做好了晚饭,待蓝宁回来便做一个交接工作,下班走了。
这位小保姆料理的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合理,口味过关,也是认真勤力工作的人,自她来后,家中家务闲事还是打理得令人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