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头一回进这店,虽然这段日子把这小店的门脸看了一个烂熟。
里头布置得很雅致,用仿古的玻璃柜,商品陈列得整整齐齐,再整片墙整片墙的挂着皮影,温馨融融的黄灯一打,真真一个灯光戏影的世界。
王凤讲:“现在的人,都快忘记这门手艺了。刚才采访的那个女孩十问九不懂,讲起来真累。”
得,蓝宁在心里给自己翻一个白眼。
对于王凤,她不是争锋相对就是厚住面皮。这一回她选择后者。
“皮影都陕西进货的啊?”
王凤答:“陕西的最讲究,刻工细腻,线条流畅,施色考究,又精巧又别致。”
可不正像王凤讲的,正如蓝宁面前这一墙壁的皮影,执旗横刀的军人、巧笑倩兮的女子、文质彬彬的书生,各有各的情,各有各的美,端的一个栩栩如生。还有一组金陵十二钗并贾宝玉,在怡红院里头掷签,真个脉脉情语谁诉。
蓝宁忽然就能明白为什么关止他能写一手好文章了。
王凤执起一支仕女皮影,眉是眉,眼是眼,桃腮微红,口角噙情,手挽团扇半遮羞。举起对灯影,恰如月亮侵到衣裳上。
太清丽,蓝宁也快要爱不释手。
王凤把这支皮影细细的看,说:“瞧这衣裳的染色,现在等闲匠人是做不到的。以前村子里过节热闹,演一出《红鬃烈马》,相府千金王宝钏一亮相,大家都赞这手艺绝了。王宝钏妙龄嫁给了薛平贵,原本也不是指望妻凭夫贵,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大过年的看这出戏,没大意思。”
王凤也对着灯影,眉是眉,眼是眼,桃腮微微红,半忆半羞。
关止长相俊秀,全赖这位容貌出色的母亲。蓝宁想。
或许时光倒流三十年,王凤这一副情态,把乌油油的发扎成两条辫子,往柳树下头一站,月亮侵到衣裳上,肤色必然白皙如凝脂。她对面的人,怕是走也走不动了。
这想法冒昧,蓝宁顿觉面红耳赤。
王凤也回过神来。
婆媳二人各自遮掩窘态。
蓝宁问:“妈,你也会演皮影吧?”
王凤答:“现在手生了。再说这些老套的戏本,谁看?”
“那为什么有人买皮影?”
“图新鲜呗!这门手艺是真能发扬光大,老匠人老早不用愁找不到徒弟了。”
说起来就伤感了。
这婆媳两难的没有针尖对麦芒地把话讲下去,蓝宁倒结结实实在王凤跟前乖乖上了一堂课。说到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她才恍觉这段时间她同王凤融洽的过分。
差不多是她约了陈思吃饭的钟点,她向王凤道别,迎面遇到外头走进来的关冕。两人匆匆打个招呼,就听关冕问王凤:“小婶婶,上回我跟你提的事情,你觉得能不能做?能做的话,我就去找人家好好合计了。不过奶奶那里还是要关止去哄哄的。”
看来王凤另一个棘手事情自有人去解决,关冕算得关家内一比较圆通又不呆板的人士。蓝宁便将王凤的另一个任务放下心头。
等她抵达和陈思约的餐厅,陈思已经到了。
蓝宁因为心里几回错看老同学,又受老同学相帮指点,这一次请客便慷了他一慨,选了浦东滨江大道的一间西餐馆。这里视角好,晚上临窗而坐,可以看到对面灯火连绵的万国建筑,价格自然也是不低的。
陈思一见她就笑:“这个地方一般情侣来搞搞情调,我们俩来吃饭,这叫什么事儿?”
蓝宁笑笑:“餐厅门口又没写非情侣不得入内。”
其实这间餐厅还是关止带她来的。那时候他们在谈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蓝宁在这里很有情调的小木桌上跟关止算婚后生活费划割,水电煤物业费伙食费,她一个人絮絮叨叨讲了半天,一抬头,关止对着对面的万国建筑打哈欠,上眼皮就要搭住下眼皮。
她心头不禁有气,关止被她一瞪,倒是清醒过来,第一个动作就是往她脸上亲一口,搅乱此地一池春水,其他情侣看到有现场秀,兴奋地直接拍手。让蓝宁当场发飙都发不得。
现在旧地重游,蓝宁也觉得好笑。
不过她确实觉得关止带她吃的玩的,都挺不错。他一贯是个注重生活情调和享受的人。所以她带想要好好款待的老同学来此地,一定不会失礼。
两人这一回说话比年初在同学会上放的开了,也许其中经历了几次交锋,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旧交之念。
不过在席间,陈思讲了一桩事情,让蓝宁心情陡然沉重。
是这样的,有一家同“美达”规模相当的国内饮料集团,新近被卫生部门查出,他们制作矿泉水的源头水水质大有问题,含菌量严重超标,相关的政府部门已经进入企业内部调查。这一次着实悄无声息又雷厉风行。
陈思讲:“这次是这个公司要去竞争世博会的服务商资格,谁知道撞到枪口上,他们平日不整改,一碰到严格的检查,措手不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美达’浇灭了那次火,不是次次都能幸免。恐怕这个行内也的普查,为时不晚。”
蓝宁闭牢唇。
自从同罗大年矛盾日益表面化之后,她只是听从了关止的建议,在公司一贯公事公办,视实际情况再行打算。在其他业务上头,罗大年并不做落井下石或鸡蛋挑骨头之举。当做一份工作,她还是能够胜任。她也想往后退一步,就当一份工来对待。
但听到这样的讯息,她的心就往下沉,沉到底,到了底,她知道自己担心什么。
她问陈思:“‘美达’的事情包不住了,会被抖出来?”
“如果相关部门在那个公司查出来的全部落实,行业受到震动是正常的。他们这行里,低成本高毛利,产品原料取用简单,卫生资质,则难说。”陈思重重叹息,“许多家食品企业,他们怎会管‘民以食为天’的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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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下)
然菜式上来,西冷牛排五分熟,肉里带血丝,但是烹饪得宜,非常美味。
认真做好的菜式,各个环节严格把控好的,会好吃的不差分毫。
蓝宁抿一口红酒,讲:“至少我们现在还有这么安全美味的佳肴享受。”
陈思同她干杯:“是啊,至少我们还可以有一些希望。”
她们喝掉一瓶干红,话也多了些。陈思叙起了旧:“转来转去,没有想到你最后还是和关止在一道了。以前你和他在一道就像是谈恋爱的,你跟时老师,是拘谨了你。”
她讲完才噤口,意识到多了嘴,又补救:“哎哎,不谈了不谈了。”
没想到蓝宁坦然微笑,只是想,原来许多人都没有忘记时维。她问陈思:“你还记得时老师的课吗?”
陈思笑:“那时候我整天想着奖学金,两耳不闻窗外事。倒是你为了学市场营销,去选了高数课,还和我搭档同桌。”
蓝宁吐舌头:“我考试瞄过你卷子,可叹我真没有数学细胞。”
陈思讲:“你现在工作做的挺出色的,你们行内说起‘时间维度’的蓝小姐,都要摇头叹气,说你接个单子,就跟质监部门似的。”
两人大笑起来,蓝宁觉得老同学着实可爱。
她用餐巾的一角印一印嘴唇,眼光流转。
那一头的贵宾包厢被服务员推开了门,里头烛光流泻一地,有浪漫的布置,男子把手放到女子的手背上,这副画面可以为这间餐厅做一段广告。
只是男子不年轻了,发半白,虽然模样还是俊挺的。女子却很年轻,一头直发,如泄地三千尺的瀑布,热烈而且扎眼。
服务员走出来,就要关上那边的门,男子把头转了过来,蓝宁清楚认得他。
她直接把手按在了胸口。
她想这男子若是要年轻三十年,也是一名英俊少年,应该拖着长发姑娘的手,徜徉在哪里都是一副美丽画面。譬如,他可以拖着年轻三十岁的王凤的手。年轻的他们一定是一对璧人。
但是,关庆国的笑容,关庆国眼底的暧昧,分明对着的并不是王凤。
接下去进到嘴里的牛排,蓝宁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到了家里头,关止正预备洗澡,蓝宁便卧倒在榻榻米上,开了电视机。
榻榻米上横着关止的笔记本电脑,他的MSN对话框还开着。
MSN那头的人用一副精干艳丽的职业照做头像,眉目与关止有着五分像。她在七分钟之前打了一段话给关止。
“我绝不同意妈妈开什么小店,如果她有进取心,应该打扮好自己,学插花学书法上老年大学也好,胜过当个个体户。我相信爸爸不想一天到晚对住一个怨妇生活,如果妈妈能够体面地站到他身边,他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明目张胆地出轨。他们如今的关系,两人各负一半责任。”
关止只打了一句话:“我去洗澡。”
蓝宁烦躁地推开笔记本电脑,蜷靠在靠垫上头,目光放空,对住电视机发呆。
关止洗了澡出来,电话铃响起来,他叫了声“妈妈”,接着汇报起蓝宁不在的时候,晚饭吃了点什么。蓝宁不消猜就知道是自己的妈妈。
关止抱着电话和万丽银讲的热络,把最近的股票行情也分析了一遍。后来大约电话传到了蓝森手里,因为关止的话题转到空话许多的奥巴马身上。
一通电话说足半个小时,都不必蓝宁接过去打一个招呼。
蓝宁就看着他讲电话,句句都贴长辈的心,嘴巴像抹了蜜。
万丽银以前讲过:“小关这张嘴,连树上的麻雀都能哄下来。”
蓝宁还嗤之以鼻:“他嘴巴上又没挂菜青虫。”
菜青虫是有害健康的,因此关止嘴巴上抹了蜜那是一定的。
他讲电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慵懒,翘着二郎腿,悠哉游哉,但表情又无比认真,把肉麻的话说的那叫一个真诚,连表情都帅气至极。
蓝宁怔怔看他看到他把眼神调过来。
关止挂上电话,人凑了过来:“你妈让你给我做冬瓜虾皮汤,夏季却暑。你爸要到当当订几本棋谱,你改天去下个订单吧!”
蓝宁听了撅撅嘴巴。
关止往她唇上亲了一亲,用手环住她的腰。
蓝宁顺势舒舒服服把他的肩膀当枕头。
她讲:“你妈对皮影在行了不是一点两点。”
关止点头:“她年轻的时候,是大队里的文艺尖兵,专门演皮影戏。”
“你爸在那时候遇见你妈的吧?”
关止一愣。
蓝宁把手绕到他的脖子上,他便继续讲了下去。
“知青嘛,都有几段浪漫事儿。我爸年轻的时候会唱歌,也会唱戏,给《红鬃烈马》配唱薛平贵。”
原来是这样。
光影上头的王宝钏恋上薛平贵,光影下头配唱的城里文艺男和乡下手艺女对上了眼。
关止说的不多,蓝宁听了一个大概也能明白,明白以后只能在心底唏嘘。
多么遗憾?
时过境迁,寒窑中的美好时光不过那么短,一到富贵温柔乡里,什么都变了。
蓝宁突然有了些冲动,她抬头问关止:“奶奶的生日宴,预备怎么搞?”
关止说:“二哥那个圈子里的朋友热衷慈善,有人出了个主意,要办个私人的小型慈善晚会,请一些社交界的熟人,筹集些款项组织个关于民俗之类的民间展览在世博会之前展出。他们那些人嘛,就爱玩这套,不过还是有益社会的。借这个由头给奶奶办生日会,既不算咱们自己家乱铺张,也让奶奶不好拒绝爷爷的这个建议。”
“你二哥资源老多,而且还会兼容并蓄,开源节流。他真的想的挺周到的。”
关止笑着吻她的短发。
蓝宁若是要精明起来,细枝末节都能看出门道。
她又说:“不过,你二哥真的是给你妈解决了一个大任务,蛮好的。但是你爷爷把这个任务丢给你妈妈,如果咱们家的人什么都没做,那样不大好吧?”
关止问:“你有什么主意?”
蓝宁想了会儿,仰头一倒:“我还没有想好。”
关止“切”了一声,“装神秘。”
蓝宁就偏偏神秘地对他笑嘻嘻。关止拿起遥控器转了一个频道,正好是夜间新闻,里头播报:“有关部门表示,在世博会之前,会进一步加强对食品安全的监管力度,把食品安全监督工作抓紧、抓好,为老百姓构筑起一道道食品安全的防线。”
蓝宁原本还是笑着的,渐或的,笑容淡了。她想她是困了。
PS:
阿某筒子,其实侬比我有才。这番外让我笑喷三次,以至拖慢了写文速度。捶地。让我抱一下先。
其实这里当背景出现的某企业,就是“农夫山泉”。本次千岛湖水源事件,非常扑朔迷离,网络枪手稿实在太多太多,有“康师傅”报复论,有“行业逆淘汰”论。
种种观点中,我个人非常认同李承鹏的观点,截取一段如下:
“我看到农夫山泉钟睒睒的解释,说就算千岛湖水质有问题,但他们取水处的水质那还是顶呱呱的。我想像了一下他们取水的情景,必须派潜水员到湖底某顶呱呱处像007大战金手枪那样取水,当然也可以直接安上一个水管子像石油工人那样从那个泉眼直接把顶呱呱抽上来。不过你信吗,我反正不信,一是千岛湖管理部门不知要收多少保护费,再就是以我对中国商人的了解,要是那样的话农夫山泉卖价会翻两番了。”
这是大白话,听着也实诚。有时候企业不要把消费者当傻子对待,买单以后还要听你狡辩,实在岂有此理。
所以我在最后加了一段新闻里经常出现的说辞,我只能说,但愿如此吧!
十八(上)
但一觉过去,世上诸多纷杂,各人管不了那许多,仍需过好各人生活。
蓝宁的婚姻生活步入了一个相当忙碌的阶段。
有两个原因,其一,她不再请保姆,恢复了和关止一三五二四六的合理劳动分配制度。其二,她频繁去王凤店里帮衬,频率超过关止去蓝家改善伙食。
王凤的皮影店到底慢慢揽了熟客,又兼报纸一刊,吸引不少新客。她的时间也跟着变得日益充紧,绝无空闲在双休日骚扰儿子儿媳,反是万丽银见蓝宁对家事马马虎虎,实在看不下去,决定亲自培训女儿。
头一宗便是训练她养成每日买新鲜菜的习惯。
这也是蓝宁头痛的。
她住的这个小区,本就远离超级市场,不但如此,连菜市场都没的一个。若不是先前关止通了一条路子,让西瓜贩子进小区销售,蓝宁是绝对不会有日日尝西瓜的念头。
以往买菜的活计交给保姆,直到蓝宁亲自日日担责,才知这路途问题实在麻烦。
不过也巧,他们小区对面有一处闲置的平方,有好几百平方米,一直空闲。某一天竟然开始破土动工,简单装修,又过几天上头挂了一块牌子写了菜市场三个大字,原来是一个装潢得格局谨然的室内菜场。
小区内的主妇保姆奔走相告,拍手称庆。
蓝宁某天下班路过,菜市场竟然剪彩开业了。她凑过去瞧瞧热闹,一眼就看到刚才剪彩的领导同一干人等握手,赫然就有关止和岳平川两人。
一辆辆标着“菜篮子工程”的运货车运抵,第一批新鲜蔬菜被搬落下来,让下班的人们买到放心菜回家做晚饭。
有脏兮兮的菜筐钩到关止的裤腿上,他扯了扯裤子,移步走开。
蓝宁在这头望住他笑。
关止也看到蓝宁。
他讲:“这里有两百多个食用农产品品牌,熟食、豆制品一应俱全,质量不好,可劲儿投诉,都找的到债主。”
蓝宁就问他:“你混在这儿做啥?”
“‘菜篮子工程’是咱客户呗!”他努努嘴,指的是岳平川,他在那头正和剪彩的领导热络交流。
蓝宁心头一热,这晚买了鱼虾蟹和海参,回家精工细作了一盆烧二海,吃的关止直呼:“水煮鱼算个鸟!”
两人高高兴兴吃了个底朝天,撑饱了肚子动都不想动,最后还是关止被蓝宁踢去洗了碗。
菜场一近,蓝宁就有了兴致每日下班回家带一些小菜,不过累增的家务活还是耗费精力。她发觉经营一头家也是门学问,单以买菜来讲,就要讲究保质保量,控制不多余量以免浪费。
然,配合使用的油盐酱醋也是顶重要。所以才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之说,简直缺一不可,样样都要顾及。有一天她做红烧肉发现生抽没了,这就还是得去一站路以外的大超市买。
蓝宁揪着打魔兽正欢的关止起来,关止一听便嚷:“那么就不用生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