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到了北京也别忘了预习高一算学啊。”于元正帮着含光把行李从宝马上拎了下来,谆谆叮嘱道,“我已经翻过课本了,从高一起,这难度可不一样。你要是读理科的话,课本里都有微分了。”

含光对数学有天赋不假,但这天赋估计也就到微积分这一点上就到达尽头了。她看于元正算学加强班的教材时,凡是和微积分有关的理解起来都很困难。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决定上的外语系不论是哪个方向的都不会有算学课程,而文科的算学内容她还算是应付有余。未来三年内,应该是可以不用和理科打交道了。

“好,一定见缝插针地找时间。”不过,她也还没把这事告诉于元正的——这种事仓促间也很难和于元正说明白,都是等回来后再好好说了。含光还想着帮于元正向杨老师咨询一下呢,他明显是最擅长数学,但因为国子监大学远在北京的关系,到底国子监的数学系好不好考,数学系的就业前景如何,西安府这里都很难得到信息。

本来是要自己来机场的,结果那天上于家拿书的时候偶然间和于元正说了说这事,韩氏当时就表态让于屠夫送一趟,含光推都没用。——于屠夫自然没异议,顺带着连于元正都带来了:他乘今年寒假去考了个驾照,现在实习期,有上路的机会都会跟着父亲跑跑。

现在到了机场,行李卸下来了,车就不能停,必须得立刻开走,老于还要去找地方停车,送含光办票呢,却被含光笑着谢绝了:说起来老于也没坐过飞机,和她一样都是生手,办票还不知要折腾多久呢。送过来已经是很耽误时间了,不能太滥用别人的好意。

站着和于家父子热情道别了一番,含光深吸了一口气,一边很新鲜地看着机场的建筑风格,一边翻出身份证拿在手上,拉着新买的行李箱往里走。杨老师已经教过她乘机的步骤了,只要找到办票柜台,把身份证递上去以后,一路就都有指示的。

西安府的机场并不算很大,建筑风格也还是古色古香的,从外头看是一个巨大的三层飞檐建筑,但机场内部的装修就非常的现代化了,如果含光刚穿越的时候是落到这里,她估计自己当即都得精神失常的。即使是现在,看着这样处处带有金属灰色泽的装修,穿着简便西服,行色匆匆时不时做出亲昵举动的旅人,含光依然会感到一种轻微的失真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正成为了这幅画面中的一员。

在这种新鲜感的笼罩下,她走去找柜台的脚步都是飘的,一路数到丁区六十柜台,心跳加速地递上刚办下来没几天的身份证,又是心跳加速地拿回了登机牌和身份证,背着随身的一个小包包,一路东张西望地去过安检。反正四周的任何一样事物对含光来说都是极为新鲜的,再加上过了安检以后,隔着玻璃幕墙隐隐约约能看到的飞机,含光俨然都已经是陷入一种梦幻的情绪里了。

“啊。”贴着幕墙走了一段,她忽然想起来,低头翻找出手机——给杨老师说一声自己已经进机场了,最好也给莲湖那边打个招呼,免得她们瞎担心。

才拿出手机,就见到上头有未读短消息的提示,点进去一看,却是个陌生的号码。

‘转头。’

里头也只是很简单地写了两个字而已。

含光又是不解,又有点惧怕,寒毛都有点竖起来,反射性就跟着短信里的吩咐转过头去。

结果……除了人来人往的旅客以外谁也没看到,而且这些过客哪一个也不像是特别注意到她的样子。

莫名其妙……含光当对方发错了,直接给杨老师发起了短信。

可没过一会儿,短信又来了。

‘再转头。’

还是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含光看了又怕又烦,却又还是忍不住,跟着短信里的吩咐转过了头去。

这一回看到人了——于思平手里拿了个手机,就站在长走廊的另一侧,隔了一条自动步道,在人流的另一头凝视着她。见她转过头来,于思平便举起手机,对含光微微一笑。

笑意温雅,身姿秀健,这一幕,简直可以列入年度最动人五十个时刻之中。往来的许多女性,已经用倾慕的眼神望着于思平,而又以羡慕的眼神,看向了含光。

至于含光本人嘛……她也有点呼吸困难,不过却完全是因为另一个原因。——纵使明知这么做很破坏气氛,必然会惹得于思平不悦,她还是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于思平的笑意微微有些垮,但还是大体维持了风度,他绕过自动步道远端走到含光身边,含笑打了一声招呼。“好巧啊。”

含光又在心底猛抽自己耳光了,‘三年半以前让你犯贱,让你到处乱跑’。

“怎么这么巧。”她僵笑着回应,“你——去哪里啊?”

“我去北京。”于思平很自然地回答,“你坐那一趟航班啊?”

两个人互相看了下登机牌,不但在同一趟航班,而且连座位号都是相邻的,于思平居然就在她旁边坐。

“好巧。”某个人还在惊讶呢,含光看着一时都没法判断了——这到底是真巧还是假巧。

“呵呵呵,是啊……”她干笑着应,“刚才那是你的号码?”

“嗯。”于思平点了点头。“存了没有啊?”

他很自然地就看着含光把他的号码给存上了,然后也就很自然地把含光带到候机口,两人一起坐下了。含光虽然满心的不舒服,但于思平现在的表现实在是没什么好指摘的,她好像也毫无办法,只能任由两人间的氛围往这种较为和睦的方向发展过去。

“你那天出去后就回酒店了?”为了把气氛搞僵冷,她有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嗯,”于思平点了点头,一点也不愧疚似的,很自然地问含光呢。“你怎么回去的?”

“……我没带钱啊!”含光咬牙切齿地说,“只能打车到家门口,让司机等我进去拿钱来付。”

打车的花费那还是比较大的,含光身边零花钱没多少,几乎不够。如果不是于屠夫要送她,连坐机场大巴的钱都未必有。

虽说也不是在乎这点钱,但含光现在提起来了,看到于思平这张讨厌的脸了,虽然对他还是有隐隐的惧怕,但……也许是因为他现在的表情十分无害的关系,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越说越怒,摊手就对于思平道。“你赔我打车钱!”

“好。”于思平出人意表地点了点头,打开了他放在脚边的一个行李袋。“一万元够吗?”

“啊?”含光眨了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呢。于思平就从行李袋里掏出一捆厚厚的钞票,放到了含光手心。

周围旅客的眼神一下就汇聚过来了——一万元虽说不是什么巨款,但也绝不是小数目了。含光的打扮相当朴素,虽然气质高华,但这年头除了何英晨那样的暴发户,谁会随身携带这么大笔的现金啊?一时间,有人看于思平,有人看含光,两人一下就成了附近的焦点。

“你……你干嘛啊!”含光都被吓着了,赶快把钞票丢回行李袋里,帮着于思平拉好了,脱口而出道。“你神经病啊!”

毕竟是爆了恶语,虽然这是她一直想和于思平说的话,说了也挺爽的,但毕竟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含光顿了顿,方才压低声音,“虽然说坐飞机的有钱人居多,可财不露白啊!被人看见了惹来麻烦这么办!快收好收好!”

于思平带着笑意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哦——可你不是让我赔你钱?”

含光别扭起来,“几十块而已……你给我那么多干嘛!你自己又不是千万富翁。才有多少身家啊,这就分我一万……你不做你的事业啦?”

于思平笑而不语,过了一会才道,“现在又会关心我了?”

“谁关心你啊,你别说得那么暧昧行吗……”含光很崩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了,梳理了一会脉络,才道,“不能说不关心你——好歹咱们也算是老乡了。可你做事别老这么想一出是一出行吗?一会这一会那的,大哥,我跟不上你节奏啊!”

虽说如此,但被这么一打岔,她对于思平的惧意倒也是消散了不少,好奇心又浮现了出来:这人虽然危险,但身上也有太多谜团了。当他的危险不是冲着她的时候,她还是有兴趣了解一下他的,起码,对他来回穿越的方法,她就很想了解了解。

“哈哈哈。”于思平被她的话逗得很乐,朗声一笑,“想啥呢你,我是说,你不生我的气了?”

“哦,原来你也知道你对我的做法是会惹人生气的啊。”含光摸了摸脖子,又有点怒了,“气还没消呢!”

于思平就去拿行李袋,“那——”

“好了好了!”含光真是拼他不过,都崩溃出了一身的冷汗,“别闹了行吗!”

两人正说话呢,那边弱弱地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班、班长?”

含光转头一看,又出了一身的冷汗。——真要命,居然是叶昱。他手里拖了个小箱子,这会儿站在长椅一侧,张大了嘴正看着他们俩人呢。

自己和于思平在这嘀嘀咕咕的,一脸崩溃风范全失,估计和平时在学校里的优等生形象是有极大差距。含光多少也是有点要好之心的,摸了摸头发,扯了扯衣襟,才起身招呼,“叶昱,你也去外地吗?”

“嗯,”小胖子一脸震惊加受伤,来回地在于思平和含光之间扫视,“我……我去澳大利亚度假。班长……你是……”

“我去北京找我老师。”含光的冷汗真是潺潺而落,她能感觉得到,叶昱绝对是误会了什么,但他不问她又不能解释——而且她也的确不好解释于思平的身份。“你去澳大利亚过年吗?”

叶昱嗯了一声,忍不住还是问了,“班长……这位先生是……”

含光冒汗了,“他……噢……他是……”

“我是李姑娘的故人。”于思平淡定地说,冲叶昱很和气地打了声招呼。“叶同学,你好。”

他看起来起码比叶昱和含光都大了十岁,叶昱打量了他几眼,面上惊色越浓,冲口而出道,“叔叔好。”

说完了又觉得有点不对,捂着嘴更加尴尬了,再看了看含光和于思平,伤心之色浓郁了起来,忽地掉头就快走了开去。含光啼笑皆非,要喊他,又不知说什么好。不喊,又觉得实在有点过意不去。

“他喜欢你吧?”于思平在旁还很悠然地和含光八卦,“你看出来了没有?”

“这谁能看不出来啊……”含光白了于思平一眼,“而且他还误会我们俩了,这你看出来了没有呢?”

“这当然看出来了。”于思平忽然贼贼一笑,拍了拍含光肩膀,很慈祥地道,“等着啊。”

说着,也不管自己的行李袋了,起身迈开大长腿,不一会就追上了叶昱,拍了拍他的后背。

含光遥遥看着他和叶昱,只见于思平也不知和叶昱说了什么,叶昱先是一惊,后又有些恍然大悟之色,看了含光几眼,便对于思平极为热切地连续点头,面上止不住地已绽开了笑容,刚才的阴霾,已是一扫而空。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叶昱便对于思平不住点头,还对他恭敬鞠了一躬,方才冲含光热情挥手,含光窘着还了一个小小的回首,叶昱这才高高兴兴地转身离去。

“你对他说了什么啊?”于思平回来一坐下,含光便问,“喏,行李袋还给你。”

刚才于思平忽然站起来,吓得她直接把行李袋放怀里了,现在他回来了才交还给他。

“这你就不必管了。”于思平耸肩道,“反正他以后不会拿我来问你,就是提起来,你装不知道他也不会揭穿那就行了。”

含光免不得怀疑地看着他,于思平笑道,“放心吧,你的小追求者已经解开误会了。你没看他刚才还对我鞠躬吗?他真信了我是你叔叔辈儿的。”

“哦……”含光将信将疑,但考虑到叶昱的反应,也的确很符合于思平的说明,便放开此事,转而道。“哎呀,可以登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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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了狭小的机舱,气压和气流的变化令含光颇有些难受,和于思平一前一后地坐下了,见他也有些不适之色,她便问道,“这不是你第一次坐飞机吧?”

于思平低头研究着安全带,不一会就给扣上了,见含光还在那摆弄,倾身一拉,很利索地就处理好了,闻言点头道,“几次过来都是坐火车,这的确是第一次坐飞机。”

“怎么不坐飞机啊?”含光吃惊道,“坐火车得好久呢吧?”

于思平脸上难得浮现少许赧色,“你不觉得人在天上飞,这听起来有点玄乎吗?”

含光忍不住窃笑了几声,却也是明白于思平的心情,“是,我听说要坐飞机的时候,心里也有点慌。——那你现在怎么又迈上飞机票了?”

“你是不是有一个问题都要问出来?”于思平翻了个白眼,没回答含光,倒是又打开行李袋,捞出了一卷钞票,数了二十张递给含光。“拿着。”

“干什么。”含光不接。

“你在北京,已经是吃你老师,住你老师的了。难道还要问他拿零花?”于思平看了含光一眼,那种带了点嫌弃的优越感又来了。“让你拿你就拿着。”

“他是我的老师啊。”含光还是没动。“我花他的……虽不说天经地义,也有个名分,你是我的谁啊?我花你的钱干嘛。”

于思平直接把钱给她塞包里了,他半开玩笑。“我是你叔叔啊。”

说着又数了一千出来,“这一千是给你买包的,我求求你了大小姐,买个稍微能看的过眼的包吧。”

含光觉得自己再要不收,于思平估计得恼。想想,他却又和别人不同,是清楚自己出身的,三千块大概也就相当于前世三两银,两个大家子弟斤斤计较这三两银是有点太寒酸了,遂也就收下了,道,“好好好,算你赔礼成功了,行吗?”

于思平便露出了一个略带天真的笑,看来使得他年轻了好几岁,“行,当然行。”

随着空姐温柔的播报声,两人都将手机关上。飞机渐渐滑向了起飞跑道。于思平望向窗外,眼底反射着阳光的金辉,他低声道,“我们要起飞了。”

含光随着他的目光望向了机翼,金属银的板子,正被日光反射得熠熠生辉。

或者耸身入云,无翅而飞;或者驾龙乘云,上造天阶……葛洪《神仙传》里记载的天人神通,在两百年前是何等的虚无缥缈,而在两百年后,所需要的只是一千多元换来的一张机票。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她不禁低声说,“即使是这样,你也还想回去吗?”

于思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轻地道,“起飞了。”

引擎声轰鸣过跑道,一道银影冲入了云层之中,飞机平稳起飞了。

《盛世反穿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