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服

陈娇一声轻吟,乏力地自浓睡中渐渐清醒过来。

她略带讶异地发觉头顶的锦帐已经换了颜色,变作了浓烈的红,红上绘有金灿灿的龙凤,金光四射得竟有了些刺眼。刺得她才睁开的眼又闭上了,才一动,就觉出了腰骨处酸入骨髓的疼。

昨夜的旖旎点滴回流,她的脸一点一点红起来,身边又传来了低低的笑。刘彻道,“该起身了,今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第一次,她是生疏而生涩的,尽管对此事她并不全是一无所知,但头一次伸展开身体,却自然而然地带了怯懦。

刘彻待她很仔细,他虽然也带了一丝青涩,但动作间却已经隐隐透了从容。他是绝对的主导者,诱哄着她,由得她掉了一枕的泪,直到酸疼化作了淡淡的欢愉。而她也精疲力尽,换了一晚难得的熟睡。

陈娇望着刘彻,不期然又淡淡地晕了脸颊,别过头去低声道,“这就起来。”

不论心中做如何想,她十四年的生命里,第一个如此亲近她的男人便是刘彻。要想在心里继续将他当作太子,并不是容易的事。在昨晚之后,她心中的刘彻,已经不再是一张脸,一个威严的符号,而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直到洗漱过后踏上御辇时,她脸上都情不自禁,带了淡淡的笑意。待得两人并肩坐好,更忍不住将头微微倾过,靠到了刘彻肩上。

刘彻偏过头,望着自己的妻子,他唇畔也现出了笑意。伸出手环过陈娇臂膀,紧了紧环握。

陈娇脑海中就传来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那声音整整一天都很安静,在大婚典礼,越发聒噪的它竟给了陈娇一整天的宁静,直到此时此刻,才用苍凉的一口气,将陈娇从粉红色的迷梦中惊醒。

她不禁整个人僵硬起来,甚至引来了刘彻的注意,他冲陈娇抬起了半边眉毛。

十四岁的少年太子,难得这样盛装打扮,令他在英武之上更多了一份贵气,他素来是得体的,爽朗中又透了难以言喻的威严。

也就是在对着陈娇的时候,会有这样温柔的表情了。

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即使心志再坚定,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犹豫,就断然将他的垂青推拒在心门之外,又还要作出投入的样子,和他虚情假意地恩爱夫妻?

但陈娇必须做得到。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不容易,等事到了临头她又觉得,其实这件事,要比预想中更难得多。

她就红了脸,在刘彻耳边轻声细语,“……这个姿势,腰疼。”

少年太子面上也不禁一红,他松开手,体贴地扶陈娇坐正了,却又忍不住低声调笑,“放心,不是次次如此,再过几次,就好得多了。”

他这是从谁身上学到的道理呢?

陈娇没有问,她只是驾轻就熟地漾出了甜甜的笑,红着脸又低下头去。

“谁要理你。”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白刘彻一眼。

少年夫妻,自然是恩爱情浓。再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个娇羞的新妇更能满足丈夫的虚荣。刘彻一边笑,一边又掀起帘子,浏览着御花园内的春光。

过了一会,陈娇的头又靠上来,他不禁一偏头,在发漩中印下一个轻吻。

#

太子同太子妃成婚当天,自然要告祭祖宗太庙,洞房次日,虽说不用依次谒见三宫六院。但起码皇太后同皇帝、皇后,是要前去行礼拜见的。

外祖母今日打扮得很隆重,阿娇尚未礼毕,她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母亲端坐身侧,对女儿女婿盈盈而笑。

陈娇不为所动,坚持同刘彻一道完了礼。

“嫁进宫中,虽说还是外祖母的外孙女,但也是您的孙媳。初次行礼,礼数应当周全。”

她的声音很娇柔,令人有春风拂面之感。一举一动也无不如此,刘彻望她一眼,眸光中不禁就含了笑意。

就是窦太后,都不由得连连点头,却又有些感慨,“真是一天大似一天,似乎前一天才在我怀里睡午觉,如今就已经做了刘家妇。嘿嘿,再一眨眼,只怕就是儿女绕膝,刘嫖你也要做外祖母啦。”

众人都笑起来,母亲看着陈娇,眼中只有喜悦,“可不是日盼着也盼着,盼着她给我生个外孙!”

陈娇却是心下一凉,她垂下头去,一手抚上了小腹,半天才露出一个笑,“这才几天,就说这样的话……”

连刘彻都笑起来。“阿娇是害羞了!”

长寿殿内就响起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纵情的笑声。

椒房殿里也不冷清,皇上昨日留宿皇后宫里,正好一并拜见。

他们对陈娇都很熟悉,也都很喜欢陈娇。大家欢声笑语,皇上一高兴,还赏了陈娇一对无暇的黄玉璧,又多给了刘彻三天假。

这个时候,只要陈娇自己足够客气,没有谁会待她不好。就连那声音口口声声,在背后只会害她的王皇后,都显得很和气,她还念叨着陈娇的母亲。“进宫了也不到椒房殿看我。”

陈娇看着她笑,舅舅就看着她和王皇后笑,刘彻看着这一家和乐的场面,也笑。

太子大婚,本来按理就有三天的休假,这三天,他陪着陈娇,哪里都没有去。

三日过后,陈娇清早醒来,发觉刘彻不知所踪。服侍她的宫人说,“殿下一早就出去,去未央宫读书了。”

这是做太子的自律。

陈娇就格外多看了一眼这小宫人。

她的陪嫁奴婢并不太多,就算是当年的薄皇后,也没有用自己的人手充实椒房殿。宫中规矩,即使是母亲也不能轻易撼动。

或者,母亲也根本没有想得太多。在她心中,自己嫁进后宫,上有外祖母同舅舅,下有刘彻全心全意地垂怜。心腹一二,也不是不可或缺。

刘彻也的确是宠爱她的。

她叹了口气,收回了思绪,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人跪在地上,轻声说,“回娘娘话,我叫楚服。”

陈娇忽然一阵头疼,她扶着额头,禁不住轻声呻吟起来。

那声音似乎在她脑中带起了一阵旋风,她第一次知道它还有这样的威力,它尖利地呼啸着,似乎要用这无尽的、怨愤的长吟来宣泄心中无穷无尽的情绪。

尽管已经想方设法地锻炼过自己的心志,尽管她是个习惯了早熟,习惯了多思多虑,心思要比一般人更沉得多的贵族少女。陈娇依然被这股强烈的疼痛,强烈的心痛给带得弯下腰去。

那小侍女慌了手脚,上前扶住她,一叠声地问,“娘娘,娘娘?奴婢这就去喊人!”

就像是来时一样突然,那啸声忽然断了,陈娇脑际有短暂的空白,然后她恢复过来,忙含笑止住了小侍女的动作。

“我没有事,只是忽然有些……腿疼。”

在宫中伺候的女儿家,就算再纯情,哪有不知道男女之事的。再说,刘彻和陈娇敦伦的时候,身边又哪少得了端茶倒水之辈。

小侍女的脸就很漂亮地红起来,她殷勤地跪下来,“那……奴婢给娘娘捏捏腿?不是我自夸,别看我人小,我手上劲儿可不小。”

的确,仔细看,这小侍女生得倒有几分英气,浓浓的眉毛英姿勃勃,虽然是屈居人下,但却有一股很爽朗的气息,并不像汉室宫女惯有的柔媚。

陈娇细细地打量着她,还没有说话,脑际便传来了一道冷冷的声音。

“杀了她。”

那声音断然说,语调冷冽,如腊月冰泉。

“杀了她,她将会是害你的人。”

陈娇便蹙起了眉毛。

她越发仔细地打量了那小侍女几眼,打量得她双颊生晕,才轻笑着说,“不必了,我躺躺就得了。你下去吧,传话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别进来打扰。”

楚服欠身一礼,默不做声地退了下去。

看得出来,她很像往上爬,也的确很有眼色,很能抓住机会。也许,她也很有能力。

那声音发出一阵起伏不定的低咆,像是受伤的兽,充满了暴戾,在暴戾下,又有隐约血腥味。

“杀了她。”

她再三要求,“她会害你,她会害你。”

陈娇不说话。

良久,她淡淡地说,冲着梁木,冲着朱红色帷幕,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悄声细语,说。

“我才入宫不到三天,就打杀宫女,她又没什么大错。舅舅知道,岂不是以为我是个性情暴躁、草菅人命的任性女儿家?就是外祖母知道,恐怕都未必高兴。”

“更何况刘彻虽然未必把宫女们当回事,但他素来宽大仁厚,底下人犯了错,总是不吝谆谆教导。我动辄杀人,他心底未必不会觉得,我的面目丑陋。”

“敌人是杀不完的,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尤其在宫中,敌人数不胜数,我还能杀尽这宫中的少女么?”

那声音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她才烦躁地说。

“你不懂!”

她不再咆哮,而是细细地饮泣起来,呜呜咽咽,像谁家正演练的一支筝曲,声调凄绝。

陈娇不动声色地说。“那你就让我明白,楚服究竟会做什么事。”

那声音只是叹息,只是饮泣,她却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陈娇早就知道,进宫在她而言,是一场战役的开始。她倒是没想到,第一场遭遇战居然打响得这样快。

当晚,刘彻没有回北宫就寝。据来报信的小黄门说,他和伴读韩嫣谈得兴起,今晚就不进后宫了。

《出金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