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边(补完)

经过陈娇的妙语排解,刘彻总算是回复了往长寿殿走动的脚步,祖孙间言笑晏晏,虽不说亲密无间,但至少帝后和睦,也让前朝、后朝都安下心来。不至于各自人心惶惶,想要选一边来站。等到了九月,匈奴人开始滋扰边境,朝中人的目光也就由朝廷里的这点子事,转到了西北边境,距离长安也就是十几天路的上苑一带。

太皇太后经过场面,还算得上泰然自若,刘彻却很生气。

先帝去世之初,匈奴人自己闹得也不大像话,并没有前来烧杀掳掠,说起来汉室边境也安静了足足有一两年的时间,才迎来这一次声势不小的东犯。各地将士自然朝夕用命,但长安城里依然不能不感受到匈奴人带来的阴影与危机。自从高祖起,秦时荣光不再,对内说一不二一言九鼎的天子,在匈奴人跟前连一句硬话都说不了,刘彻虽然一向宽和,但在这件事上要比祖、父都敏感得多,消息一传到长安,他就大发脾气,把自己锁在清凉殿内不肯见人。正好在清凉殿内陪伴他的两名美姬,当时就抬出来一个,送出去挨板子了。

陈娇至此,终于完全肯定即使自己已经判若两人,但或者所有事情的发生,依然都会同金屋之约一样,由头至尾,都由不得她来选。

就算是她,也不禁平添了不少怨气,并不曾出面去劝谏刘彻,而是在椒房殿后头的小花园里,“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未央宫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即使陈娇由少到大,出入的都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的高门大户,但她也不是没有跟着刘彻出宫冶游,见识过陌间百姓如泥一样由人践踏的生活。人但凡没有毛病,想的总是奋发向上,要她把椒房殿拱手让人,从这个花木葱荣水声盈耳的花园,搬迁到母亲那一样幽雅,却远离了长安城的长门园去,她自然是不会甘心的。

由少到大,她也一直都很回避长门园,长到如今十六岁,居然一次也都没有去过。她觉得自己只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也不想进去那个充满了不祥的地方。为此,她能潜心去学,习得人间百态,洞悉幽暗人心。在那声音的推波助澜之下,自少她没有童稚可言,从小就为了在刘彻身边高踞后位竭尽心力。时至今日,她可以确切地讲,如今刘彻看她,是要比从前更亲密些的。

从前她无法理解刘彻的志向,而如今他的未央宫里,只有她懂,也只有她能毫无保留地给他支持。从前她无法容忍刘彻的好色,还未给她留下子嗣,就已经有意令别人生育,而如今他自己都说,想要让第一个孩子出自她的肚子。从前她仗着自己能够给他庇护,缓和他和太皇太后之间的关系,便以恩人自居,仗着他的好性子处处任性,如今她自己做得无可挑剔,虽然要在外祖母和他之间折冲樽俎,但所幸也还能做到两不得罪,而非两处为难。

陈娇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若要还能再好,除非不入金屋,只是很可惜,这金屋由头至尾,却真不是她的选择。而如今她在这里,在椒房殿内,为这个虚假的许诺所束缚,好像一只困兽,她看得到前路,看得到帝王的野心和太皇太后的沉稳,发生最激烈的冲突,看得到自己因为同两面都亲密无比的关系,不得不成为两人之间的缓冲地带。看得到刘彻因为不得不托庇于妻子,尊严受损之余,渐渐与她离心……她看得到自己走向长门,皇后衮服已经卸下,而刘彻正在高台上登远眺望,或者是目送她,他身边已经换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最好笑是,这一切其实也并不是任何人的错,外祖母和刘彻已经足够爱惜陈娇,不到绝路,不会轻易把她牵扯进来。而母亲虽然愚昧甚至不可理喻,但总是她的母亲,她没有想着要害她。曾经她以为这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太天真太骄纵,没想到此番卷土重来,她没有一件事做错,却还是眼睁睁不得不看着所有事情发生,没有任何改变,不以任何人意志为变。

她第一次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尽管她身居后宫之首,谈笑间可以决定千万人的生死,但其实和天下比,她又算得了什么?如果她的命运已经写在了天下的兴衰史中,她又算得了什么?

陈娇紧紧地闭上眼,第一次由得自己在这样深沉的无力中渐渐溺下去,她简直再不想呼吸,一个念头忽然又划过了脑际。

不若一死了之,也胜过让一切重演,再一次承受幽闭长门的羞辱,她还不如去死。

那声音反常的沉默,直到此时都不肯说话,即使她已经想到了死,她也依然保持了令人费解的安静。头一回,她想要和她说话,可又找不到她,她在脑海心湖中,在最深的自我中四处搜寻,想要找到一个人来给她鼓舞,可回应她的只有最绝望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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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嫣就是这样一种令人窒息的宁静中,踏入椒房殿。

他得到的待遇当然不会太好,迎接他的眼神里虽然没有太多敌意,甚至还称得上友善,但眼神深处的一丝轻蔑,韩嫣却不会错过。

的确也是,永巷里的贾姬可能会羡慕他的得宠,但在椒房殿里,一个佞幸罢了,皇后身边得宠的大宫女,都不期然狐假虎威,可以看不起他。

尤其是那叫楚服的宫人,对他的态度更形微妙,他不知为什么,只知道自己并不太喜欢她。

“娘娘在园中小憩。”她说,“吩咐了我们下人,不可进去打扰。虽然娘娘素来宽大,即使对愚钝如我等,也不曾疾言厉色,但我们做奴婢的,也要有自己的分寸,不可贸然行事,惊扰了娘娘。”

意在言外,还是说给韩嫣听的。

韩嫣根本懒得理会,他直接说,“陛下心绪实在不佳,就连丞相求见都不得见。把自己锁在清凉殿内已有几个时辰了,水米未进,谁劝都不听。国事耽误不起,若是椒房殿这里不成,我等身为侍中,只好求见太后娘娘、太皇太后娘娘,总要在耽误大事之前,把皇上从清凉殿内请出来。”

都知道陈娇和刘彻亲密无间,帝后感情好得不得了,刘彻宠爱她,甚至宠爱到了会为了陈娇同太后顶嘴的地步,总不成享受了天子的宠爱,但到了要做事的时候,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

或者是侍中的身份,终于令楚服想起,除了佞幸之外,韩嫣也不是不做事的。她的态度有了少许松动,退了一步,说,“我去为你通报一番。”

韩嫣却已经失去耐心,他恐怕楚服阳奉阴违,坚持不肯打扰陈娇,最终逼得他不得不进长乐宫去求见太后。

金俗这件事,他已经知道自己下错了一步棋,韩嫣毕竟还太年轻,身边又没有个能出主意的人,半年后他已经知道后悔,可惜没有药能吃。

“事急从权,娘娘宽大,自然会饶恕小人的失礼。”他握住楚服的肩膀,只是轻轻用力,就把她提起放到一边,长驱直入,直接穿过宫殿,进了后花园内。

只是游目四顾一番,眼神好像自然被人吸引,他一下就看到了陈娇。

陈娇双目紧闭,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荡漾出了诱人的波浪,但令韩嫣为之屏息的,却并非此景,而是此情。

他是熟悉陈娇的,虽说见面次数有限,但韩嫣对陈娇的印象依然深刻无比。很多人得居高位,不过是时势需要,好比昔年的薄后、栗姬,当时他尚且年幼,伴随刘彻偶然得见数次凤颜,便觉得这些人虽然眉眼宛然,但同身边如花似玉的宫人比,除了华服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出的地方。

而陈娇就不一样了,他觉得像她这样的女人,就是蓬头粗服,立于一片荒芜之间,也能将荆棘丛生之地,装点出深潭一样的幽和静。他觉得她能占据刘彻的宠爱,除了自己的出身和为人,以及同刘彻之间格外深厚的情分之外,其实根本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和刘彻一样耀眼,只不过刘彻的风采似金乌,而陈娇却似玉兔,不是细心品味,很难知道她的过人之处。

她一向是静的,只是有时静得温婉,有时静得冷漠,偶然一点波澜,也不过是一枚石子落入湖心,涟漪亦不过片刻就化为无形,但此时此刻,陈娇好似一潭沸腾的水,额际甚至有汗珠落下,好似梦魇缠身,她年轻而娇嫩的容颜上写满了剧烈的痛苦,但一应挣扎都绝对无声。在午后这静谧的花园内,情与景、景与声之间强烈的对比,竟让韩嫣整个人怔住,再作声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声窒息一样的喘息,陈娇猛然弹身坐起,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去拭面上的汗珠,韩嫣忽然也回到现实,他顾不得男女大防,疾步上前轻声而紧迫地问,“娘娘,是否要传御医?”

陈娇的眼神一片茫然,她望向韩嫣,像是在逆光之下,看不清他的脸,忽然间,这个太特别的女人倾身向前,一把攫住韩嫣的下巴,将她的唇覆了上来,双手就像是水蛇一样绕上来,紧紧地缠住了韩嫣的脖子。

而韩嫣虽然一向矫捷有力,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居然连推开陈娇的力气都没有,他身不由己地被带倒在陈娇身上,唯一一点清明,只是他还能撑得住软榻,而不使陈娇承受自己完全的体重。

在这暧昧而昏沉的时刻,他并不知道陈娇接下来要做什么,甚至其实也根本就不想知道,然而——或者让韩嫣大松一口气,或者又让他过分失望的是,陈娇的软舌才顶开了他的唇,忽然间又撤退回去,她一下把他推开,自己翻过身去微微喘息,又过了一会,再回头时,眼底已经写满了冷淡。

她又成了那个冷得像冰,玲珑剔透的皇后。

“韩舍人。”陈娇说,并未显得有一丝讶异,好像刚才的唇齿交缠,不过是韩嫣的一场白日梦。“是为了阿彻来找我的吧?”

韩嫣吞咽了一下,忽然他很想和陈娇对视,去寻找陈娇的冷漠中,是否会有一丝裂缝。

但紧接着,他看到陈娇的绣履。

这是一双太精致的鞋子,龙纹凤舞由金线挑出,而尽管商人们也不乏穿金戴银之辈,但天底下有胆子用龙凤这样尊贵的神物,来装点鞋履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满腔热血忽然变冷,他半跪下来,恭谨地揭过了刚才的那一页,他说,“皇上把自己关在清凉殿内,不但不见丞相,连我们侍中都不肯见,还请娘娘出面缓颊,免得误了大事。”

陈娇哼了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匈奴犯边,是几代人的奇耻大辱,陛下怨怒至此,并不稀奇。”

她的手扣上了朱漆红柱,缓缓站起身来,阳光射在指上,关节处白得像玉,韩嫣只是看了一眼,便不敢直视。他目注眼前浅灰色的台阶,直到陈娇华美的云履踏过,才站起身来,跟随在陈娇身后。

在步出园门之前,陈娇顿住了脚步。

“天下从此,又要有一两年风起云涌,各方震动的时期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韩嫣在听,“不过真正的君子,总是善于审时度势,该说的该做的,心里都要有数。”

一边说,她一边望着回廊内的楚服,亲切地笑问,“楚服你最近看了不少书,告诉我,这句话对不对?”

楚服面白如纸,她立刻跪了下来,恭声道,“娘娘说对,就对!”

韩嫣这才明白陈娇为什么忽然推开自己,他又盯了楚服一眼,阴霾之意,一闪而逝。

只是当日在清凉殿内,恭敬地跪送陈娇推门排闼、长驱直入时,他心中不免也回味着陈娇那句谶语一样的预言。却是不免还有几分不以为然:她就算再厉害,那也只是个女人,天下大事,陈娇又能知道多少?

不想,只是过了十余日,刘彻便力排众议,提拔赵绾、王臧两人并数十儒生,又再次拒见丞相,竟是气势汹汹,一副要逼卫绾下野的样子,一场席卷整个朝廷的风云改革,似乎蓄势待发。

《出金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