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宠

元年新政不再闹腾,一干领袖,自尽的自尽,免职的免职,刘彻又开始玩忽职守,对朝廷政事也不再上心,反正什么事都有丞相和长寿殿中的祖母做主,他也就是看一遍,用个玺,就算是做完了成天的工作。

人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多,去年他用意改革,一整年后宫都很宁静,虽然也多添了十余个宫人,但却没有一个宠姬,多半都是看上眼了,随手拉过去宠幸了一个晚上,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晚上,也就忘到了脑后。

现在天子的心思,又从政事转向了玩乐,陈娇就觉得未央宫内一下热闹了起来。

刘彻倒也没有自暴自弃,一下就纵情酒色,他还是更多地把精力放到了狩猎游荡上,从前那些别无才具,只能陪着他取乐的侍中们,本来已经在建元元年渐渐失宠,现在世易时移,也就更多地出现在了清凉殿内。

如果陈娇成天到晚就呆在椒房殿里,这或者和她也没有多少关系。偏偏刘彻最近对她很是依恋,成天到晚把她携带在身边,要不是他还贪新鲜,有时候也会偷一偷美貌的宫人,陈娇简直怀疑一天十二个时辰,刘彻是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和她粘在一块。

要不是陈娇自己提出来,要把受过恩宠的宫人们都放到永巷殿去看管起来。宫廷内一时还没有避嫌的概念,要知道此时在长安城外,每逢仲春三月,还有不少平民男女随意在原野上尽情相会,随意欢愉。陈娇跟在刘彻身边见上几个年轻男子,宫廷内外当然也没有人会说闲话,只有平阳长公主酸溜溜地,“管别人严厉得很,现在连清凉殿都不放过了,阿彻上了朝,都恨不得跟在身边。”

王太后就要比女儿看得清楚更多,“是她跟着阿彻?阿彻跟着她还差不多。你也多少收敛一点,你弟弟的气可还没消呢。”

平阳长公主哼了一声,颇有些悻悻然,“阿彻还不都是被她带得和我们娘俩离心?”

刘彻虽然气平阳长公主坏了他的大事,但毕竟骨肉至亲,又有王太后这个做母亲的人居中调停,虽然见了长公主,还是没好脸色,但对平阳侯和小侄子,还是同以前一样客气。王太后就算再不喜欢陈娇,也要承认她对着刘彻,是从来没有说过夫家人一句不好。就是现在,刘彻多少得靠着她讨老人家的欢心时,她对自己也还是那么恭顺。

就算是自己的大女儿,心紧贴心的亲近,王太后也没法附和这句话了,她白了平阳长公主一眼,多少话要说,又还是算了。

都养成这样了,多说又有什么用?孩子都那么大了,管不动啦。

“和你弟媳妇作对,没有一点好处。阿彻和她情深爱浓,你要从中挑拨,只能自讨无趣。”她又警告了平阳长公主一遍,“美人更是不要送了,宫中并不缺人,陈娇自己看到美貌的侍女,还会提拔到身边服侍。在这种时候,你讨好她还来不及,还想着和她作对?她一句话,阿彻起码又要和你离心几分。”

为了平阳公主送的那一对双生女,陈娇第一次发了大火的事,虽然刘彻极力隐瞒,陈娇自己也未曾在人前说起,但锦缎包不住火,平阳长公主也不是死人,陈娇的冷淡,她当然能感觉得出来。

心底也不是没有后悔的:陈娇所说,句句在理,自己居然占不到一点上风,无形之间就已经理亏。要不是熟知姑母为人,恐怕还真要以为他们陈家人光风霁月,处处从大局考虑。

可就是明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仓促间也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不管人家本心怎么样,至少做是做到了十分……

再不情愿,平阳长公主也只好颔首说,“放心吧,不会让您在她面前难做的!”

王太后放过犹自浓厚的不甘心,笑而不语。

#平阳长公主也是个人物,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安顿宴席,拉刘彻,“很久都没有到姐姐家里坐坐了,这段日子又物色了两个上好的厨子,家里的梅花也正开得香甜,冬天冷,上林苑也没有什么好打的猎物,跑到城外做什么?带上阿娇,过来玩吧!”

这个大姐,素来是心高气傲,很少这样柔和地说话,刘彻看到平阳长公主这么低声下气,心下不由得一软,就想到了小时候自己和兄弟们拌嘴时,长公主为自己出面说话的事。

“娇娇这几天人不很舒服!”他说,“我回去问问,若来,给大姐送信。”

人命无常,很多人就是由一点小小的不舒服发展起来,转过天没了性命的都有。平阳长公主心中才是一惊,又有些微微的欢喜,再一想却终于明白过来:刘彻这是在委婉地表示,原谅不原谅,得看陈娇的意思。

堂堂的天子,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除了他还有谁?偏偏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陈娇拿捏住了,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现在还要靠陈娇在老太婆跟前说话,肯定不会对她有任何一点忤逆了。平阳长公主真是气得都懒得气了,她叹了口气,心灰意冷,“也好,就看娇娇的意思吧。”

刘彻眉头一皱,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温厚地笑了。

回头去椒房殿看陈娇的时候,就和陈娇抱怨,“说你不舒服,还以为我是托词!”

陈娇是的确有些不舒服,正靠在屏风上,让一位年纪老大的御医把脉,老人家本来凝神静气,刘彻一进来,手底下力道顿时沉了几分。她微微皱起眉来,嘘了刘彻一声,天子顿时就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兴致勃勃地坐到陈娇身边,低声问,“是好消息?”

今年都十八岁了,三年来女人无数,连一个好消息都没有,唯一的好消息还充满了疑云,刘彻虽然看着不急,但这句话,到底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就好像现在,心底的无数委屈和愤怒,面上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好像他天生就没有太大的志向,一心想的只是走马章台,唯独对自己反常的依恋,泄露出了一点他的惶惑与不安。好像陈娇就是他梦想的支柱一样,走到哪里就要带到哪里,免得一眼不见,所有大志全都成了梦中的一朵花,转过眼来,便再寻不见了。

陈娇在心底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难得和声音同时同调,好像一个人叹出的两口气,连心情都是一样的,无限惆怅幽怨中,也带了丝丝缕缕的愤懑。

她就不相信,自己难道真的生不出来了?母亲一辈子生育几次,是看得到的,外祖母也至少生育了五次,两个孩子夭折罢了。父亲更别说了,这些年来和母亲有所疏远,更是可着劲的给自己添庶弟、庶妹。刘彻的父母更是绝无问题,她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和刘彻两个人,生育上会这么艰难?

“恐怕不是,是经水一时艰难,行经前有几天腹痛。”再不情愿,也还是要打破刘彻的念想,见刘彻表情微微一滞,又振奋起来,陈娇在心中叹了口气,并不说话,等人都散了,才说,“大姐那里,你还是去吧,姐弟之间,哪有解不开的过节。我就不去了,肚子不舒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一转眼到下个月初,又有很多事,你也走不开了。”

刘彻嗯了一声,把陈娇揽在怀里宽慰,“还年轻,不着急。”

十五岁,是年纪还小,这都十八岁了,成婚三年还没有消息,她不着急有什么用?人生这么无常,少年夭折比比皆是,有的人吃多了甜瓜,转天都能腹痛而死,不尽早留下子嗣,第一个最着急就是王太后,其次就是刘彻自己,就是馆陶长公主都委婉催问——逼她寻医问药,被陈娇坚决顶回去,她的方式就更特别了,成天到晚,就是要保佑刘彻和陈娇长命百岁,勿让皇位他落。

陈娇猛地一咬下唇,眼泪扑朔朔就落下来,她靠在刘彻怀里,无须特别做作,已经无声哭泣起来,哭得肩膀都一抽一抽的,好像被雨敲打的花朵,娇嫩得叫人怀疑下一瞬,是不是就会片片零落。

刘彻就算真有一点心急和埋怨,也要心疼得碎了,他一下拥住陈娇,轻声说,“傻孩子,哭什么?是去年我太忙,所以在你身上用心就少了——”

陈娇还把脸埋在他脖子里,她摇了摇头,声音都是模糊的。“阿彻,这几天我不方便,你该多临幸贾姬她们了。”

她抬起头来,面上犹带泪水,却已经露出了一个哀伤的微笑。“我是你的妻子,滕妾们的孩子,同我的孩子也没有什么两样。当务之急,不是要我诞下皇嗣,而是你要有个孩子。是我生的最好,不是我生的,难道我就不疼了?”

刘彻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好将陈娇抱在怀里,再三怜惜地轻吻,“傻娇娇,那你哭什么?姬妾就是姬妾,就算有了孩子,和你比也是天上地下、萤火明月,不过是解闷的东西,你还往心里去?”

在刘彻来说,能说出这一番话,他对陈娇心意如何,已经不消再提。可陈娇的泪却依然止不住,一边笑,一边又掉下来,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为谁,为什么落泪,只是望着眼前这深情的夫君,俊朗的天子,就有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没有你这句话,能不往心里去?”还是那声音嘟囔一句,最终才把陈娇逗得破涕为笑,靠近刘彻怀里,让他为自己拭去了满腮珠泪。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想哭。”她对刘彻说,多少是带了爱娇的,“我还是不够贤惠,是不是?”

“不贤惠好,不贤惠好。”刘彻满口说,“我就喜欢不贤惠的。”

还是年纪小,不知道哄女人,必须反其道而行之,她越说自己不贤惠,你就越要夸她的贤惠。

陈娇眉头一皱,酸溜溜地。“不贤惠,讨了你的好,可讨不了母亲和姐姐们的好,这么多人都等着我不贤惠呢,我做得这么好,你还嫌我不够贤惠?”

“够贤惠、够贤惠,贤惠得不得了!”刘彻一头都是汗,只好又改了口。陈娇再忍耐不住,肩膀一下又抽动起来——这一次,却是为笑声带动。

当晚,刘彻就没有睡在椒房殿,而是在永巷殿内召了贾姬侍寝。又过了几天,他到平阳侯府走了一遭,似乎觉得有意思,一整个冬天,都在三个姐夫并姑母、舅父等亲戚的府邸别院中游玩享乐。

那声音很着急,埋怨陈娇,“你啊!就不应该让他过去!就是他要出去,你也该跟着出去!明知道结果,你还犯错!你果然又犯了错!”

陈娇却很从容,她只是笑,不说话。

《出金屋记》